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点

    萧萤再次醒来,她依然躺在忘川河边晒着月光,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又抬手借着月光观察自己的指尖,没有一丝血迹,仿佛在重生系统经历的一切,对她来说,只是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萧萤坐起来,侧头看到小渡使。他正悠哉悠哉地坐在自己的竹棚小船上,见她看过来,便朝她掀唇一笑:“醒啦?”

    “小渡使——”

    “嗯?”

    “我是不是……搞砸了……我没有控制住自己,这一世又和许时倾产生了交集……”萧萤缓缓用手掩住自己的眼睛,“我太贪心了……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

    “小渡使……以后我成了没有名分的孤魂野鬼,你还能认得我吗?我的金叶子,会被充公吗?“

    摆渡使抚了抚袖口,依然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我说提灯小使,你现在考虑这些,是不是有点早了?”

    “试验大会结束后,你不是把双生叶带回去了吗?怎么不去看一看?自己确定一下?”

    萧萤神色恍惚地回到自己的住所——通过试验大会的鬼可以带走属于自己的双生叶,以此为凭据参加投胎。她那天拿到双生叶后,就将它和自己的金叶子锁在一起了。此时萧萤将那双生叶翻出来,她盯着那叶片上看了半晌,目光仿佛要穿透这张薄薄的叶片看到什么去。过了会儿,她似是想到什么,转身出门,跑到轮回司的办公厅,找到负责试验大会的鬼使,借了一只试验大会专用的墨笔。萧萤在双生叶上,将自己的名字重新再写了一遍,然后屏息等待,然而时间分秒过去,双生叶的另一个叶片上还是空空如也,并未出现任何人的名字。

    萧萤浑身陡然一松,说不清自己是庆幸还是失落,看来,重生第二次,并没有改变他们之前的结局,双生叶上并未出现许时倾的名字,说明许时倾已经忘了她。

    萧萤揣着双生叶往自己的住所走去,她努力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结局了,她并没有把事情搞砸,许时倾忘了她,她还是可以顺利去投胎,她不用担心裁编后会变成一只没有名分的孤魂野鬼了。

    走到自己住所门前的时候,她扫到门前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身黑袍,长身玉立,萧萤的脚步倏地停住,凝视着眼前这道身影,心底有一些不可思议的念头隐隐冒出来,却又被她压制下去——怎么可能?只是过去二十年而已,那人现在肯定还好好地活着,说不定已经结婚生子了,过着人人艳羡的幸福生活……

    眼前这个满身残破的人,不可能是他。

    “提灯小使。”寸日喊了她一声,他目光扫向她眼中的双生叶,滞了滞,继而又看向萧萤,问道:“你……昨夜一直都在忘川河边没回来吗?”

    萧萤随意“唔”了声,正欲推门回自己屋里,寸日却挡到她面前,他紧盯着她,目光从她脸上一寸一寸扫过,似在仔细观察她,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是不是……又使用转界珠了?”

    萧萤觉得不耐烦:“你问这么多做什么?你就是一个新来报道的小鬼,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这些?我现在心里烦得很,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寸日的脸被一条黑色围巾挡着,所以萧萤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但她还是从他的眼神以及微颤的手指,感觉到了他的受伤。她此刻心烦意乱得厉害,根本无暇去顾及他的悲伤,便伸手一把推开他,进屋后将门一关,将那道令人烦躁的身影彻底隔绝在门外。

    第二天萧萤重新去找小渡使,她想找他问一问方启休到底是怎么回事?

    按理来说人死如灯灭,冤冤相报何时了,为了避免仇家进了地府还喊打喊杀,扰坏地府秩序,人在由生到死的那一刻,会经历一个超脱的过程,在那一刻,无论你对前世之人曾有多大的仇恨怨念,都会被拂空洗净,所以一般来说,人会有执念,而鬼没有。所以萧萤并不觉得死后的方启休,会仍执着于对她的杀念,甚至执着到偷偷潜进她的转界珠,再杀她一次。

    “你说得不错。”小渡使正支着一根鱼竿,懒洋洋地坐在忘川河边钓鱼,忘川河底当然是没有鱼的,不过偶尔能钓到一些埋藏多年的宝物。萧萤觉得要论地府间最不务正业的,应该是这摆渡使才对。不过他在这地底间已经上千年,曾经在八百年前地府遭恶鬼叛乱时立了不小的功,所以他可以自由选择留在这里,每年俸禄丰厚,也不需要像别的鬼一样排队去投胎。

    “他并不是故意潜入你的转界珠,相反,他是被转界珠吸进去的。”

    “被吸进去?”萧萤面带惊讶,下意识低头看向手里的转界珠。

    “没错。”小渡使说到这里也似有些想不通,“这转界珠古怪得很,它对你和方启休两人的魂魄似乎都会产生强烈的感应,而且这次你回到地府,按理说方启休的魂魄也应该一起回来才对,但他的魂魄确似消失了一般,我完全感应不到他的气息,也不知他是藏起来了还是……总之,你这些日子还是小心点,虽说鬼经历超脱之后一般不应再有怨念,但方启休能进转界珠里再杀你一次,很难说他是不是还记恨着你。“

    萧萤从忘川河边满腹心事地离开,鬼界常年黑暗,只靠月光和灯火照明。萧萤的屋前立着一盏七彩琉璃灯,这几日估计是灯油耗尽,都不亮了。琉璃灯的灯油要去鬼市才买得到,这天萧萤当完值后去鬼市打了一盏灯油,走到住所门前时,却发现那琉璃灯又自己亮了起来。她觉得奇怪,上前一看,却见灯座里的灯油已被重新添满了。

    是哪只好心的鬼路过帮她添了灯油啊?

