“我没事的。”
萧鸣珏在出两人义庄几步后便睁眼,对赵杭笑道。
赵杭仍是半搀着他往前走:“你旧疾发作,一日便能下地吹风?”
萧鸣珏笑笑,不甚在意:“旧疾罢了,哪那般娇贵。有个女子深夜来府中敲门,说孙乔云有话对你说。”
“不是孙乔云亲自来?”赵杭蹙眉,“也是,失踪女子几乎都命丧凉州城外,孙乔云轻易现身怕是有危险。”
凉州府,一身着黑衣劲装的女子站在外头,腰上还别着条鞭子。
赵杭瞬间便想起此人便是与张元先一道出现在回阳亭外的百姓之一——也是最早站出来说相信她的人之一。
“赵将军。”女子拱拱手,“郑西玉。”
“郑姑娘违背宵禁,深夜找我,可是有事?”
赵杭停了脚步,没有要请人进去的意思。
“你先进去吧,别吹风。”她又低声对萧鸣珏道。
郑西玉忽然拿出块玉佩,“顾小姐说,给您看这玉佩,您就会相信我。”
赵杭推门的手停在半空,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玉佩。
玉佩上刻的纹路她很熟悉,当年母亲给她和阿姊一人刻了一块,她与阿姊的刻纹都不相同。
眼前这块,分明不是阿姊手上的,却有一模一样的刻纹。
阿姊的人?
她将木门推得吱呀作响,遮掩掉自己瞬间的失态。
“进来吧。”
郑西玉将玉佩仔细放好,跟着赵杭与萧鸣珏进门了。
“你是阿姊的人?”赵杭没急着问别的。
郑西玉眼中露出些了然之色,点头道:“顾小姐当年救下我们,又教我们本事,让我们在书院可以养活自己。顾小姐的恩情,一辈子难忘。”
“书院——”赵杭垂眸看了看自己腰间的玉佩。
顾嫣在陇长各地广开书院,讲师都是她一手招揽。
原来书院也不只是书院。
阿姊原来也瞒着她。
“那你们没与阿姊一起回长安?”
“顾小姐说了,您在陇长更需要人手。”
赵杭闭了闭眼,“那你又是如何知晓我在找孙乔云。”
郑西玉脸上忽然露出些纠结之色,沉默片刻道:“我今夜见山匪尸首在凉州城外,又见失踪女子也死在凉州外,就猜到您必然在找孙乔云。”
“为何?”
郑西玉咽了口唾沫,才继续道:“因为孙乔云本姓魏,是如今大别山中山匪头子魏凌天的亲妹妹。”
她说完,低头绞着手指,没敢看赵杭。
院子沉寂片刻,被赵杭轻轻的一声笑打破。
她只觉心中巨石轰然落地,却不知自己是该不该笑。
“孙乔云的身份,是阿姊帮忙弄的?”
郑西玉点点头,又道:“顾小姐当时说,孙乔云并未做过什么出格之事。且魏家兄妹的感情甚好。留她在凉州,有朝一日若魏凌天出尔反尔,还有用。”
“出尔反尔?”赵杭像是累极了,身子靠上椅背,半阖上眼,“阿姊与魏凌天做过什么交易?”
“只要魏凌天安安分分,她就能保魏凌天不会被牵扯进杭州拐卖案,魏乔云也会在凉州过上梦寐以求的安稳日子。”
“顾小姐说,她知道自己走后,魏凌天很可能会做些小动作,让我们注意些,所以……”
“凉州这些失踪案,都与魏凌天有关,你们知不知道?”
郑西玉皱着脸:“我有猜测。当初顾小姐并未与我说全魏凌天究竟做了什么,所以我查起来很费劲。且孙乔云在第一日有女子失踪后便消失不见……”
赵杭抬手遮住了眼,忽然打断了她:“罢了,罢了。如今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你说孙乔云找到了?”
惊讶在郑西玉眼底滑过,她识趣地看出赵杭并不想继续与顾嫣有关的话题,便说道:“不,其实是孙乔云来找的我。我是凉州书院的讲师,她先前怀孕生子时,常来书院,说将来也要送自己的孩子来这。所以我与她打过不少交道,她大约是信任我的。”
“说什么了?”
赵杭像是疲倦极了,声音都有些飘忽。
“她说她知道凉州失踪女子在哪,幕后黑手是谁,想见您。”
“那为何不主动现身?”
“她说,您位高权重,身边人多眼杂,想让您去见她。”
赵杭扯扯嘴角,直接站起,抬抬下巴:“走吧,带路。”
郑西玉也站起来,看向在一边沉默旁听的萧鸣珏:“他也一起去吗?”
“就我两,走吧。”
赵杭说完先出了门,郑西玉忙小跑着跟上。
两人踏着夜色穿梭在凉州的小巷中。
赵杭瞥见郑西玉的嘴巴张张合合,像是想说什么,又生生咽下。
“我能问您件事吗?”她终于下定决心,一横心开口问道。
赵杭嗯了一声,像是懒得说话。
郑西玉抿抿唇:“顾小姐说,您定会问起她在陇长做过的所有事,要我如实相告。可您——”
“为什么不问了?”赵杭淡淡接口。
“是啊,”郑西玉见赵杭应她,立刻多了不少勇气,语气一下松快起来,“顾小姐说的都不会错的,您是不是想等找到了孙乔云解决完这些事再问啊。”
赵杭极淡地笑了笑,“不,我不会问了。”
“啊?”郑西玉有些愣眼。
“你们顾小姐是人又不是神,哪能算得事事准确。”赵杭见她怔愣的模样,忍俊不禁地解释了一句。
“可是,以前顾小姐说的都没错过。”郑西玉挠挠脑袋,看上去有些不甘心。
阿姊,你瞧,你终究也没猜中我的心思。
赵杭从胸腔内吐出一口浊气。
孙乔云在凉州城外靠近监军府的一个巷子里。
一墙之隔。
墙那边是丹楹刻桷的监军府,墙这边是土阶茅屋的城北巷。
孙乔云就在城北巷中的一间茅房里,点着盏微弱的烛火等她。
“赵将军。”她见赵杭推门进来,跪地行礼。
“起来吧。”赵杭挥手,扫过她的脸。
上一次见她还是在阴山上,她一脸的麻木绝望。
“我来了,你想说什么?”
