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凄鸣，仿佛有人在呜咽哭泣。

    在良久的沉默中，程景逸问道：“后来呢，您是怎么选择的？”

    其实根据现在的情况，他已经猜到结局，但是他还是想问上一问，亲口从史警官口中听到答案。

    “没有后来。”史烨面带愧色，“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而且龚局特意叮嘱我们几个当时经手的警员要保密，所以这件事就到那里为止了。警局里除了当时在场的几人，没有其他人知道。”

    程景逸：“那您今天为什么要告诉我？”

    史烨：“我觉得你和你们学校那个张世不一样。”

    他好笑道：“其实我也是后来才打听到的，原来这个张世是潘厂长的妹夫。他还真是个能人，真想象不到他请自己老婆去求昔日恋人帮忙时是什么心情。”

    笑了两声，史烨又摇头感慨：“也许这样的人才能成事吧。那三个学生的家长在镇上也都有头有脸，因着这件事对张世估计感恩戴德着呢。”

    “是吗？”程景逸不甚在意史烨对张副校长这似夸奖非夸奖的话。

    他琢磨道：“先是张校来解释事情原委，然后三位学生的女性亲友来催促和闹场，接着你们龚局打电话来施压，一系列操作紧锣密鼓，然后这些学生就这样被放了。”

    程景逸不由得鼓起掌来：“虽然不算特别高明的手段，但是不得不说，很有效果。”

    史烨无地自容道：“不管怎么说，我确实辜负了那个小姑娘对我的信任……但是，当时我也没有其他选择。”

    程景逸将手搭在史烨肩上：“史警官，您对周佑雨这个学生有愧，对吗？”

    史烨：“是。”

    程景逸微笑：“现在有一个机会，您可以弥补这份愧疚，帮助到她，您愿意吗？”

    *** ***

    和史烨警官聊过之后，程景逸回到学校。

    史烨警官和学校里的老师学生其实都没什么利害关系，他所说的话可信度不低。

    但是程景逸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给自己的学生们一个辩解的机会。

    尽管如果周佑雨这方所说的真相为真，那么他这样做，必定会打草惊蛇，甚至将自己置于不利的境地。

    毕竟，张校等人都不是善茬。

    程景逸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座椅上闭目沉思，静静地感受着岩茶“香、清、甘、活”的岩韵。

    人类世界不是丛林。

    曾经，从人类社会中，长出了文明的萌芽，诞生出文化的胚胎。

    所以程景逸始终相信，在人类世界的规则当中，信奉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样的丛林法则，绝不是大道。

    文明和文化所存在的意义，就是教化众生。

    那么，无论如何，他作为一个教师，首先该做的，不是给任何一个学生定罪。

    他所应该做的，是站在每一个学生的角度，去理解学生。

    理解每个人的心态和心理。

    理解使这个人之所以成为这个人的环境。

    然后，给予学生力量，帮助学生战胜困难。

    或者将他们从歧路中拉回正道。

    在《青衿与长衫》这档综艺于他们学校录制之前，他曾经专门到市里拜访过韩老师。

    韩老师当时问他，他以前走上教师这条路，是因为一个人，而现在呢，他为什么仍然坚守在教师这条道路上？

    程景逸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因为我找到了当老师的意义。」

    「当老师对我而言，不再只是为了完成她的梦想，更成为了我生命的价值所在。」

    「也许很多人不需要，但是总有那么几个人恰好需要。」

    「有些学生不需要，说明这个学生很幸运。」

    「可是幸运的人总是少数。」

    「一旦不幸的大多数中有一个学生需要时，这时候，老师必须得在，老师得成为学生最后的这颗救命稻草。」

    「一盏明灯存在的意义，不在于每时每刻都要照亮全部的黑暗，而在于，当黑暗里的人需要光明时，此人恰好可以被这盏灯照到。」

    「所以，灯盏不在大小，灯光不在强弱，关键在于，这盏灯必须一直亮着，必须一直都在。」

    「随时为了照亮某个学生前行的路。」

    「时刻准备着。」

    「我想，这就是一名教师存在的意义。」

    「也是我想做的事情。」

    而现在，到了需要他的时刻。

    *** ***

    转眼已到傍晚，天色渐暗。

    容清洛结束一天的录制工作。

    她一个人戴上口罩和帽子，在校外随便走走。

    看到街边的一排共享单车，她扫了一辆，沿着河道骑行。

    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老街附近。

    她将单车停在路边的指定区域，沿着松雅路散步。

    走走停停，她在拐角处的一家餐馆门前停下，却并未进去。

    就这么站了有一会儿。

    忽然，餐馆内有一人走到门口，不知点了什么按钮，店门外装饰用的小灯突然五颜六色地闪烁起来，招牌上“归客”两个大字在夜色里格外显眼。

    那人掀开门帘，瞧见站在门口的容清洛，脸上露出惊喜：“是你，你是前几天和程校长一起来吃饭的那位姑娘。”

