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

    昏夜,无尽迈入宽敞幽静的小院。这是自他回舟岛后,第一次来见无上。

    “师尊。”

    他躬身行礼,无上轻嗯了一声,示意他在旁边的竹椅上坐下。

    “去越宗一趟,可学到了什么?”

    “大禅师的见地与修持皆属上等,我只知练字禅坐,差了许多。”

    “你还年轻,不必气馁,禅师毕竟修行多年,你……”

    “师尊。”他站起身,躬身合掌打断了他的话,“我自知不足,行舟殿上下全仰仗于您一人。”

    无上不经意地挑了下眉,抬眼凝视,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我心有染,请愿明日起无期限闭关,望师尊批准。”

    “圣尊既有心,何须我准许,只是……”

    “明日仪轨结束,我会亲自与僧众说明此事。”

    无上捻着手中的紫檀串,假意询问:“哦?如何说明?历代圣尊若无期限闭关,通常只有一个理由可以服众。”

    无尽仍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轻飘飘地答道:“观到宿世缘起。”

    言落,耳边无上捻珠串的嗒嗒声凝滞在了半空,他静静地等,等到无上的内心防线即将被攻破的一瞬间,他才继续说。

    “师尊赋予我圣尊的身份已十五年之久,但我本就只是一个寻常人,有嗔恨、有爱欲,培养不出普度众生的愿力。”

    他直起身,双目无神地看向他,语气诚恳,“舟岛如今局势已稳,还请师尊准我闭关,让我回到族中亲人身边。”

    -

    如也回到路安的画室,假期已过,街道车水马龙,芸芸众生也再次陷入奔波的忙碌之中。

    海滩一扫冬季的沉闷,迎来盎然的春意,此间无论时候早晚,都有零散观海的人。

    她也顺应时气,终于将那块“暂停营业”的手绘木板翻转了过来。

    “欢迎光临”——她对游客说,也对不再惧怕的未知说。

    她将以前的作品都搬了出来,偶有几个游客看中她挂在角落的几何色块,她也不再追问他们是否理解画作背后的含义。

    只是取下来,谈到合适的价格后,用卡纸和丝带打包,卖出去。

    闲暇之余,她会支起画架,为前来的情侣画一幅速写,然后同样的,卖出去。

    她发现,只要将那些飘渺的意义,变成能真实触碰到的东西,的确能活得轻松许多。

    在绿植刚开始抽芽的春天,她悉心照料的绣球花,仍旧灿然绽放着。

    若不是见过它冬季的盛开,她也许会和大多数游客一样,怀疑它只是用来装饰的仿真花。

    夜幕降临时,她会将早上刚搬到客厅的画框,再次搬回到那间小屋里。

    熄掉灯,她站在门边扶着金属的把手。木板上的薄毯她依然没动,上面落了灰,但却盖不住它的清檀香味。

    她静默地站着,这间本来空空的房间,被她填得满满当当,她试图将他存在过的痕迹,也变成可以真实触碰的东西。

    慧极为她解的卦签可以,她执着追求的意义可以。但,并非世上所有的事物,都能如此。比如,一场梦境,比如,他的来去。

    她双脚退出房间,走廊的射灯打在她还没松开的手上,她抚过门把下的锁孔,这个她曾封闭起来的心门。

    月色下,她喃喃自语,“无尽,如果可以,我也想打开你。”

    -

    春季完成了复苏万物的使命,便已悄然溜走。初夏忽至,如也独自在后院,帮慧极清洗灯具。

    她遵守着与慧极的承诺,每隔七天,就会画一幅新的绣球花送到庙宇中。只是最近,她来得比以往频繁了许多。

    “如也,这里可没有多余的干净衣服。”

    慧极从门廊下走来,看着她泡在水池里的大半袖口,轻声打趣。

    她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关上水龙头,浸湿的袖管在石砖上嘀嘀嗒嗒地个没完,她伸手拧干,讪讪地说:“我没注意……”

    “在想什么?”

    她手顿了片刻,抬起头,正面的二楼刚好是阿生的房间,她曾带她在那里换过衣服,“阿生…还没回来吗?”

