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映雪雀跃地绕过影壁，穿过门廊，等奔到中堂门外时，她停下了脚步，努力地遏制住自己心头不断溢出的雀跃，面带轻松地迈过了门槛，冲着福伯和嬷嬷各行了个礼，微笑道：“我就说今日一直听见喜鹊叫喳喳，定是要遇见贵人了呢，原来是最疼我的福伯来了呀！”

    福伯统管人员众多，本也是个有些威严之人，饶是原本面色凝重，可一见着花映雪过来，便立刻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哎呦，我说呢，今日一早就听见喜鹊叫喳喳，定是遇见贵人了呢，原来是要见着我家姑娘了呀！”

    打花映雪记事起，福伯就一直替主人关照着她。在她的心里，和福伯是有如父女一般的存在。

    在福伯心中亦然。

    如今好久不见，两人心中俱是生出了不小的感慨。

    花映雪见福伯面上似乎有些感伤，便贴心安慰道：“哎呀福伯，别这样嘛，我们这不是见面了嘛！这回主人差你来接我回去，以后咱们都不会再分开啦！”

    她兴奋道：“福伯、嬷嬷少坐，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等我一会儿，很快的，我们马上就能出发回去的！”

    说完，她便又福了福身子行了礼，出门往自己绣房中去了。

    见花映雪兴冲冲地离开，嬷嬷于心不忍地望向福伯。福伯叹了口气，道：“回头辛苦你好好同她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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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边厢花映雪对欲来的山雨却是毫不知情。嬷嬷进屋时，她兴奋地带着素琴和一众丫鬟们收拾着回去的行李。

    “嬷嬷你来啦！”映雪开心得挽着嬷嬷的胳膊带她去过去，“我正收拾东西呢！我想过了，今日时间有限，要紧的咱们这回先带走，其余的等后头再来收拾了也不迟。……啊对了对了，嬷嬷你快帮我瞧瞧，一会我回去见主人，是穿这套衣裙比较好，还是那套衣裙比较好呢？这套快起来比较活泼，这套好像素净些……要不还是这套吧，这个配色主人喜欢，花色也是主人喜欢的……”

    “不回去了。”

    “嗯？什么？”映雪沉浸在将要回到主人身边的雀跃中，一时间没有听清。

    望着映雪兴奋的笑颜，嬷嬷直觉得喉中艰涩，努力了很久才终于将话说了出来：“下月便要举行圣上登基四十载的庆典，主人希望你能，借着献艺的机会，入宫。”

    花映雪伸往架上拿衣服的手顿在了半空。笑容，也僵住了。

    半晌，她笑道：“嬷嬷你可别闹了，圣上登基的庆典，所有的节目早半年就已经在准备了，不少班子都已经入宫排练了，如今才说要我入宫献艺，开什么玩笑呢！”

    她恍然道：“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和福伯说好了，故意逗我呢是不是！嘻嘻，我才不上你们的当呢！”

    嬷嬷望着自己带大的小姑娘，心中不忍，纠结了许久才终是狠心道：“明日，您就要搬去幻乐坊。”

    幻乐坊，是全汴京城，甚至四海之内最大的乐坊，若是在那里演出一场，必定会名动宇内。再加上主人从中斡旋，届时想要在庆典上“夹塞”表个演，就不再是难事了。

    主人计划好的事情，从来又有哪一件是办不到的呢。

    映雪的脑中一片空白，她觉得此刻自己要说点什么的，可是她应该说什么呢？又或者，她应该要做点什么，可是此刻她又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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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响起了一声剧烈的雷鸣。接踵而来的瓢泼大雨简直就像是要将整座汴京城给淹没。人们纷纷四散，家家户户闭户阖窗。

    这大概是这一年的夏天里下过最大的一场雨了。

    这场豪雨，一直下到了深夜也没有停。

    闪电划破黑夜的寂静，短暂地照亮了这条寂静却十分宽敞的后巷。不知是谁家的后门边，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

    那马车大抵是已经在那儿停了许久，顶檐儿和车架子上都因为不堪雨水负荷而沥沥往下淌着水。车夫把自己全身都包裹在蓑衣笠帽里，又给马儿也罩进了蓑制的罩子里，好抵御雨水的侵袭。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始终寂静的后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半边。

    昏暗中，一个撑着油伞打着灯笼的，看起来像是管家模样的长须老者从门里走了出来。

    他慢慢地走到马车的窗边，作了一个揖。

    还不等他出声，就听见车里一个温软的女声急切地问道：“福伯，如何了？主人肯见我吗？”

    那车中女子，便是花映雪。

    几日前，她在幻乐坊一舞成名，在外搜集人才的礼部的主官们恰恰好好看了这一场旷世的表演，于是自然而然的就将她的名字加进了为庆典入宫献艺的名单中。

    福伯满脸遗憾地摇了摇头：“姑娘，主人说了，这雨太大了，让您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的好。若是着了凉，染了风寒，过几日献舞时再出了错，就不好了。”

