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暮云楼不复先前的热闹,一片静悄悄的。
赵杭披着大氅站在楼外,手里提着盏灯,昏暗的光晕笼罩着她身侧的萧鸣珏。
她身后是是满头冷汗的暮云楼掌柜和颜墨申,顾韵和几个士兵在身后轻声交谈着什么。
“阿姊知道你来我这吗?”待顾韵与几名士兵交谈完,赵杭忽地开口问道。
她神色淡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顾韵想到了顾嫣的嘱咐,神色有几分挣扎,沉默了片刻。
赵杭在顾韵沉默之时便摆了摆手,“准备一下,再等片刻香就该起效了。”
顾韵低叹一声。
赵杭与顾嫣这两人,不愧是亲姊妹,都想将自己狠戾的一面在对方面前藏得严严实实。
可两人也都不是傻子,终究藏不住的。
但两人还是不约而同地装聋作哑,仿佛这样一切都不存在。
萧鸣珏手上沾着些灰尘,目光落在赵杭身侧,复杂难辨。
赵杭算了算时辰,眼神扫过萧鸣珏,微不可察地停了一瞬,才对顾韵说:“时辰差不多了,走吧。”
她又瞥了眼掌柜,示意身后颜墨申带着掌柜和士兵在外候着,自己带着萧鸣珏和顾韵进去了。
三人进去后,掌柜才猛地呼出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攥住了颜墨申的衣角,小声问道:“颜统领,我……我会被抓起来吗?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颜墨申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将军不会连坐。若你属实不知,不会有事。”
暮云楼内,整个后院如今只剩唐少云一人,院内的一炷香已经燃得差不多了,飘着奇异的香气。
赵杭站在唐少云的屋前,率先推开门,四下看了一番,确认只有唐少云的呼吸声,才示意顾韵进去。
而她与萧鸣珏在门口候着。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又是一个低沉的男声——
“娘……”
床榻上的唐少云猛地睁眼起身,声音是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激动:“演儿!?演儿是你吗?”
她仓皇地想下床点灯,声音又响起——
“娘,别开灯,开了灯,我就得走了。”
“好好好,娘不开灯,”唐少云的嗓音柔和下来,还带着些许颤抖,“演儿,你再多陪陪娘,娘好想你啊——”
顾韵又继续道:“我也好想你啊,娘,我想你做的烙饼了。幸好去吐谷山之前,我还吃到了——”
她的声音中满是眷恋,又带着点悲伤,却是面无表情。
唐少云伸手在黑暗中抓了一把,却什么也没抓住。她小声道:“演儿,没事,我会让害死你的人下去陪你的。娘也会一起下去陪你。”
屋内沉寂了片刻。
顾韵的声音再响起时,紧绷了不少。
“娘?你别做傻事,你要好好活着,替我一起活下去。别怕,赵将军会保护你们的。”
唐少云垂头轻轻笑了一声:“傻孩子……”
她语调温柔,声音却带着痛苦。
“再多陪陪娘好不好,演儿……”
今夜无月,屋内一片黑暗。
赵杭站在门边也瞧不清唐少云的身形。她抬手掐了掐眉心,轻轻敲了敲门,示意顾韵继续。
敲门声在寂静的屋内显得很刺耳。
唐少云自然也听见了。她向来理智清晰的思绪在药香的催化下已经失了不少,如今听见这一声响,只觉着是不是自己的孩子要走了。
她一下惊慌起来:“演儿?”
“娘,”顾韵声音里多了几分悲伤和无奈,“孩儿快走了。等孩儿走了,您要好好活着,替孩儿看着赵将军为我们报仇血恨,这样,孩儿也无憾了。”
唐少云理智的那根弦本就摇摇欲坠,如今听了这话更是急火攻心,慌张道:“演儿你别走,是那姓赵的害死你的啊!你留下来啊,留下了,留下了看娘给你报仇雪恨啊演儿——”
“娘,当年土谷一战是我们中了柔盛奸计,怪不得赵将军。”顾韵的声音变得平缓温和,又带上了几分哀求,“娘,你别做傻事。”
“李虎!”唐少云声音猛地大了,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道,“演儿,他是你在军中的生死之交,是他拿着我给你缝的平安符,找到我,告诉我,说你们那批去土谷山是姓赵特意安排去送死的啊!”
“演儿,姓赵的马上就要身败名裂了,你再多留一会,亲眼看害你的人身败名裂,好不好?”
