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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咽气的那天,回光返照了片刻。他将病房里所有人都支走,独留蒋娇娇在跟前说话。

    蒋娇娇猜测过许多父亲可能会对她说的话,唯独没想到父亲一开口,竟是一句道歉。

    “娇娇,爸,爸对不住你。”

    父亲这辈子的确做过许多对不住她的事。

    比如他哭着闹着硬逼她嫁给所谓的老实前夫,让她深陷在婚姻的泥沼当中。

    又比如每当她生起结束这段婚姻的念头,他总是会翻来覆去的将她劝了又劝,如果劝不动,就将以他大吼“你要是离婚,就别再认我这个爹”作为结束。

    最后她瞒着他离婚这件事被他发现了,她足足在他那里吃了三年的闭门羹。

    还比如他病倒在床上后,她和继母轮流照顾着他,可前些天她和继母才知道,父亲竟留了遗嘱,打算将一多半遗产都给大伯家的堂哥。

    只因她不是儿子,而继母嫁给父亲后,也只是生下了两个妹妹。

    父亲走后为父亲摔盆这事,还得仰仗大伯家的堂哥。

    蒋娇娇不知道父亲具体是在为什么事而道歉,但……

    她深吸口气。

    这毕竟是她的父亲,在父亲生命的最终时刻,蒋娇娇希望他能安心的走。

    她正想摇一摇头,却见父亲忽然紧紧拉住了她的手。

    “娇娇。”

    他这一声叫的很是吃力,蒋娇娇心道一声不好,连忙将耳朵凑过去,“您说,您说。”

    她已然打定主意,无论父亲说出什么,她都会说一句“都过去了,我早就不怪您了。”

    可她没想到父亲说的竟是:“七七年……你其实……你考……考上了。”

    时间已过去四十来年,按理来说蒋娇娇不该对这个年份,也不该对“考上了”这三个字如此敏感。

    但七七年的那场考试可是经过十余年的停滞,国家宣布恢复的第一届高考啊!

    那届高考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也险些改变了她的命运。

    那时候她刚刚高中毕业半年,眼见着那些从城里来的知青全都因这个消息而激动,四处奔走用压箱底的好东西跟村里的学生们借阅教科书习题这类东西。她自觉聪明,等到别人借书借到她这的时候,她没要人家的好东西,而是央求人家带着她一块复习。

    因为早在此之前,她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一届的高考,哪怕是像她这种地主家的狗崽子,也是能报名参加的。

    可没成想考试后,村里迎来过两三次的邮递员报喜,就是没有一个邮递员往她家的方向来。

    无数个午夜梦回,她都暗暗后悔,如果自己当初能够为这场考试再多付出一点,再多努力一点,是不是她的人生就会不一样?

    可现在父亲说什么,他说她考上了?

    蒋娇娇怕自己会错父亲的意思,也怕自己这么多年的耿耿于怀全是一场笑话,颤抖着唇问道:“我……我考上什么了?”

    其实不用等待父亲的答案,只从他浑浊老迈的眼神中隐隐透露出来的悔恨,蒋娇娇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哦,原来她当年考上大学了啊。

    那为什么?

    为什么当年她不死心自己的考试结果,可惜腿不小心在冰面上摔骨折,只能让父亲代替她去县里邮局打听消息,父亲回来后却说她没有考上?

    她怎么想的,此刻便是怎么问的。

    似乎是有些羞愧,迎着她逼问的视线,父亲慌不择路的移开了眼。

    半响,才听到父亲道:“因为我怕,怕你出去上学,就跟你……你妈那样,攀上高枝,不……不要……爸……爸了,才……才把你的通知书,藏……藏起来了。”

    “娇娇,你……你……你……能……不……”

    父亲每说一个字都大喘气,很显然已是强弩之末,他的眼中氤氲了些眼泪,隐隐含着些祈求。

    蒋娇娇知道他在祈求什么,他是想要祈求她的原谅,这样他的人生就能得以圆满,不留遗憾的离开这个世界。

    但人生的最终,蒋娇娇只记得自己站起来,声嘶力竭的冲着床上那满脸老人斑的男人喊:“不能!”

    是的,人生的最终。

    下一秒,她便心脏骤缩,一头栽倒在地。

    *

    蒋娇娇做了个梦。

    梦里,她是一只螃蟹,被人捕捞放置在一只水桶当中,那水桶虽然对于她来说有些高,但她四肢并用,努力攀爬,终究还是快要接近桶口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重获自由天地之时,左边的蟹钳却被扯住,扭头一看,那只扯着她蟹钳的螃蟹竟长着张前夫的脸,长着前夫脸的螃蟹嚷嚷:“老婆,你去哪我就去哪,你怎么能抛下我自己走?”

    前夫脸螃蟹的话令蒋娇娇回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事。

    那一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满地,眼见着村里人外出打工发了财,她也想出去赚钱,和前夫商量过后,对方刚开始磨磨叽叽不同意,后面终于被她说动了愿意去城里,却是她在哪里打工,他就要去哪里打工。

    在饭店打工他觉得顾客看她眼神不对打顾客,在工地打工他觉得工友看她眼神不对打工友,在厂里打工那次更是神奇,第一天就把招工那人给打了,起因是他觉得招工那人居心不良,要不为什么要把他们夫妻分开,让他当普工,把她调走去办公室当文员呢?