    花映雪求情道：“我明日便要入宫，这一去，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与主人相见。福伯你一向慈善，能否与我行个方便，再去同主人说上一说？”

    福伯摇了摇头：“姑娘，您还是快些回去吧！我的话只传到这里了。”说完，狠狠心就回头往门里走。

    花映雪急了，不顾身边婢女的阻拦，口中连叫着“福伯”，掀开竹帘就从车上跳了下来。一双华美的绣鞋直接踩进了雨水里。

    许是跳得急了，她一下子没踩稳，直接摔在了雨水里。大颗大颗的雨珠毫无遮挡地狠狠地砸在了她的身上。

    福伯见花映雪突然从车上跳下来摔倒在地，显然是吓了一大跳。他下意识里就赶紧过去将手中的伞往她的头上凑：“小祖宗，您这又是何苦呢！主人今晚是决计不会再出来与您相见了。”

    一道惊雷划过。花映雪突然如蒙大悟。

    她努力地让自己撑坐起来，然后伸手拽住福伯的长衫下摆一角，哀求道：“福伯，福伯，我求求你，求你再去帮我同主人说一说，请他别把我当礼物送进宫去……”

    福伯无奈道：“姑娘，主人打定的注意，什么时候变过！您此刻还说这些作什么呢！倒不如还是早些回去换身衣服，好好歇息吧……”

    花映雪哪里肯放手。她自记事起心中所念便只有一个主人，如今要让她与主人永别，成为……一份寿礼，那她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此刻跌落水坑的她早已经走投无路，唯有拽着福伯的衣角拼命哀求。

    正在此时，从门里又走出一人来。那是个约莫二十左右撑着伞负手而立的青年男子，一身浅色衣衫，长长的丝绦缠着发髻打了个结儿，然后自脑后与长发一同垂下。清雅得如一立青竹。

    福伯一见他，顿时如释重负：“梓竹，你来了就好了，快与我劝一劝雪儿姑娘吧！”

    梓竹过去一向与映雪亲近，如今映雪见是他来了，哀忸的面上立刻扯出一个期待的笑容：“梓竹哥哥，可是主人叫你来给我带什么话儿吗？他不打算送我入宫了是不是？”

    梓竹咬着牙强忍着不去看她，只是硬着声音问：“花映雪，一直以来，主人待你如何？”

    映雪不假思索回答：“我幼时被遗弃在雪地里，是主人将我捡回，给我名字，又将我放在他身边养大。他手把手教我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又给我锦衣玉食，保我无忧长大。全天下再没有人待我比他更好了！”

    “既然如此，那么他的安排，你为什么不听？！”梓竹厉声斥道。

    花映雪怔愣着呆坐在地上，心中情绪如波涛翻滚，半晌才哭着答道：“我早已立誓此生此世心里都只有主人一人，无论为奴为婢，也只侍奉主人一人。如今要我入宫，侍奉他人，岂不是要我自毁誓言？”

    “我且问你，主人的谋划，可有过错的时候？”

    花映雪毫不犹豫回答：“主人的谋划，一向不会有错的。”

    梓竹叹了口气，于心不忍地道：“既如此，如今你既有这份机缘能替他的谋划添砖铺路，为何又不肯去做呢，你不是一向最听主人话的吗！”

    “哗啦”，一道闪电劈开漆黑的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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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摆设雅致的卧房内，泛着淡淡的药香。

    梓竹抖了抖身上沾染的雨水，整理好衣衫，才门外进来。

    他绕过屋内宽大的嵌彩贝母宝石画屏，穿过一道垂着圆润硕大的东珠门帘的拱门，又绕过一道紫檀骨的山水绢绘屏风，才在榻前层层的帷帐之外站定下来。躬身道：“主人。”

    帷帐之中，一个男子的身影从榻上微微撑起身子，缓缓地问道：“如何？她，回去了吗？”

    那声音清冽犹如山间甘泉，又凛冽好似冬日寒冰，华丽犹如涓滑的丝缎，又淡雅好似宣纸上晕开的一支墨兰。

    梓竹恭敬地答道：“回去了。她……已经答应进宫了。”

    帷帐中的男人动作明显地顿了顿，然后才用波澜不惊地语气道：“如此，便好。”

    梓竹心中似有不忍，犹豫许久终是说：“主人，您真打算将雪儿送进宫去吗？雪儿她对您……”

    “住口！”帷帐中的男人情绪瞬间变得激动，连带着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梓竹心中一惊，正打算上前看看情况，就听见帷帐中男人微微平复了一下情绪，道：“我有我此生要平的志愿，她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自然该知道我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可是您心里……”

    “够了！”帷帐中的男人打断了梓竹的话。少顷，他挥了挥手，有些无奈地道：“罢了，本王累了，你，下去吧！”

    窗外，雨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