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礼部南院的墙下,黄纸浓墨,人影缀行,几家欢喜几家愁。

    今日是放榜日,如此热闹,可算是难得一见的盛况。

    人群中,却有一位素衣女冠抱着物什穿行其间,宽大的鹤氅掩不住其绰约风姿,引得不少人频频侧目。

    宋云归微微低首,并不四处张望,目光却落在满目的锦衣绸缎上。

    如今朝廷虽然开科取士,能在上京考试的,除了国子监举荐,便是各地方每年的进贡的三人,若是小些的地方,名额要更少。

    进贡者须通过府州举行的考试,以此获得解状。如此看似公平,可书不是谁都读得起的。

    一卷书值近千文。千文价值几何?一亩田,一年方出一石粮,一石粮价一千文。

    而大多书,都不止一卷,一部书,可有数卷甚至十数卷。

    于是这些进贡名额,几乎被世家大族的子弟占尽了。

    宋云归摇摇头,不再想这些。再往前走便要出大街了。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纸来,眼光扫到末尾,才想起自己竟忘了买墨。

    宋云归顿住脚步,方转过身来,竟撞上原本身后一个正猛地往后退的考生。

    她扶着东西的手被狠狠一挤,顿时脱力,怀里的东西尽数歪在那考生身上,将他身上的包袱扯去地上,东西散了一地,乱作一团。

    宋云归道歉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便被狠狠攥死在嗓子里。

    那人无端伸出双手扼住她的脖颈,猛地收紧。

    宋云归才一看清对方那通红的双眼,喉咙被挤压的刺痛伴随着蔓延开来的窒息便逼出她的泪花,眼前一片模糊,脑中更是空白,死亡的恐慌灭顶般地压下来。

    就在她即将软倒时,那桎梏忽地一松,宋云归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抚着喉咙重重咳嗽起来。

    本能淌出来的眼泪顺着脸滚烫地落在她冰凉的手上,她抹了把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周围的人群散开了,地上只有她预备回观里做糯米团子的面粉和豆沙,砸在那考生包袱里的书卷上。

    黏糊糊的豆沙裹着面粉糊得到处都是,其间露出泛黄破旧的书页和工整的手抄字迹。

    一角官袍忽地伸进她的视线。

    “女冠可有什么不适?我已让人去请最近的大夫来,定给女冠一个交代。”

    身侧传来的声音如环佩相击般温和。

    她顺着那衣角抬起了头。

    眼前人着绯色官袍,面庞白皙而棱角分明,一双眸子乌黑深邃,长眉若柳,通身自有一番肃肃如松下风的风流。

    而现下,他正微微皱着眉望着她,那眼睛里映出她颇狼狈的模样来。

    这是大燕立朝以来最年轻的都察院都御史,李月在。

    宋云归心里一震,面上却不显,想道声谢,却引出了又一波咳嗽。

    她又赶忙低首用帕子掩住咳声,也掩去了眼底的波动。

    “当街伤人,按律当笞四十。”见她如此,身侧的声音骤然严厉起来,却是朝着她对面。

    那人却没有说话。

    宋云归的咳嗽渐渐止了,慢慢站起身来。

    那考生被李月在的随从押着,沉默地低着头。

    周围的人早就退出一个圈来,或仍在不远处榜下的,聚在一起,目光偶尔落在这边,带起一阵私语。

    一片锦绣间,眼前这位考生已浆洗得发白的布衣格外刺目。

    宋云归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不必,”她哑着嗓子出言道,“我并无大碍,咳咳……不算伤人。况且,我没拿稳东西…我也该道歉。”

    这是和解的意思。

    那考生终于抬起了头。

    宋云归平静地对上那人的眼睛,没有注意身侧李月在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考生不知费了多少功夫,从州府的贵族子弟间脱颖而出,千里迢迢才赶来上京,而这里也只会有更多不容易。

