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椒房殿,例行晨会。

    宁远起了一个大早,对着铜镜梳妆打扮,担心太过艳丽抢了娘娘们的风头,又想在众妃面前讨个巧,思虑再三,她头佩银镀金嵌宝蝴蝶簪,腕戴白银缠丝双扣镯,身穿石青刻丝团花襦裙,明眸皓齿,双目含情,却又显得典雅朴素、分外乖巧。

    宁远匆匆赶到椒房殿,却发现她来得最早。云皇后坐在主位上吃蜜饯,一席绯色棠衣,神采奕奕,明媚璀璨,和昨日那个病殃殃的云皇后简直判若两人。

    宁远不由得看得痴了,愣了愣神,慌忙给皇后请安。

    “奴婢恭请皇后娘娘圣安。”

    云皇后注意到了宁远,热情招待道:“宁宁这么客气做什么?在外人面前是得演演,但咱们姐妹内部就不用这些繁琐的礼仪了,快过来,和本宫一起尝尝进贡的蜜饯。”

    宁远坚定地摇头:“皇后娘娘,你们是你们,奴婢是奴婢,你们的时代有你们的礼仪,奴婢也有自己的规矩。”

    云皇后怔了一下,哑然失笑:“宁宁说得对,是本宫疏忽了。”

    云皇后往宁远手里塞了捧果子,两个人拉了一会儿家常,后宫嫔妃们陆陆续续到了。

    见到来人,宁远遥遥行了一个礼:“奴婢请夏贵人安。”

    第一个来的是夏贵人,她还是一席绿衣,蹦蹦跳跳走进椒房殿。朝云皇后招了招手,便直向宁远奔来。

    夏贵人扶起宁远,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今日老地方见。”

    宁远诧异地抬头,夏贵人朝她露出狡黠的微笑。

    接着是柳贵妃、渚贵人、芝嫔……

    宁远朝她们一一行过礼。

    ADHD三姐妹争得面红耳赤,相互推搡着走来,宁远留神一听,竟发现她们还在继续昨日的小说章节话题。

    敬妃道:“第三千一百一十一章,银河帝国的崛起!”

    警妃道:“第三千一百一十二章,爱,宁远和机器人!”

    静妃道:“第三千一百一十三章,仿生皇帝会梦到电子宁答应吗?”

    ……

    宁远嘴角抽搐了几下,不知为何,她突然又不是很想坚持行礼了。

    最后一个赶到的是玉嫔,宁远朝她温顺地行礼,玉嫔扫了她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便翘腿坐在了位子上,行动多有些狂放不羁。

    云皇后轻咳一声,面容雍容温和:“你们也都知道了,我们后宫中新来一位宁答应,往后姐妹们同处后宫,要和谐相处,不可发生龃龉。”

    往日晨会都散漫惯了,众妃也从未听过潇洒不羁的皇后如此拿腔作调,顿时诧异地议论开来。

    柳姨看了一眼不太自然的皇后,又看了一眼神情紧张的宁远,看穿云皇后是为表对宁远的尊重,才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柳姨眼中多了几分温和。

    她发话道:“诸位安静些,宁答应初入后宫,生活起居,难免不适,我们这些做姐姐的,能做的自然只是耐心倾听她的话。”

    柳姨在精神卫生中心年岁最长,又是内科医生,病友都敬重她,此话一出,椒房殿霎时安静下来,连一根针掉地都听得一清二楚。

    云皇后感激地看了一眼柳姨。

    宁远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嫔妾宁远,从四品知府宁曜之女,此番入宫,知晓嫔妾和众娘娘存在一道鸿沟,既是礼仪、观念、举止上的,亦是……时代上的。倘若嫔妾有什么不妥帖之处,还请诸位娘娘多关照、多提醒。”

    一语罢了,宁远忐忑地攥紧帕子,却瞧见到云皇后眸中含笑,带头拍起了巴掌,众妃如梦初醒,都笑着鼓起掌来,椒房殿霎时充满了掌声。

    宁远不自觉翘起唇角,心中似有暖流流淌。

    椒房殿因为宁远的加入而变得十分热闹,众妃皆围着宁远转,东问西问,笑闹作一团。

    欢笑阵阵,宁远用过午膳,转眼就来到了下午。

    正值晚春,宫中既不燥热,亦不寒冷。

    春风刮过,桃花飞舞,嫩绿池塘藏着睡鸭,淡黄杨柳上莺歌燕舞。

    宁远只身赴约,她沐浴在晚春中,见到这一派迤逦春色,心中生了惜春之情,不由自主道:“池塘梦晓!”