    萧萤回到屋里,估计是在人间待得久了,乍然回到这常年阴冷不见阳光的地府,她还挺不习惯的。萧萤在屋里躺了一会儿又出了门,今天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很是明亮,她来到三生石上躺下,想着没有太阳晒晒月光也不错呀。

    寸日经过的时候,一眼便注意到了三生石上那个圆身圆脑袋、被风吹得悠悠晃动的兔子灯笼,他抿了抿唇,绕远几步,本欲走开。

    萧萤喊住他:“寸日?你躲那么远干什么?”

    寸日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她,他垂着头,低声道:“你说过……让我离你远一点。”

    萧萤这才记起她之前确实冲他发过脾气。

    “我这……”萧萤抓了抓头发坐起来,她目光扫过一旁的兔子灯笼,想着拿人手短,拿了人家礼物,又冲人家发脾气确实不好,“我昨天就是心情不好,才对你说了那些话,对不起啊。”

    寸日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不需要跟我说对不起。”

    两人之间一时静默,风将兔子灯笼底下的流苏珠子吹得”叮铃“作响,萧萤闻到空气中似乎有灯油的味道,是从寸日身上传来的。联想到屋门前被添满了灯油的琉璃灯,她心中似是了然。

    萧萤伸手拢了拢那流苏,防止流苏被风吹乱打结。她笑着说:“以前也有人,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兔子灯笼。”

    “……”

    萧萤看向寸日,歪头问道:“你说你生前一直没有结婚,那你有过爱的人吗?”

    “……”好一会儿,寸日才低低“嗯”了一声。

    “我在地府待了两百年,这两百年来,我因为五感有损,一直都浑浑噩噩地过着,对什么都生不出特别大的热情,会想着去投胎,也是因为我在这地府过得太乏味太孤独了,我很想去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

    “你昨天不是问我,我是不是又使用了转界珠吗?”

    “……”

    萧萤笑了笑:“你说得没错,我又回去了……我之前跟你提过吧,我以前在人间有一个对象,我们那时很……相爱,我死之后在地府滞留了两百年一直未能投胎,就是因为他的执念一直未消……”

    寸日终于抬头看向她,目光平静,眼底却多了一丝让人看不清的情绪。

    “可是我……我其实很早以前,就把对他的感情给忘了……”萧萤抚摸着兔子灯笼的红色眼睛,有些苦涩地笑了下,“若不是他的名字次次出现在双生叶上,提醒我他的存在,我甚至可能连他这个人……都一并忘记了。”

    寸日闻言垂了垂眸:“是么?你忘了他?”他低低道,“忘了,忘了也好。”

    “我是真的很过分,我怨他阻碍了我去投胎,为了能顺利投胎,我找到小渡使,通过转界珠的力量重新回去找他,我想让他放下我,本来我已经做到了……可我心里还是舍不得,我舍不得他忘记我,所以我选择了让他痛苦,我明明知道自己没办法在他身边陪他一辈子,可我还是自私地贪恋着他的爱……“

    “寸日,你知道心痛的滋味吗?”萧萤捂着胸口,面带怅惘,“曾经我不知道什么是疼……曾经即使是被人用刀刺进胸口,我也没有任何感觉,可是爱上许时倾之后,我才真正明白,疼痛是什么滋味……”

    她微闭着眼睛,似乎因为回忆起什么,脸上出现了一丝恐惧害怕的表情:“那把刀插进我心口的时候,我甚至能够感觉到它怎么刺破我的心脏,能听到我的血肉被搅碎的声音,我真的……好疼啊……我才知道,原来那种疼痛,真的可以让人活活疼死……”

    寸日听到这里脸色泛白,双唇止不住地颤抖:“别说……别再说了……”

    萧萤的眼里流出泪水:“可是我真的……好舍不得啊,我舍不得死,我舍不得离开他……我舍不得他难受,我甚至觉得后悔,如果我不那么自私就好了,我应该一开始就躲他躲得远远的……”

    寸日苍白着脸,隔着几步距离,悲哀地看着她。

    萧萤躺在三生石上,她朝着上方月亮举起手,五指张开,月光明亮,触手却冰凉:“月色真美,不知道他那边的月光,是不是也这么好看……”

    她缓缓将手指掩上双眸:“你知道吗?我……好想他……”

    许久,寸日的手动了动,他伸出手心,似乎也在尝试着感受眼前的月光……他缓缓走近,三生石上的萧萤捂着双眼,不知不觉已经睡去。

    恍惚中,萧萤仿佛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声音低哑而缠绵——

    “忘了他吧,既然那个人让你觉得这么痛苦……”

    “像之前两百年一样,忘了他,从此做回那个不识疼痛是何滋味的萧萤……”

    “或许……这就是他的名字没有再出现在双生叶上的原因,他放过了他自己,也想……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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