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夜里,陈礼华坐在窗前写稿,听见贺南星在床上翻来覆去,床脚摆了一新一旧两双鞋,新的那双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是贺南星睡前特意擦过的。

    “啪”地一声,陈礼华拉了灯。

    贺南星翻滚的动静也停下了。

    陈礼华又把灯拉开,摊开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挑了一句低声念出来:“难道非得如此,使人幸福的东西,反过来又会变成他的痛苦之源。”

    床上难以入睡的贺南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但听到陈礼华念出的语句,却又觉得无比贴合他的心境。

    其实他没有骗苏真真,四大名著他只读了半本,小时候他家里有很多书,但是他不爱看,课本都是囫囵吞枣应付过去,后来运动开始了,没有学上了,连课本都没得看了,再后来家也没了,他跟着大哥贺南辰寄人篱下,到处受亲朋好友的白眼。

    到了姑姑家,姑姑住在星海城中村,没有城市户口,也没有稳定工作,她认为这全是贺南星的爷爷奶奶偏心造成的,因为他们当时没有带着她转移,而是把她托付给乡下的用人,她给用人养老送终,努力工作,好不容易在星海有了一屋半瓦,哥嫂又出事了,受到牵连,原先的工作也没了,每天只能帮人家火柴厂叠纸盒粘擦火皮,赚取微薄的工资,养活一家六口,结果未成年的大侄子跑来,扔下一个小的就走了,她来不及抱怨,甚至追不上贺南辰离开的脚步。

    姑姑说:“我恨你们姓贺的,来也不说,走也不说,把福气享尽了,苦头都让我吃!”

    所以贺南星才这么白,尽管海滩就在十几公里外,尽管星海有国内最繁荣的港口,他都从来没有去过。

    他在姑姑家,只有一个碗,一张木板搭起来的临时的床,白天帮忙叠纸盒,晚上要出门闲逛,等姑姑一家吃完饭洗漱好睡下,才能回家把木板支起来,躺下睡觉。

    陈礼华早听陈礼寿说了今天出去看电影的情形,这个星海来的小子一见真真就热情得不得了,虽然曾经为真真挨过揍,陈礼华心里对真真还是有几分表兄妹的爱护的,在他看来,这小子,不行。

    白切鸡似的身材,言语轻佻,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文化,只有一张脸看得过去,不过这年头大家都不爱“小白脸”,要么国字脸大气稳重型的,要么长脸戴眼镜斯文型的,身高一定要够,肩膀够宽才能承担起家庭的重担。

    是的,陈礼华很不愿意承认,他们家大傻子陈礼青在女孩子中是最受欢迎的。

    贺南星又开始辗转反侧,陈礼华摇摇头,明天,明天他再看看,要是贺南星不知难而退,他就出手阻止。

    一墙之隔,苏英华抱着真真,闻见她头上清新的皂角味儿,真真身上凉冰冰的,宛如玉石一般,抱着极舒服,对这个侄女,她是又怜又爱:“没事的真真,你不愿意,那姓陆的还能上门强娶吗?咱们一家十几个大男人,料他也不敢嚣张。”

    苏真真没有接话,对她来说,上辈子和上上辈子都是系统的口述,像一本只知道关键情节点和结局的书,毫无疑问,现在的关键剧情,就在于她会不会嫁给陆恺时。

    不论什么时候,她都不会喜欢陆恺时,就算陆恺时用流言逼婚,他们苏家也未必同意,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苏真真上辈子心甘情愿嫁给他了呢?

    还有,苏真真跟陆恺时并没有什么交集,陆恺时甚至和她的表姐谈了朋友,女人会被指指点点,但是男人不会,他又是为了什么一定要娶苏真真呢?

    忽然,一个惊雷划破夜空,电光闪烁,紧接着雷鸣轰动,噼里啪啦下起大雨来,苏英华抬头看了一眼窗外,也不知道研究所里的门窗严不严实。

    第二天一大早,真真揉着太阳穴起床,大姑已经出门了,外面大雨不停,黑压压的乌云罩在窗前,水汽氤氲上磨砂玻璃,愈加模糊不清,真真捏着手袖擦出一片空地来,外头既阴沉又明亮,那种感觉,只有见过夏天雷雨的人才能形容出来。

    “早啊——”贺南星穿着海魂衫短袖,头发鸡窝一样乱,遇上同样双眼发青的真真,问她:“你昨晚做贼去了?”