    树叶沙沙,夏贵人骤然从树梢上倒挂下来,接到:“阑槛辞春!”

    宁远唬了一跳,笑着试探道:“蝶粉轻沾飞絮雪?”

    夏贵人嘿嘿两声:“燕泥香惹落花尘!”

    两人对视片刻,默契地大笑起来。

    夏贵人在空中打了个旋儿,立在地上。她握住宁远的手,心中很是欢喜:“宁宁,你真好!我要把我的身家绝学都传授给你,这样我们便可以一起爬树了!对了,你把我赠你的草蜻蜓带来了吗?”

    宁远局促地后退一步,扯了个谎:“我、我……我放在府上了。”

    夏贵人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她的肩:“不打紧,我这里还有很多,我教你爬树!”

    宁远仰头看着高大的树木,心如擂鼓,心想:这么高的树,要是爬上去,被人推下来,可就……

    她当即撒谎道:“对、对不起,夏贵人,嫔妾从小落了个毛病,到高处就害怕、还会头晕眼花。”

    夏贵人闻言沉重地叹惜:“我知道了宁宁,你有恐高症。看样子我们不能一起爬树,也不能在树与树之间荡来荡去了,多么可惜。”

    宁远愧疚地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宁远瞧着夏贵人头上碧光闪闪的钗子,想主动挑起话题,便拉着夏贵人的手笑:“夏贵人,你头上的孔雀银步摇真好看,从前我未出阁的时候很想有一个,可惜听说只供给皇室。不过,它很配你!”

    夏贵人惊讶地说:“原来个破钗子名字这么复杂。”当即拔下来,塞进宁远手中,“宁宁,喜欢的话就送你啦。”

    宁远惊诧地后退一步,又推还了回去:“不,我不能要……这太贵重了。”

    夏贵人笑嘻嘻地凑到宁远面前:“为什么不能要?我府上还有一大堆,你想要的话就都送给你,毕竟这些东西我都不喜欢。”

    宁远愣愣地看着夏贵人:“为什么呢?嫔妾还是第一次听闻女子不爱金簪银钗,爱美可是女子的天性。”

    夏贵人摇头:“爱美才不是女子的天性,我倒觉得爱爬树才是女子的天性!”

    她想了想,又道:“宁宁,你觉不觉得,男子的头和女子的头一样,为何偏偏女子要竖招摇畏风的髻?男子的腰和女子的腰一样,为什么偏偏女子要着拖泥带水的裙?”

    宁远摇头:“……嫔妾不知道。”

    夏贵人来回踱步:“会不会是因为,女子本是罪人,高髻长裙,是男子加给她们的刑具?”

    宁远闻言呆立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夏贵人放慢了脚步,慢慢说道:“脸上的脂粉,便是黔文;手上的饰物,就是桎梏;穿耳为肉刑,家庭为牢狱。痛之不敢声,闭之不敢出!”

    夏贵人板住宁远的肩头,凝视着她的双眸,咬牙道:“你说,我们该如何脱离这罪?如何脱离这罪!”

    宁远跌坐在地,泪眼婆娑,拼命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夏贵人凝视着跌在地上受到惊吓的宁远,如梦初醒一般,喃喃地说:“……你不知道?是啊,怎么办呢?因为就连我也不知道……”

    顿了顿,她又笑着说道:“宁宁,看我爬树。”

    宁远吓得胡乱抹掉眼泪,只见一只闪闪发亮的戒指环滚落在她面前。她抬眼,夏贵人的金钗,银钗,耳饰,手镯,噼里啪啦掉落在地,夏贵人漫不经心地撸掉了最后一只玉镯,随意地扔在地上。

    她甚至弯腰脱掉繁复的衣裳,露出一件粗布麻衣,最后她蹬掉两只高高的鞋,赤脚站在土地上。

    夏贵人抱住树干,两腿发力,一下子就消失在层峦叠嶂的绿叶中。宁远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去,参天古木似乎要延伸到天空的尽头,夏贵人几乎一刹那就爬到了树冠的最高点,她化成了碧空中的一个小点,笑着冲宁远喊到:“宁——宁——”

    宁远在地面上激动地挥手:“你——爬——得——真——高——”

    夏贵人道:“你——说——我——穿——戴——着——那——些——东——西——能——爬——这——么——高——吗——”

    宁远蹦跳着喊:“不——能——”

    两片叶落在宁远脸上,宁远拂去叶子,耳边传来夏贵人爽朗的笑声,那笑声是那么富有感染力,惹得宁远也一同笑起来,她笑出了眼泪,用手背抹去泪珠,心想:

    原来和疯子呆在一起,自己也会变疯。

    可是这感觉其实很好,不是吗?

