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着

    璃月港,往生堂。

    馥芳的茶香气在整个厅堂逸散,钟离如再寻常不过的每日一样,捧杯品茗,只是今日与往日有一些不同。

    不速之客横亘在他眼前。

    甘棠千年前就爱神出鬼没往他跟前一立,他在她复生后也说过随时做客的话,是故她有事没事也会避开人,来往生堂瞎溜达。

    钟离不意外甘棠的突如其来,他甚至斟满杯盏,将浓醇的茶往小友的方向一推,预备饮茗慢聊。

    甘棠却没接他的茶。

    她神色匆匆,眉头紧蹙,像是有些心事,这在钟离眼里颇为惊奇,甘棠一向是个风火般的性子,居然还生了难言之隐?

    钟离眉间浮起一丝好奇,他抿茶打量甘棠,默不作声,等着来客张口。

    果不其然,踟蹰一阵,甘棠还是道出自己的来意:“帝君,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找得到魈,他不肯见我。”

    说来也是泄气,那一晚过后,甘棠是试图去寻魈的,可这次远比上次他生气还严重。甘棠快把望舒客栈翻了个底朝天,连根鸟毛都没捞着,纵然见着了片衣角,转瞬之间便无影无踪。

    现下魈可不是往前只能凶视的小鸟了,他要藏匿起来,甘棠两眼一瞪,抓瞎了。果然仙人们说的不对,她根本抓不着他!

    所以病急乱投医,找到的老父亲。

    钟离闻言弯了眼角,他又若有所思地瞥了眼窗外,收回眸光。

    似乎有什么有趣的事发生了。

    “降魔大圣来去如风,我也有寻不到他的时候,许过段时日就好了。”

    钟离悠悠地回答。说了半天等于没说的姿态,让甘棠气得牙痒痒。

    她爹不由分说倒戈站魈那边了,甘棠毫不意外。原本想给钟离比个中指跑路,然而心中的确有桩悬而未决的念头,似乎比找到魈更重要。

    于是踅了半边身的甘棠犹犹豫豫转过来:“帝君。”

    钟离挑眉看她,有些讶异。

    对着等她下文的钟离,甘棠期期艾艾:“我,不是,我有个朋友把别人强亲了口,要怎么办才好?”

    她说的还挺“委婉”。

    钟离差点没咳喷出来,他放下手中天青茶盏,饶是岩王帝君,也深深吸了口气。

    “阿萍有名弟子,名为烟绯,如今之计,你不如去寻她,听一听她如何说?”

    “不巧,往生堂堂倌邀我去为之讲授,眼下似乎无法再待客了。”

    甘棠被满脸遗憾的钟离“丢”出来,整个人还是懵的,她刚想对着紧闭的大门逼逼赖赖几句,结果门上陡然悬了块木牌,上边是钟离的手书。

    【荻花洲来客谢绝入内。】

    甘棠:“?”

    找就找,谁怕谁。她爹真不要脸。

    甘棠骂骂咧咧往玉京台走,不一会便消失了踪迹。

    白日的往生堂似乎又恢复了无人叨扰的寂清,然而树梢微颤又停下,另一位荻花洲来客在蓊郁枝叶里发僵。

    他也看清了木牌上的字。

    ……

    律法咨询师烟绯今日很是空闲。

    案件大多已结清,今日也未有客人预约。难得闲暇的一日,她便陪着萍姥姥闲逛赏花,在晴曛的日光里眯眼晒一晒。

    以致于不速之客找上门来时,烟绯的心情依旧愉快。

    “您好,甘棠小姐,有什么能帮忙的吗?”

    萍姥姥也善解人意,乐呵呵地避开了:“你们聊,你们聊。”

    见甘棠神思不属,神容凝重,烟绯干脆离开了琉璃百合盛开的花栏,带着甘棠来到了自己办公的地方。

    甘棠是自己师父的友人,烟绯自然不敢怠慢,听甘棠询问保密性的问题,烟绯当即斩钉截铁:“甘棠小姐,请您放心,这是身为律法咨询师的素养,如果您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签订保密契约。”

    客人相信她的职业道德,摆手说自己不需要,烟绯十分感动,决定铆足劲为这位新客好好咨询。

    直到客人说出了自己询问的内容。

    “呃,倘若,有个人,她强吻了别人,会有什么后果?”

    烟绯直接把眼睛瞪圆了。

    “岂有此理!”

    烟绯顿时拍桌,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没顾得上客人突如其来的瑟缩,烟绯一扶并不存在的眼镜,严肃普法:“这是性骚扰!犯罪嫌疑人犯案性质极其恶劣,按照璃月法典,肇案者应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甘棠被烟绯“坐牢坐牢还是坐牢”的口号惊得浑身一激灵,她耷拉肩膀,难得露出副老实相:“一定要坐牢吗?”