    真真没好气地:“就你长了嘴。”

    贺南星捂着嘴笑,苏真真人前温柔得不得了,只有他一眼看穿她的伪装,逗着她发脾气,释放自己的情绪。

    有时候生气,反而是一种轻松。

    “说真的,”贺南星忽而认真起来,一缕刘海垂在眼前遮住了视线,额头颈边,生出细密的汗珠,“苏真真,别对我这么好——”

    我怕我,舍不得离开。

    苏真真的心倏忽漏跳了一拍,昏暗的室内,他的目光如此明亮,灼热,仿佛烈火浇油,“滋啦”一声绕着引子就烧起来了,可是那引子握在她手里,甩也甩不脱。

    “贺同志,我对每个人,都一样。”她认真地回。

    “还有,你对‘好’的定义太肤浅了,如果可以,推荐你看一看《同路而行》这本书,我们对每一个可以团结的同志,都会毫不保留地付出真心,人这一生,只会走上一条路,在同一条路上的人,是因为共同的理想而在一起,这种感情才是最牢不可摧的,不是因为谁对谁好。”

    贺南星的脸色一霎变得雪白,仿佛有些难以理解。

    他的世界太单纯,爱恨也很纯粹,但在苏真真看来,他只是太孤单,太想要从他人身上汲取温暖,苏真真不曾喜欢过什么人,但在她心里,只有一种人能与她并肩同行。

    那就是能给她足够安全感和成长的人。

    作为伴侣而言,贺南星还远远够不上格,虽然这么说有点过分反应,但苏真真想,她应该给出最明确的答复,让贺南星对她的好感,停留在朋友的层面。

    “我明白了。”贺南星眼里的光骤然黯淡,过了好一会儿,强压着哑音问她:“那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

    真真点头。

    “从今后,你苏真真的事,就是我贺南星的事,绝不食言!”贺南星举起手敬了个礼,“苏同志,但愿有天,我们也能同路而行。”

    厨房里的水龙头滴答滴答响着,掩盖了少年悸动的心跳,许多年后的某天,贺南星想起那时他发过的誓言,庆幸自己从未食言。

    “贺南星!”窗外有人高声叫喊,两人连忙推窗去看,一身军装的贺南辰站在大雨里,浑身湿透。

    “贺南星,妈风湿病很严重,我带她先去省城看病,你在陈叔叔家呆着,哪也不要去!”贺南辰的声音十分焦急,身后汽车响起了喇叭,催促他赶紧上车,“贺南星,等我来接你!”

    贺南星清瘦的手指攥着窗棂,青筋毕现,喉咙仿佛被扼住,许久都没有回应。

    苏真真看贺南辰等得焦急,连忙探出头去,高声回道:“贺大哥,贺南星听见了,你放心,大姑会照顾好他的!”

    雨幕中,贺南辰的眼睛都睁不开,看见窗边那一抹蓝色,嘴角很快地扬起一个笑,毅然转身钻进了车里,呼啸而去。

    苏真真回头,发现贺南星正在发抖。

    他哑着嗓子说:“小时候,他也是这样说,去爸妈单位找人,叫我一个人在家不要动,后来我等了三天三夜,邻居把他送回来,他浑身是血,没一块好皮……”

    贺南辰跟贺南星的性格迥然不同,贺南辰从小爱出头,是大院的孩子王,打架斗殴无所不为,贺南星很乖巧,因为说话晚,身边的人都觉得他生活不能自理,处处照顾他。

    那一次,因为其他孩子口出恶言,诅咒贺家父母再也回不来了,贺南辰跟他们动了真格,但是遭到了更大孩子的围殴,差点被人打死,而贺南星在家饿了三天,险些一命呜呼,后来,贺南辰就不太敢放贺南星出门,只要他离开,就一定会对贺南星反复嘱咐,让他等着他回家。

    贺南星无疑是等到了他回家的,但是时间长短,三天五天,他自己都数不清,等待的时间如此漫长,漫长到他对身边人的离开,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苏真真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他,只能站在他身边,共同目送贺南辰的车离开。

    贺南星要在陈家多住一段日子,苏英华就打发真真去帮他买一些生活用品,女孩子总是心细一点。

    陈礼青撑着大伞,左边一根竹竿,右边一只鹌鹑,三个人亦步亦趋,滑稽极了。

    贺南星笑得看不见眼睛:“家里没有多余的伞了吗?”

    伞脊的雨水落到苏真真头顶,她也无语:“三哥,为什么我们要打同一把伞?”

    陈礼青撑着伞举步难行,还是个上坡,犟嘴道:“上了坡就好了,爸拿走一把,妈送去一把,还有一把破的,不就剩这一把了。”

    上了坡终于到了长青县唯一一个百货商店,下雨天出门购物的人少,陈礼青收了伞,苏真真两个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贺南星发现真真的头发湿了一半,问她冷不冷。

    真真正要说不冷,突然看了一个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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