    天色已晚,宁远不知不觉和夏贵妃厮混了一天,她们两个都拔了赘余的首饰,提着鞋履,披头散发地相互打闹,她俩有时比着赛跑,有时比谁跳得远,有时又比谁用石头打中的青蛙多。

    这样笑着闹着,夏贵妃突然郑重地说:“宁宁,我再把我的独门绝技传授给你。”

    宁远站定:“什么绝技?”

    夏贵妃叹惜道:“文明发展得太快,有时,我们偶尔需要回归一下本真。”

    宁远笑着调侃:“夏祖宗,请说人言。”

    夏贵妃附在宁远耳边,轻声说:“我称之为,阴暗地爬行。”

    ……

    椒房殿。

    宫女冷峻地说:“皇后娘娘,时辰差不多了,皇上这个点儿估摸着已经出发了,您得提前做好准备。”

    烛火摇曳,映衬着皇后的一双眼眸琥珀般透明。她站起身,恰巧有风拂过,墙上的黑影摇晃了一下。

    皇后用帕子捂住口鼻,淡淡道:

    “把粪叉给我拿来。”

    ……

    宁远双手双脚着地,不时有小石子和草咯着她的手,生疼,但宁远笑得喘不过气,早把痛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夏贵人!你倒是爬慢点儿呀!”

    夏贵人回头:“嘿嘿!慢宁宁,爬得没我快吧?”

    宁远逐渐体力不支,喘着气坐在地上笑,夏贵人却越爬越远,她的声音伴随着咯咯笑声传来:“宁宁,让我给你示范一下什么叫痉挛,什么叫蠕动,什么叫扭曲!”

    深宫中,月黑风高的夜晚,夏贵人爬行着高速移动,恰逢一名男子从拐角中走出,与蠕动的夏贵人迎面相撞。接着听到男子撕心裂肺的呐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等夏贵人站起来拂去衣裳上的尘土,那男子已然跑得没影了。

    宁远听到声音仓皇跑来:“吓到人了?会是谁呢?”

    夏贵人摇头:“不知道,听声音好像是个男的,但不是太监。”

    宁远诧异:“宫中还允许男子进出?”

    “谁知道,或许是皇上。”夏贵人漫不经心地说,“算了管他呢,真够扫人雅兴的。”

    ……

    皇帝惨白着脸,疾步走出:“小树子,你看到没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在地上爬,她还冲我狞笑!”

    小树子淡淡地说:“奴才没看见。”

    想到方才一幕,皇帝仍心有余悸,一颗心还在怦怦乱跳:“有鬼!肯定是有鬼!朕就知道,一进后宫准没好事!后宫真该找国师好好驱驱邪了!”

    小树子严肃地说:“皇上,世界上没有鬼。”

    皇帝暴跳如雷:“那就是有人要害朕!对!肯定是后宫里那群癫子要害朕!小树子,有人要害朕!”

    小树子目光一凛,掏出小本子:“皇上,您的症状什么时候出现的?出现了多久?吃过什么药?除了觉得有人害您之外,有没有幻听、幻视?有没有人在您耳边说话?”

    皇帝一把扯过小树子的本子,将其撕得粉碎:“没有!没有!朕没疯!朕没疯!”

    平息了一会儿怒火,皇帝道:“起驾,回朝阳殿。”

    小树子情绪稳定地问:“您不去中宫娘娘那儿了?”

    想到方才惊悚一幕,皇帝拂袖:“朕不去!”

    ……

    夜深了,星斗灿烂,月光如柔纱。

    云皇后倚着粪叉,在写着皇帝名讳的稻草人上扎下第五百三十四根银针。

    宫女走来:“娘娘,天气凉了,要不早些歇息吧。”

    云皇后表情阴森,幽怨地说:“不,要是那个下头男半夜跑进来怎么办,我醒着尚能把他叉死,睡着了可一点办法没有了。谢谢你,护士,你先歇息去吧。”

    宫女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夜风凉凉,皇后倚着粪叉,在心里诅咒皇帝成百上千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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