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苦

    余下的魔物都坠毁在后续白刃的光耀里,化为尘烟。

    荻花州岸魔物尸首陈列,甘棠远远看到跟在浮舍后边的虚影,动手的是地脉涌出的回忆。

    地脉果真震动,哪知目睹的是这些呢?

    甘棠失神了片刻:“满贤,遮罗……”

    她的下属,那些朋友似的夜叉,如今只剩下他们俩了吗?

    说话的浮舍似乎看不到魈和甘棠,他把息灾往地上一拄,对身后的夜叉们喊道:“最后一只,收工!”

    ——地脉记忆只循历史而走,又哪里看得到眼下注视他们的人?

    他像是终于疲累了,顿时一屁股墩瘫坐在地上,仿佛伏地的老牛,直喘粗气。

    旋即赶来的满贤一身血汗,他抹去额上的汗珠,还没忘嘲笑浮舍两句:“腾蛇太元帅,你还行不行啊?”

    银白的影子干脆往地面一倒,连躯壳压了身后手臂,都惫得懒得管。他一个劲地嘟嚷:“行什么,这魔神座下的都什么破玩意,打了又生生了又打的。”

    围过来所剩无几的夜叉都在哈哈大笑,笑浮舍在帝君面前吹牛,说什么一天就能全歼,现下狼狈躺在这里,还折了人进去。

    浮舍是和夜叉们笑闹惯的,他拍了拍自己脸皮,示意自己脸面奇厚,于是不以为意,照单全收。等其余夜叉笑完了,才自语道:“不知道魈那边怎样了,我有些想他了。”

    他面上流露出担忧。

    站在原地的魈一愣,旋即垂下头颅。他攥紧了手指。这是哪一段的记忆呢?过往在他的心中几乎要模糊不清。

    “不过他要是没我们这边快,那就是真的退步了,到时伐难不念他,我也会念死他。一天到晚板个脸,也就画两圈他要来揍我。”

    挂念散去,浮舍幸灾乐祸地咕哝出声,他想辗转个身,却因为身上伤口,痛得咬牙切齿,没能翻成。

    ……浮舍这人。

    魈有些无言。

    有人毫不客气:“省省吧,金鹏大将可比你厉害多了,你是挨揍的份。”

    哄笑声中,旁边的遮罗摇头:“要在平常说这话,金鹏大将真要和你打起来了。”

    满贤则在一边插话:“错错错,你们全错了,是浮舍还好,要是老大在这,才是会真打起来。”

    甘棠一噎,这群混账下属,在她死后还不忘编排她。

    可在场的所有夜叉都忽然捧腹如雷,震响好似荡涤了周身的血气。

    于是她也微笑,为这从地脉中涌出的、不在人间的旧忆。

    众位夜叉似乎笑闹够了,休憩的休憩,处理伤口的处理伤口,还有夜叉捡了烧焦的木片,在上边用兵刃刻死去的战友的名字,这是夜叉间不成文的悼念法。

    不知谁点起的篝火,又在暗蒙蒙的残月下熊熊燃烧,明火连天,映入夜叉眼帘。

    战争尚未结束,他们休整一宿,就要再度进发了。

    浮舍仰头望月,他似乎从战友的话里忆起了故人,于是有些出神地说:“可惜甘棠,不能看到太平年了。”

    “不过话说,要是她在这里,我说这话,她什么反应?”

    魈在夜叉们的笑海里想,她定会抗议。

    甘棠把眼睛瞪成铜铃大小,她出声抗议:“我看到了好吧!”

    “老大要听到了,指不定要和你闹将起来,比比拳头谁大呢。”

    “那还是算了吧,甘棠这人,一旦打起来,帝君都拉不开她的,我都累得半死,哪有力气和她打?”

    魈顿时转头看甘棠,甘棠咳嗽一声,不看魈。

    她才不会,胡说八道。

    可惜她的下属并不给她面子,满贤和遮罗都笑了起来。他们又逐渐不再笑了。

    “可惜老大看不到了。”满贤轻声道

    夜叉中一片寂静,篝火噼啪,跳出火星。浮舍忽然道:“那我们就替她看。”

    “也替所有死去的夜叉,去看。”

    魈的心口蓦地一抽痛。

    可你们最终还是没有看到。

    然而所有夜叉并不知在世之人的所思,他们沉默须臾,继而吆喝起来:“嘿,腾蛇大元帅,说什么漂亮话呢!”、“装不死你是吧,得让你弟妹听听你这大话!”

    七嘴八舌里,浮舍脸不红心不跳,他拍拍身上尘土,手一撑地,一溜烟站直了。

    他面朝篝火,须臾清嗓:“虽然不知道下个战场在哪,但起码这次顺利结束了吧?按夜叉传统,我们该吹吹打打起来了!”