赵杭用力闭了闭眼,脑海中的名册中闪过这两个熟悉的字。她握紧了手,咬咬牙又在门上轻轻敲了一下。
“演儿?”唐少云愈发慌张地想起身看看。
“娘,”顾韵继续迟疑着说道,“可是赵将军不是这种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唐少云听见声音,微微松了口气,轻声道:“好了演儿,我们不说这些,你多留下些时日,陪陪娘,就算看不见你,能听见你的声音,娘这心里,也是欢喜得很。”
顾韵抿抿唇,想到了唐演的同僚对他的评价。
“唐演啊,可孝顺了,除了参军这一事没事先跟他娘说,其他的啊,事事以他娘的心意为先。”
“阿演母亲一人拉扯阿演长大,很不容易,阿演挂在嘴边的都是不能让娘生气。”
……
“娘,我留下多陪陪您,可是您别做傻事啊。刺杀官员是要砍头的,您就当为了儿子好好活下去好不好?若真是赵将军害我,我定会自己报仇!”
唐少云微微仰头,似想从黑暗之中瞧见些许自己孩子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演儿,放心吧,”她又闭上了眼睛,声音温柔,“娘不会让人坏了你的名声。这事,该是娘来做。”
顾韵语气有些气恼:“娘!我在乎的是——”
话没说完,却被唐少云打断:“娘只是——杀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演儿……”
她踉跄着起身,“不要怪娘,娘知道你想保护大魏,保护百姓……可是大魏不护着你啊,百姓不记得你啊……娘,为你不值啊……”
屋内响起唐少云的脚步声,还有衣物在地上摩擦的声音。
“该死……他们都该死——”唐少云踉踉跄跄地走着,口中低语。
赵杭神色一变,厉喝道:“泼水!”
下一刻,一盆冷水猛地浇到唐少云头上,她被药物催散的神智终于清明了。
她离屋内的木柱只有寸步之距,再晚一刻,便会直接撞上。
“演儿——?”她茫然地跌坐在地,不断向虚空之中伸手,徒劳地想握住什么。
轻微的脚步声又响起,片刻之间,门口亮起火光——照亮了唐少云绝望痛苦的面孔。
她的视线从虚空之中转向门口的赵杭——萧鸣珏被赵杭挡住了。
眼底突然迸发出彻骨的恨意——
电光火石间,她抄起床边的匕首猛地向赵杭刺来
萧鸣珏下意识地就想护住赵杭,却被赵杭一把推开。
“扑哧”一声,匕首刺过赵杭的上臂。
赵杭面无表情地捏住唐少云握着匕首的手。
女人的手瞬间麻痹,松开匕首一下跌坐在地。她抬眼恶狠狠地看向赵杭,反手一撑想要起来。
却被萧鸣珏踢开。
萧鸣珏回头慌张地想看看赵杭,赵杭却又轻轻推开他。
然后抬手捂了捂手臂上的伤,血迹从指缝间缓缓流出。但她没管手臂上的伤,只是垂眸看了眼唐少云,嘱咐萧鸣珏:“够了。你看看她还有没有什么后遗症,然后送去轻营。”
赵杭转身的瞬间,唐少云也知道自己已经没了杀赵杭的机会,嘶哑着嗓子喊道:“姓赵的,你会遭报应的!”
赵杭的思绪与过去有片刻的重合,猛地意识到她要自尽。
她迅速转头想拦住,但唐少云已经用力往柱子冲去。
千钧一发之际,萧鸣珏拉住了她,然后利索地敲晕了她。
他拖着唐少云走过来,面色不虞。
“喏,人没死。”
赵杭扯了扯嘴角,轻轻呼出一口气,没说什么。
她伸手想接过唐少云,萧鸣珏却没有将人交给她的意思,率先将人拖着出了屋子。
赵杭用力眨了眨眼,才甩上房门走出去。
顾韵在点火之前已被赵杭推出去,唐少云没见着她的脸,只把今夜被骗的痛恨全都加在赵杭身上。
“怎么受伤了!?”她迎上来,便见赵杭手臂上的伤,慌忙问道。
萧鸣珏将昏迷的唐少云仍在地上,“人在这了,你要怎么处理?”