    烟绯摸了摸下巴:“倘若情节尚轻,也不是不能调解,但我不建议调解!”

    律法咨询师又喊出“坐牢坐牢坐牢”的呐喊,甘棠吞咽口口水,小声问;“那法外狂徒呢?”

    “法外狂徒?!”

    烟绯冷冷一笑:“报告千岩军,这等狂徒,必须绳之以法!”

    璃月法典无上威严,在烟绯“犯罪人是谁”的咄咄逼问下,甘棠支支吾吾,好不容易找了个结果溜了。她踏出厅堂朱门站在青天白日下,温煦春风里,她硬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如此,这就是钟离大人的深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坐牢总是要坐牢的。

    可她坐牢之前,先要找到受害者说明白,不然她不甘心啊!

    不行,还得找,这次去无妄坡。

    风急疾吹起榴裙一角,甘棠行色匆匆,要穿过璃月港,前往无妄坡进发拔地三尺。

    她闷头赶路,准备翻山越岭,就听到浩穰人流中传出熟悉的声音:

    “啊,魈,好巧哦,你怎么会一个人来璃月港?”

    是派蒙的声音。

    甘棠猛地回过头去。

    金发的旅行者与白发的伙伴站在人群里,她们背对着她,在和面前喊住的人惊奇地问询。

    白衣裙的一角透出黛青色。

    映入眼帘的瞬间,甘棠刹那掇转身来,朝前发足狂奔。

    被荧和派蒙抓住的魈僵在原地,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让他有些发晕。前面的人又淹没在人潮里,所以才不慎被友人发现。

    他嗫嚅唇瓣,才想简单解释两句,却陡然抬了眼,与人海中的绯红瞳眸对上。

    没来得及和旅者多做解释,他转身想走,哪知眼睛的主人来得如同追风逐电,快得连他都没反应过来,手臂便被人牢牢抓住,半点没法挣脱。

    “不准跑!”

    她虚张声势地喊。

    不光如此,甘棠大约是怕他再跑一次,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魈的纹臂往肘窝里一夹。

    她鬓边的发擦过他的脸,蜜色的双蝶叮叮咚咚地响。

    魈忽然想起了那个月夜。他猝然动弹不得。

    感觉到手下的人不再挣扎,甘棠顿时开始口里呜哩乌喇地向荧和派蒙解释:“荧,派蒙,我找魈有事,这人我先带走了,下次见面我请你们客!”

    她们在意的是请客吗!

    可惜甘棠没有给她们分享的意思,她们眼巴巴看人把魈抓走了。

    熙来攘往的璃月港城内并不是好说话的地方,但空无一人的死巷梢尾就是了。

    “不许走。”

    见魈的眼睛往她的手上瞟,甘棠干巴巴说了一句。

    魈没做声,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有些话,好像的确逃不掉,要说个清楚。

    甘棠这才放开。

    只是在心里酝酿已久的话直接烟消云散,话语讲不出半点,在一片缄默中,甘棠小声地说:“已经三天了,为什么不肯见我?”

    她就快要坐牢了欸。

    她话说的细声细语,没什么底气,居然显得有些委屈,印象中,魈几乎没听她这样说过话。

    纵然脑中一片混乱,魈的心还是陡然被扯了一下,于是也干巴巴地答:“……没有。”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软和下来。

    应该把前几日发生的一切说明白,可两人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僵持半晌,两人又忽然同声:

    “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

    两人面面相觑,又陡然撇下头去。甘棠没敢再说话,她屏气敛息,等魈开口。

    魈果然先启了唇,他艰涩道:“那天夜里的事,你……除了一时间鬼迷心窍,邪淫起念,不敬仙师,应该没有别的理由。”

    他顿了顿,又冷漠道:“就当被狗咬了一口,从今往后,此事放过,不再多提。”

    魈炯清的金眸缓缓移向甘棠:“……以后一切如初。”

    什么叫没别的理由,干脆说她色胆包天算啦!

    甘棠刚想反驳,又陷入沉默。她好像的确色胆包天。

    见甘棠缄默,魈松了口气,心里又浮现起份道不明的空落。……这样才对。

    她向来喜欢鲜艳的、色彩缤纷甘美有温度的存在,而他是月亮下被掩藏的影子,枝头无味的露水,空白冰冷的雨,寡淡,灰暗,连清澈的风也触及不到的存在,和她的喜好南辕北辙。

    他总愠恼她不看她,或许她看见了他,却仍旧不会爱他。

    夜叉的幸福,也是一泓干枯的池水。

    即便同为夜叉,知晓业障,也会污染、相杀。她不爱,真好。

    即便他有想过,以后的岁月里,他们能在一起看霄灯升起。也许在他眼中代表疲倦与血的造物,也能为他赋予什么意义。

    是什么时候的变成的这样的呢?