    “吕奶奶好。”容清洛浅笑点头。

    吕奶奶：“我说程校长怎么今晚不打包了，原来是在等姑娘你呀。快进来吧，程校长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

    “程景逸也在呀……”容清洛喃喃道。

    显然这位吕奶奶是误会了什么，并且十分热情好客地将容清洛拉进了餐馆。

    程景逸的座位方向朝外，恰好可以看见餐馆的大门。

    是以他目睹了吕奶奶将容清洛拉进餐馆并且引到他桌前的全部过程。

    这时有其他顾客喊吕奶奶，吕奶奶便让容清洛先看菜单，选好了和她说，然后便转身离开。

    容清洛一挑眉，想着来都来了，便十分自然地坐在程景逸的对面。

    她取下帽子放在一旁，见程景逸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便道：“程景逸，怎么，现在就这么讨厌我，认定我不是同路人，连和我同桌吃顿饭都不愿意？”

    程景逸起身，为容清洛面前的玻璃杯倒满热水，然后才道：“清洛，对不起，我和你道歉。我那天确实说话不好听。言辞间多有冒犯，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当然，不让你放在心上不是为了让你原谅我，而是希望你不要气到你自己。你如果还是生气，你可以告诉我，有什么能让你消气的方法。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不开心。”

    容清洛把口罩取下，端起水杯浅浅喝了一口。

    她问道：“我开不开心，很重要吗？”

    程景逸：“当然。”

    容清洛本想问程景逸，为什么他觉得她开不开心很重要。

    这时候吕奶奶来问他们想吃什么，容清洛只能作罢。

    二人点了餐，然后便随意地说着闲话。

    一时之间，氛围有些微妙。

    容清洛其实知道，程景逸并不是一个盛气凌人、控制不了自己情绪的人，她望进程景逸的眼睛，主动问道：“程景逸，你能告诉我，当时你为什么那么生气吗？”

    程景逸顿了顿，措辞道：“我想起了以前学生时代的一些事情。”

    容清洛似乎很感兴趣：“什么事？”

    程景逸斟酌一番，还是实话实说道：“其实我读高中时，我们学校也发生过类似的霸凌事件，当时引发的后果比如今的还严重，我的一个……很好的朋友，由于各种相关人员的不作为，在这件事中很受伤害。”

    容清洛原本微垂的眼皮立马抬起。

    她握紧水杯的玻璃壁，藏起眼里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小心翼翼地问道：“你那个朋友……现在还好吗？”

    程景逸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自嘲道：“很可笑吧。可我确实不知道。”

    程景逸的眉头微微蹙起，声音里罕见地带着些许落寞：“后来发生了一些超出预料的事情，大家就全都失散于人生造化的洪流。也许这就是命运。宿命的疾风迅雷和暴雨惊涛随时都可能到来，然后一把将所有人掀翻。”

    容清洛安慰道：“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际遇。你们虽然失散了，但是也许都各自开启了新的人生，也并不一定是坏事。”

    程景逸的目光变得深远。

    只见他浅浅笑起来，然后点头道：“你说得对，只是我常常会有些想她，希望有一天能够再见面。”

    容清洛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十分平静，问道：“你这个朋友……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程景逸没有隐瞒，直接道：“女孩儿。”

    容清洛：“你这么念念不忘，是……”

    程景逸：“我很喜欢她。”

    容清洛：“啊？”

    程景逸：“看不出来吧。其实我也是等大家都分开后来才发现的，可惜以后就再也没找到她。”

    容清洛突然有些磕巴，演技在这一刻全被抛到九霄云外：“这……啊……这……怎么说呢……”

    她想起前天晚上和程景逸一起在校园里看星空时听到的话，问道：“程景逸，你之前说，你当老师是因为受到了一个朋友影响，不会就是这个女生吧？”

    “对。程景逸叹道，“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职业，其实我都无法确定，她现在是否还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