    考试并不糊名,是谁的卷子,背后是什么势力,一目了然。

    又为了公荐和行卷的制度,不知吃了多少名公巨卿的闭门羹。这公荐制度,只为官僚权贵请托营私提供方便,寒士多方奔走,所得也只会是寥寥无几。

    此人在榜前如此,只怕是落榜了。

    多少功夫,皆白费了。留在此地,只有冷眼和侮辱,回乡,又是多少失望落魄,要给那些世家耕田。

    大燕最近,并不太平。

    多年以后,许多被世家大族压迫至绝望的人们,便会成为击垮大燕最锋利的刀刃。

    宋云归见过四方起义民不聊生,见过外族人的铁蹄踏着大燕人的血,他们闯进来,旧朝覆灭,新朝□□。

    她上一世便死在那时候。

    所以,她活了两世,这样的事,不会生怨。

    她确实没什么大碍,实在不必给这样的人再添个绝望的案底。

    那考生笑了。

    大笑,像惊雷一般震得四周都安静了。

    那笑声又骤然止了。

    “当街伤人,笞四十,我认。”他说,“我不和解。”

    *

    等到大夫看过,确认无碍,李月在便留了随从护送宋云归回玉真观。

    一路上,她思绪飘得很远。

    前世瑱北兵临城下之时,她于观中高台,曾望见城墙上一人正独自抚琴。

    琴音极弱,听不分明,只缠着城下兵器铿锵并秋风扫叶之声一齐袭来,卷翻她手中书页。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泛黄的纸页上墨字赫赫。

    是关山月。

    宋云归那时心里莫名一悸,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只见那人已站起身来。绯红官袍,此时尚留于上京城中的,唯有李月在。

    在皇帝眼里,李月在是这大燕顶可靠的忠臣;在朝中许多大臣眼中,他是祸乱朝政、数典忘祖的佞臣;在家境贫寒的学子考生眼里,他是寒门出公卿的典范。

    而民间则多称李月在为“平仓公子”,意指多年前他提出的“常平仓”,平息上京及中原岁荒之乱的功绩。

    当今陛下曾道,“李卿上才,顾惟风纪之臣、具严慈之庆,实乃国之栋梁。”

    宋云归那时以为,大燕已似杜工部诗中茅屋,何来栋梁。

    生不逢时。

    城外的士卒已开始撞城门,那震动仿若地动,却无法动摇城墙上李月在的身影。

    他抽出腰间的剑。

    朝阳下,苍白的月牙儿渐渐消失在浅蓝色的天际。而他脖颈间顺剑迸出的鲜红的血模糊了宋云归的视线。

    关山月,关山月。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大燕的月不在了,新朝的太阳重新升起。

    后来,外面又传来宋家将丈夫战死沙场、正于家中齐衰的女郎送进新朝宫中的消息来。

    宋云归恨极将胞妹云兮送进宫的谄媚而尊严扫地的母家,恨极从前那些不理世事笙歌宴舞的朝廷命官,恨极那占了大燕又实行□□的瑱北人。

    而她早早被继母逼进了道观,被下了慢毒。

    她无力地看着世间一切,用纸笔记下了一切,临死前才挣扎了一回。她后悔,她没有早一点多做些什么。

    那朝阳下的血迷了她的眼睛。她想,若重来一世,她必要覆了这哀哀一生。她已见过,一人,亦可在这衰世灿烈一生。

    宋云归复睁开眼时,便见前世于动乱中回乡、生死不明的拂冬正伏在床前望着她。

    传说项王乃舜的转世,本朝先祖也有前朝帝王轮回之说,宋云归不知自己走了何等大运,死后得与圣人般转世重生。

    于是,她下决心,这一世,她不会再轻轻放过。

    她的妹妹,还有这将倾的世道,这大燕。重生,说是重来一生,何不也是独自一人于历史洪流中溯游而上。

    现在她发觉她好像错了。

    那考生被京兆尹的人带走前,对她扔下了一句话。

    收回您的眼神吧。他说。

    她的眼神。

    她才惊觉,她太自以为是了。

    无论是前世,还是如今,对那些饱受苦难的人,她都抱着同情,于是她把他们的遭遇记下,又在旁批上注解。

    前世她自以为无力,这一世她自恃可以救世,她一个左右都躲在世道外的人,怎敢称同情,他们的人生,又怎需要她的注解。

    “女冠,地方到了,某这便回去复命了。”随从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宋云归忙行礼拜谢。