    或许是戴在头顶香气馥郁的花,是瓢泼不应靠近的雨,是依偎过来的脸。

    也或许是她唤出他名字的那一刻。

    不过,这些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他甚至觉得很好。因为不明白下意识靠近,又因为明白,便知道应该走了。

    于是魈平淡地再和她告别:“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他踅身想走,手臂被人再度拉住。

    魈没有回头,人却径自走到他面前,怀里抱着个瓶。

    胆瓶,直口,曜变乌蓝釉,她向来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可瓶中却插着一束枯槁的花。

    是早已枯萎、本该丢弃的清心。

    如枯草一样,和她的偏好截然不同。

    魈动弹不得,连呼吸都仿佛止住了,偏生心脏鼓噪如蝉鸣。

    他看见甘棠放开他的手,把瓯瓶枯花向他一递:“你送我的花,成这样了,我还留着。”

    “为什么我把它们留下,我原先不明白,现在明白了。”

    “我从来没留过别人的花,也不会留!我又不是对谁都色胆包天!”

    甘棠有些气冲冲地,捧瓶的手指绷得发白:“我喜欢你有那么奇怪?”

    她瞳眸如电,直勾勾望向魈的眼底:“我明白了,你呢?”

    魈愣在原地,下意识想垂眸,脸却被双手捧住,带着滚烫的炽热。

    甘棠咬牙切齿:“是怕业障吗?还是怕幸福呢?还是怕故事不会变成美好结局?过去未来谁也掌控不了,我不管,谁也管不着,我只要你此时此刻的答案。”

    她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就像他不说出她要的答案,她能追索到天涯海角。

    纵使踏足苦狱也在所不惜,没有办法逃开。

    倘若他没有戴上花环。

    可他戴上了。

    那是对是错呢?他并不明白,然而在这双眼睛注视下,他只有一个答案,

    魈闭眼。

    还想冷笑虚张声势威胁“投降吧就算你不爱我也会一直咬你不放到一切的终焉”,甘棠凶性毕露的话语还没出口,视野骤然暗了下来。

    摘下腰间傩面、遮盖住自己动作的少年仙人偎进甘棠的脸,仿佛片羽毛落将下来。

    甘棠陡然瞳孔放大。

    那是生茶般有些涩的苦,她却在舌尖尝出了回甘。

    是亲吻的滋味。

    唇齿分开,魈用鲜艳的金瞳看她,嗓音沙哑:

    “……你还要什么?”

    他给出了答案,也认了输,溃不成军了。

    甘棠依旧捧着夜叉流霞似的脸颊,她在他不稳的气息里,直直凝视他的眼睛:

    “我要什么给什么?”

    魈羽睫微微战栗,像翩飞的蝶翼,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许下一桩不可逆转的契约:

    “都给你。”

    他捧出了心,却以为这份爱意要其他东西来换。怎么说呢,有点生气。

    他以为她要万事万物,可她只要一样东西。

    一把扯下系在马尾的发带,甘棠手疾眼快,把赤红的神之眼连同金玉作的蝶,用力捆在了自己和魈的手腕上。

    双蝶撞击在一块,叮铃地响。

    坐什么牢,她是法外狂徒!

    “这是你说的。”甘棠拽扬发带一节,她的眼里有火焰在跳:“亲的不够,去尘歌壶。”

    魈猫眼陡然圆睁:“等——”

    话没能说完。

    *

    没有壶灵的尘歌壶里总是没有夜晚的。

    翠玉砌成的洞天里,流云映上丹霞,白昼明亮。

    彩照院落,细风轻抚茵草,也吹动桐木门上挂着的灯笼。

    那是盏华美的纸绢灯,架子髹了丹雘的漆。风一吹,万千的蝴蝶扑翅追飞,八角吊着的郁金蝴蝶也叮叮地摇。

    蜜烛烈烈地燃,火苗摇曳。

    有人徒劳地想要去除那一点融光。

    “……太亮了,灯,熄……去。”

    “我不。”

    炙热雪丝覆盖上琥珀似的眼瞳,喉间漫出细碎的喘,瓷白的手背绷出一点青筋,人却在交扣指间的罅隙里挣扎:“……熄、掉。”

    雪发的主人也在喘息,她心想,还要说,那就让你说不出话。

    她看的书多,他赢不过她。

    于是少年仙人没能再言语。

    屋外的绮丽灯笼在风里晃荡,火光曳动,终日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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