赵杭直接坐在桌边的一张圆凳上,将另一张圆凳也推到她身侧。
“都坐下说吧,我累了。”
孙乔云看了看一旁的郑西玉,“她……”
赵杭似笑非笑:“不是你通过她来找我的吗?怎么,你反倒不信任她了?”
“不是,”孙乔云急匆匆地看了郑西玉一眼,“只是……”
郑西玉垂眼后退:“我先出去守着,你们谈吧。”
孙乔云松了一口气:“多谢。”
“怎么,不想让她知道你是山匪头子的亲妹妹?”
在茅屋的门被轻轻合上后,赵杭启唇。
孙乔云瞬间放大瞳孔,嘴唇翕动,“我……”
她说着又想跪下。
“行了,”赵杭不耐地示意她别动,“今夜只有我来这,说明我无意追究此事。你到底想与我说什么?”
“您抓到哥哥了,是吗?”魏乔云轻声说。
赵杭伸手敲了敲桌面:“你若再不说正事,我就走了。”
“我说我知道幕后之人的目的,您能不能饶哥哥一命?”魏乔云定定地看着赵杭,眼底跳动着微弱的烛火。
赵杭轻嗤一声:“是不是阿姊与你做了交易,你便觉得也能和我谈交易了?”
魏乔云一把伸手拉住赵杭的衣袖,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将军,我只剩哥哥这一个亲人了……我不求他能脱罪,只求他能留下一命。”
“魏凌天在李英手上,按大魏律法判刑。”赵杭甩开她的手,淡淡道。
魏乔云闻言神色变得恍惚,似在想些什么,喃喃道:“按律法判啊……”
“那应该,不是死罪吧。”她轻声说。
赵杭面无表情:“如今失踪的女子已经死了,若找不到凶手,他便是凶手。杀人偿命,更何况是这么多人。”
魏乔云猛地提高声音:“不是哥哥杀的!”
“你知道是谁杀的?”赵杭微微眯起眼。
魏乔云深吸一口气,终于将那天的事缓缓道来。
【在第一日凉州出现失踪案时,她便在城中看到了哥哥的手下。她觉着不对,悄悄跟出去,才发现是哥哥将那些女子拐来。她气急了,想让哥哥停手,将那些女子送回家,却被哥哥关起来,说等大事做完了就放她回家。
但虽说是关起来,魏凌天也舍不得太过粗暴地对待妹妹,一日三餐还是餐餐送入屋内,看得也不紧,很容易逃掉。她知道凭自己救不下这些女子,幸好离开凉州时给赵将军留了消息,便夜夜偷跑出去等赵杭。
只是等了几日没等到赵杭,却偷听到魏凌天派人将拐来的女子带去凉州外的回阳亭交易的消息。
她怕届时找不到人被卖去哪,于是也在车队出发的同时悄悄混进去了。】
“你早就猜到这些事与你哥哥有关,却知情不报。”赵杭转着手上萧鸣珏给的玉扳指,淡淡道。
魏乔云的手撑在桌面,捂着眼苦笑道:“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亲人,我不能将他送到官府手上。我得给他找个退路。”
“你家藏着的衣裙,是你哥哥送你的?”赵杭忽然开口,问了个好像无关紧要的问题。
魏乔云点头。
“抢来的?捡来的?”
魏乔云沉默着没说话。
赵杭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然后呢,你在车队里见着了什么?”
【马车上的女子都被绑着,也都昏迷着。
行了半路,她忽然感觉身边有人推了推她。
有人醒了。
那大娘见她手脚都没被捆着,就悄悄跟她说:“我刚刚瞧见这马车旁边就是树林,我等下抱着你滚下去,你快些跑进去,不要出声。”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大娘就一转身子,两人齐齐滚下马车。
前头的人听见声音,停了马车来查看。
大娘就对她说:快跑,去凉州找赵将军。
然后她躲进了树后,大娘被驾车的人骂骂咧咧地扔回了车上。
她远离山中多年,如今驾车的这几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魏乔云又被那些人先前粗暴的动作吓着了,等车队走远了好些才敢探头出来看看。
小道上已经没了车队的印记,风一吹,连压痕也没了。
她最终决定自己跑去回阳亭看看——怕若去凉州找人,一来一回,误了时辰。
可当她去回阳亭的时候,只闻到冲天血腥味。
那些女子,都死了。
包括先前救下她的那个大娘。
驾车的山匪也已没了踪迹。
整个世界寂静无声,仿佛只剩她一人活着。
她当时呆了很久,手脚仿佛被粘住了,走不动。
等听到林中有声音传来,才慌忙躲起来。
是五六个大汉,留着长髯,看发髻也不似大魏人。
走过她藏身的树时,她听见几人说:“将军嘱咐的事都办妥了。这下能回去领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