    进观后,她独自一人绕过前院监院祈福的道场,从侧方小门踏进安静的后院。

    只见白须鹤发的纯阳真人正负手立于院中银杏下闭目,似是在思索什么。

    宋云归于院中站定,向其行礼。

    纯阳真人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像夜间密林中的一簇火,锐利的目光刹那间直直射过来,落在低首的宋云归身上。

    “报慈。”纯阳真人终于掷出声来,“贞白先生如何谈仙佛正体?”

    在道观几月,这些她自然读过。

    宋云归在那犀利的目光下不得思索,只顺其意思缓缓道:“凡质象所结,不过形神。形神合时,是人是物;形神若离,则是灵是鬼……”

    “可。道祖有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后句为何?”

    “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

    宋云归心底一凉,那凉意蔓延而上,好似扼住了她的脖颈,让她再吐不出半个字来。

    他看出来了。

    她抬起头,对上那双眼睛。

    那簇火倏地熄灭了,那眼睛漆黑的瞳孔仿佛是粘稠的深渊,将倒映其中的宋云归的身影裹挟。

    风过,一片泛黄的银杏叶落在纯阳真人肩头,他抬手拈起那叶。

    “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他渐渐走近,将那片叶子放进宋云归的手中,“银杏明年复绿,此叶可也得以复生于枝头?”

    “汝,是人是物,是灵是鬼?”

    宋云归却未急着应声,闭上眼,轻轻呼了一口气,心里渐渐沉静下来。

    “真人观我,是人是物,是灵是鬼?”

    眼前人没有说话。

    她形神俱合,自然是人。

    宋云归抬起手来,逐渐收紧手心那枚枯叶,碎叶伴着细碎的轻响,从指缝间飘落于地面尘土之中。

    “银杏受尘泥滋养,明年方能生出新叶,焉不算是尘泥复生为新叶?叶叶如此,不足为惧,不足为奇。”

    她松开手心残破的叶子,将其抛于树根之上,“自知是昔日尘泥的新叶,自然更懂得该飘落何处。”

    知道自己是重来一回的人,更知道该如何做。

    宋云归,抬首望着灿烂的银杏,忽而有些迷茫,“报慈愚笨,还须真人指明前路。”

    “前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真人的眼睛仍紧紧盯着她,“你知道你自己为何而来,我会一直看着你,如何作为。你只须知,世间之事,皆有因果。”

    宋云归知道他话里的未尽之意。

    不可为前世的因果生事,也不可为怕承担因果而不作为。

    “今日前院祈福,留下了好多年轻人,你该去看看。”

    前世她看不惯这些女冠郎君的行事作风,而今……宋云归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她想到了那考生的话。

    她未曾真正路过的人生,又哪里有资格加以评判?

    她的眼神,太空了。

    上一世她写,这一世,她要做。

    *

    “今天刮得什么风,竟将报慈吹来了!”

    待宋云归回到前院时,建醮已结束了,见她来了,一众人都惊讶起来。

    今夏户部尚书宋大人的贵妾产下一子,当晚宋云归便带着侍女行李离了宋家,奔百望山而来。次日宋云归便受戒出家做了女冠,纯阳真人赐之道名报慈。

    自来了玉真观,宋云归除却每旬采买,都深居简出,众人虽不知道她究竟出了什么事,也都猜出了几分,自不去扰她。

    “前些日子身子不适,没怎么出来,惹大家担心了。”

    她的眼睛里映出了许多人的影子来。

    “这是哪里的话!”众人都笑道,“我们这会儿辩不下去了,正缺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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