    却不想她有高中学历,在那年头也算是还能拿的出手了,人家工厂办公室缺人,让她去是因为她符合要求,而他只读过小学,去当文员,谁要他?

    蒋娇娇那时就想跟他离婚,后来是怎么打消这个念头的呢?

    感受到右边蟹钳上也突然出现将她往下扯的力量,蒋娇娇扭头向右边看去,看到那张长着儿子脸的螃蟹,蒋娇娇不由苦笑。

    想起来了,是因为儿子呀。

    那时候她跟前夫结婚四五年了,这期间一直没怀上孩子,却没成想,当她刚刚升起离婚念头时,这孩子却忽然来了。

    连绵不断的孕吐让她受尽了苦,当她去医院检查得知怀孕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生下这个孩子,而是想打掉他。

    然而当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大夫时,大夫却说她体寒体弱,如果打掉这胎,以后可能不会再怀孕。

    如果是这时的她面对大夫,她应该会哈哈大笑。

    不会再怀孕多好啊,那样就不用面对妊娠的痛苦、产后的漏尿、刺痛的哺乳、午夜婴儿的啼哭,更不用面对自己累死累活生下带大的孩子,长大了居然是块馊了的叉烧。

    可那时候的她不懂,她只知道在村里不能生孩子的女人是要被叫“不能下蛋的母鸡”的,村头不能干活的老头儿老太太每天张口闭口都是“养儿防老”的!

    她打掉这个孩子不难,可打掉这个孩子,以后万一真的像大夫说的不能怀孕了怎么办?

    于是在前夫跑来向她求和好时,她顺水推舟的应了下来。

    她让前夫买了些礼物向招工那人赔礼道歉,自己则是辞去了工厂的工作安心养胎。

    之后的几年,前夫虽然不太会做人,但是因为老实能干,还是在工厂安稳的呆了下去,而她则从养胎到生产,从生产到坐月子,从坐月子到带孩子。

    中途在孩子能上幼儿园后,她有想过摆个小吃摊增加家庭收入,但前夫先是劝她说自己现在一人的收入能够养家,见她不听,竟连个招呼都不跟工厂打,就旷工了一天,跑去跟她一起摆摊,并成功的将光顾她摊位的顾客打了一顿。

    这是她第二次升起离婚的念头,然而当她将自己的想法提出来后,没多久,父亲就从老家跑过来劝她。

    她将前夫这种自己走到哪他就要跟到哪的毛病告诉父亲,父亲说:“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男人稀罕你,愿意养你,让你十指不沾阳春水,你还不乐意?”

    蒋娇娇年轻时是个十足的好女儿,父亲说什么她听什么,即使是父亲闹着让她嫁给前夫时,她也没有跟他起高声,可这一次她却跟父亲吵了起来。

    她说:“愿意养我?你说的养我就是一家三口人挤在这不到二十平的城中村单间?每天抠抠搜搜,肉都不敢吃,临到月底了,一摸口袋却一分钱都没攒下来?你看看我身上这身衣服,爸,你知道我多久没买新衣服了吗?”

    她又说:“家里的卫生我不用打扫吗?衣服我不用洗吗?饭我不用做吗?孩子我不用带吗?这算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

    父亲闻言却用极其失望的眼神看向她,“娇娇,你说的那些村里哪个女人不干?女人不干难不成让家里的老爷们干吗?能吃饱,能穿暖,往前数十年,这都是顶顶好的日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怎么结了婚,变得这么市侩?”

    回忆进行到这里,蒋娇娇忽然觉得左边蟹钳上将她往下拽的力量增强了许多,再次扭头朝左脚看去,这一看,她发现前夫螃蟹下面竟坠着个父亲螃蟹。

    深吸口气,她忽然抬脚将这两只坠在一起的螃蟹甩飞!

    父亲这话那年不过二十多岁的她不知该如何反驳,因为她人生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起源于村中,父亲说的话的确是村子里的现状,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些话不过是在放屁!用视频软件上时髦一点的说法,这叫PUA!

    想了想,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带着也抬脚将那只扒着她右边蟹钳的儿子螃蟹一脚踹飞。

    这个孩子未出生前她想打掉他,出生后,因为生育带来的痛,她也没有像村中那些婶子们说的那样对他油然而生什么母爱。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在与他朝夕相处中,她还是爱上了这个孩子。

    她省吃俭用给他最好的,却使他长成了眼高手低的性子,三四十岁的人了,还总是拖家带口的啃老,最后被骗去了东南亚,打电话问她要赎金。

    赎金自然是不能给的,起码不能对方一要就给,不然别人岂不是把她当成了温顺的绵羊乱薅羊毛?

    只是她不过刚刚开口周旋,电话对面的儿子就对她破口大骂了起来。

    少了这些累赘,她的身体感觉轻松不少,顺应着螃蟹的本能继续朝桶边爬去,没想到没爬多久,这次她的上方竟出现了一只螃蟹。

    对方回头,朝她伸出了蟹钳。

    可蒋娇娇的注意力全在这张螃蟹的脸上,她忍不住叫:“妈!”

    这一声叫出来,不知为何,一阵天旋地转感袭来。

    她的头针扎似的痛,却不停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蒋娇娇,蒋娇娇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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