    在一连串的“转移话题”、“放屁哪有这传统”、“帝君听了都摇头”的罗唣里,浮舍理都不理,他旋挥手中息灾,边舞边喊:“先听我唱,轻行细步耍将来——”

    疲惫的夜叉被浮舍带出劲,纷纷跳了起来,舞动兵戈,瞬间飞沙走石,群魔乱舞。

    吹笛的,挝大腿的,搠枪乱吼的,蹦跳没个正形的,各式各样的鬼哭狼嚎汇聚在月光底,热热闹闹的要飘荡进幽深云彩里去。

    夜叉们在跳舞。

    可修修江风又吹起水泽上的涟漪。

    篝火的银白虚影渐次褪尽,燃柴的毕剥也随沸腾的歌声,在还有些料峭的风里一同幻化成虚无的光点,仿若腐草流萤逸散。

    水波不兴,旧忆重新回归于大地,万籁阒寂,唯余栖息的雀鸟咂嘴发出似眠未眠的轻啼。

    春风无复情,吹我梦魂散。

    右手抵额,魈垂下蜜金瞳眸,他抿紧唇瓣,紧抵的牙关遽然尝到了一丝苦。

    他不会看到旧人旧影就业障发作,他没有那样脆弱。

    只是此时五脏六腑如坠火山,如受焚殛,一点不比业障轻上半分。

    他先前与帝君辞别,去往层岩巨渊,想带回浮舍的片羽做个挂念,最终无功而回。同伴劝他爱惜己身,可他怎么不知道,死物作念想并不能唤回活人,浮舍身上的死物有什么用?

    他惯用一切言辞掩饰心中痛楚,总以为自己能够接受,不再疼痛,他甚至往前去走了。

    可今天他才明白,道别太重了,重得他喘不过气,他只是希望浮舍还活着,他的兄姊还活着。

    他也知道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大约是痛得有些迷糊了,又或者身边的人不需要他掩藏心绪,她总会发现的。

    魈颤抖着唇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活着的人是我?”

    她会如他身边的人一样,说要他爱惜己身?不是他的错,他无需自责。他听从他们的话,这样就能够不想了么?

    然而甘棠的话顺着晚风飘来,有种平静无澜的冷栗:“因为倒霉。”

    “他们死去,运气不好,我们更倒霉,还活在这里。”

    她向来不会劝慰人,总是有话直说,如同冬日不会消融的冰,魈却奇异地感受到点温度。

    像是得了一缕慰藉。

    “……我曾也想过,有朝一日能不为除魔,仅伴随着花洲的笛声起舞。”

    魈忽然缄默,他没有说后半句,甘棠却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

    ——但大抵是行不通的吧。

    星斗错落,沉冥渐深,晚风迤逦着月亮,万顷琉璃之上,縠波漾开一轮又一轮。

    一定要是这样么?

    甘棠没有回答魈的话,她只是侧了脸,突如其来地问:“倘若有一日,有了让夜叉业障彻底消失的方法,你会用吗?”

    魈嘴角微勾,像是在嘲笑甘棠的异想天开,可甘棠问得认真,他想了一想,冷淡地回驳:“为何是我?”

    魈沉金的眼眸看过来,甘棠也望过去,她看到他眼中有火光。

    凭什么忍受到了现在,所有人都离开了这里,在一切结束,岁月流逝的最后,能够活下去的成了我?凭什么?……

    她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举枪挥往脖颈的自己。

    甘棠遽然瞥过眼:“如果换成是我,一笔勾销,我也许能接受。”

    那不坏,反而很好,仿佛是通往幸福的结局,只用宽恕了被施加在身上、又轻易被抹消的罪业为代价就好。

    “那以后,是不是就不会有新的‘业障’了?”

    甘棠不说话,魈也不说话,他们都明白,命运没有答案。

    命为既定让人痛苦,命是未知令人生怖。

    人生如逆旅,谁能得解脱?

    谁会知道问题的答案呢?所以她选择活在这个世间,想要看看,命数之中,还能有些什么。

    可总有人想要选择另一边。

    俄顷,甘棠听到魈问她:“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匝地荻花在皋壤边上摇曳,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浮光在水面游戈,甘棠将鬓边的碎发捋到耳后,慢慢回答魈的问询:“大概是平静。”

    “没有身躯负累,没有什么业障,所有缠绕不休的念头都消失了,周围很安静,也不需要再留有自我。死的那一刻,我不用再是我了。”

    云袖从风,魈听得入神,有只手却从他面前递出,陡然蒙住了他的双瞳。

    他的眼前陷入黑暗,有人却聒絮,要盖断他的思绪:“你不能去,还有人在等你。”

    等不等,又怎样呢?所有人都要走到那里去。活着长短又如何?世界本如露水,岁月不值一文。

    耳畔遽然飘来句斩钉截铁:“我也不准你过去。”

    你凭什么说这话?魈的心口骤然迸出薄怒,仿佛匠铺铁器溅出的火星。

    不许遗嘱,不许自侮,不许过去。

    他克制不住一贯的掩藏,几乎是不能自持,话语漫溢讥诮:“你的允许,与我何干?你是我什么人?”

    对方却遽然脱口:“是什么人就能允许了吗?”

    甘棠没能再作声了,一只温热手掌猝然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

    两人没再说话,他们心口一跳。

    ……是什么人?

    魈瞥过眼睛,他胸口的怒意奇异地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狼狈的慌乱。

    他不应该知道。

    什么人,是什么人来着——?

    甘棠眨眼。

    我一定要弄清答案。

    蒙眼的和捂嘴的默不作声地都放了手,有些窘迫。月华如练,甘棠挠下鬓角:“要不,一起去吃杏仁豆腐?”

    魈过了良久,才慢慢点了下头。

    于是甘棠在皎团团的月下走了两步,她又想起什么,踅身看身后的人:“对了,如果死了,就没杏仁豆腐吃了!”

    她狡黠眨眼,仿佛在向他讲述什么世间真理一样。

    那又如何,杏仁豆腐不过是场朝露美梦,梦总会清醒。魈想反唇,又没能道出口。

    一晌,他低低地应:“……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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