颜墨申和几名士兵跟着跑上前,见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唐少云,有人不忍轻声道:“何至于此啊——”
萧鸣珏眼中满是戾气,多年身居高位的威压在这一刻终于爆发,眼神转向说话那人,手中金光一闪。
赵杭伸手握住了他,转向几人,淡淡道:“人没死,带到鄯州,协同杀人的罪名,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她又看向说话那人,轻讽道:“这话你应该问她,林家姐弟何辜?若她敢直接来军中杀我,我倒敬她三分。”
那人是与唐少云之子唐演交好的,先前以为赵杭一怒之下杀了唐少云,才出此言。
闻言也垂下头,呐呐道:“将军息怒。”
颜墨申跟着赵杭最久,能看出赵杭如今心情极差,他看了眼萧鸣珏,率先搬起唐少云,轻声道:“将军,属下先将人带走了。”
赵杭挥了挥没受伤的手,忽然忍不住轻哼一声。
她侧头,便看见自己手臂上的匕首被拔下,伤处敷着一层纱布,萧鸣珏正垂头包扎。
而顾韵本想要替赵杭处理伤口,这一刻手尴尬地悬空。
萧鸣珏的药效果很好,痛意只有拔出匕首的那一瞬间。
赵杭现下几乎没什么痛感了。
“你先回去吧,小伤,别告诉阿姊。”她冲着顾韵笑了笑。
顾韵眼神飞快地扫过萧鸣珏,又看了赵杭,才转身离开。
暮云楼的掌柜也被颜墨申等人一块带走了,如今整个暮云楼空荡荡的。
萧鸣珏沉默着替赵杭绑好纱布,转身走入大堂。
“你生什么气?”赵杭见萧鸣珏始终一言不发,终于忍不住先开口了。
萧鸣珏脚步有瞬间的停滞,又恢复如常,淡淡道:“我没生气。”
除去两人刚见面和柔冥刚假死之时,萧鸣珏不曾用这样的口气对赵杭说话。
赵杭心里莫名有些不痛快,她侧头看了眼被仔细包扎好的伤口,抿了抿唇,也起身准备离开。
“你去哪?”萧鸣珏又转身,定定地看着她。
“回军营,查人。”
萧鸣珏一把拉住赵杭,无奈道:“先休息一晚不迟。”
赵杭停住脚步,黑眸定定地看着他,张了张唇,却发现不知道说什么。
两人进了大堂,萧鸣珏在柜后翻出一壶冷茶。
他点起小炉,将任由茶水在壶内沸腾。
凉风过堂,沸水蒸腾,两人坐在两边,隔得不远,又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终究还是萧鸣珏先开口:“何苦现身让唐少云刺你一刀?直接打晕不就好了。”
赵杭盯着壶子下跳动的火焰,沉默片刻才开口解释道:“若我不现身,唐少云以为自己的孩子来过又走,万一觉着是唐演不喜自己所为,一时想不开,寻短见了怎么办?”
萧鸣珏语带嘲讽:“她都动手杀人了?还会因为这点小事寻短见?”
“况且,就算她死了又怎样,她知道的今夜已经套出来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善心泛滥了?”
萧鸣珏其实说完这话就后悔了。他今夜是被赵杭这近乎自伤的举动气糊涂了,口不择言。他下意识地想找补些什么,但话到口中,却又觉得显得虚假,生生咽下。
堂中只余茶水沸腾之音。
赵杭扯了扯嘴角,忽然觉得很没意思,放着要查的人不管,在这与萧鸣珏争论什么?
她起身漠然道:“我不是好人,但也不想时时手上沾血。”
萧鸣珏慌忙拉住她:“对不住我刚刚不该那样说。”
他拉住赵杭未受伤的手,哑着嗓音,“你救了很多人,比我,比长安那些人强了百倍千倍不止。但你不是神,不必把全部的责任都背在自己身上。”
他停了片刻,虚虚划过赵杭受伤的手臂,声音中有轻微的颤抖:“有些事,本就不是你之过。”
“唐少云这刀,你分明可以躲开,又何苦受这一刀,让自己伤上加伤。”
赵杭脚步停在原地。
她其实已经预料到萧鸣珏能看出自己先前的行为。
唐少云杀了人,自有律法处置。但自己这种用别人的感情算计的做法也好不到哪去,就当是给她的赔礼了。
“只是些皮肉伤,养几天就好了。”她轻描淡写,不想在这件事上多纠缠。
萧鸣珏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眸,漫不经心,不甚在意。
他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与顾嫣如出一辙的无力和恐慌。
巨变之下,数十载光阴,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
可赵杭却还是原来的模样。
但他宁愿赵杭已经像自己一样变得彻底——毫不留情,心狠手辣地算计旁人。
至少这样,赵杭现在不会像现在这样,选择放任旁人伤害自己,来减轻心中的愧疚感——她明明清楚地知道这毫无用处。
就像唐少云不会因为这一刀而原谅赵杭利用她死去的孩子。
她只会更加痛恨为何那一刀没能刺进赵杭的心脏。
“折腾了一夜,好好休息吧。”赵杭将萧鸣珏的手从自己手上拂去,转身离开。
萧鸣珏没有追上去,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沉入夜色,疲惫地用手盖住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