    慧极走上前,将洗净的灯盏倒扣着晾干,“他们本就只是暂住的人,也许已经回到该回的地方了。”

    她侧过身,忽然看见窗台下那盏一直亮着的油灯,不知何时已被熄灭了。

    慧极将手上的水渍擦干,缓缓地说:“你们聊得投机,若有缘,总会再见的。”

    -

    枝繁叶茂的后山脚下,隐匿着一间屋舍。

    若生靠在窗台边,盯着树梢晃动的枝叶,屋内传来木块落地的清脆声响,片刻,一个背着竹筐的老者走了出来。

    同第一次她坠崖醒来时一样,他并不看她,只是大步地往更深处走去。

    她走到屋内,木桌上还留有师叔蘸水写字的痕迹,见她进来,他随即端起水碗倾倒了上去,清晰的字迹瞬间凝成一滩。

    她沉默地拿起屋后的扫帚,将老者身上残留下的草叶一一清扫干净,这些她从小就遵循的戒律,哪怕早已恨之入骨,也很能轻易更改。

    “别担心。”

    看着师叔比划的手语,她扯着嘴角点了点头。她知道一切都已走向预想中的正轨,如今只剩下她最擅长的等待。

    她从门后取下一块碎布,擦拭木桌上的水渍,在它们变成一整滩水之前,她瞥见了两个字,“如也。”

    -

    临近盛夏,如也被笼罩海滩的燥热气息所裹挟,失眠像疯狗一样,追着她不放。

    刚调整好的作息,也像断裂的珠串一般,从中碎成了好几段,变得零零又散散。

    她倚在玻璃门,聆听旁侧叮当作响的风铃,它尾端的珊瑚珠红得耀眼,她收回目光,环在胸前的双手不自在地耸了两下。

    掐着时间,她去了庙宇。

    斋堂中放着一碗冒热气的米粥,随着她几乎每日都前来的频率,慧极已习惯做饭时也准备好她的一份。

    温热的食物下肚,在胃里暖烘烘的,慧极撩开门帘走了进来。

    “又失眠了?”

    她看着碗底,轻轻点头。

    “因为天气,还是噩梦?”

    她挤出一个不打紧的微笑。自进入过定境以后,她开始害怕做梦,或许正因如此,她才会干脆连睡眠也一并舍弃了。

    走出斋堂,慧极将她领到后院的一处房间。

    “这些都是你大半年来赠予我的画,你现在仔细看看,它们有何不同。”

    她站在正中间,目光一一扫过面前整齐摆放的图画。

    画面的主体,永远是那盆盛放的绣球花,只是背景不同,颜色不同,她看了良久,迟疑地问:“是纸上的时间吗?”

    朝阳、夕阳、清晨、夜晚。

    慧极从容地说:“时间流动,掌控生死,但知道生死的那个知,是不会变的。画上的时间、空间,从你落笔的那一刹那,就随时间流淌而去了。”

    “可是,如也,画里的绣球花,因你的真心供养,没有任何变化。正如每个人的自性中,稳而不动的须弥山。”

    她凝神细看,思索间,慧极的声音再次从旁侧传来。

    “如也,你已供养它多时,当下只差最后一步,此签便可解得完满。”

    “如何是最后一步?”

    “回到舟岛,将它移植到最初绽放的地方,行舟殿的后山。”

    -

    飞机落地的瞬间,她才知道自己心中憋闷已久的东西,是一个苦于没有理由,而无法追问的答案。

    她太想问清为什么,而慧极,恰好给了她这样一个合理的机会。

    穿过通道,她看见熟悉的面孔,离尘与初见时变化不大,仍是留着短寸,穿简洁的服饰,只是不再举写有她名字的牌子。

    人群中,他已可以一眼认出她。

    “好久不见。”

    她笑着答:“别来无恙。”

    他替她拉开墨色皮卡的车门,内里干净整洁,没有多余的装饰。

    他踩动油门,车速平缓地往前驶去,“听孟不晚说,你这次回来是有重要的事?”

    她看着窗外望不到边的绿原,轻声回应:“嗯,回来种一株花。”

    “一株花?”

    “一朵四季都盛放的绣球花。”

    呲——!!

    她话音刚落,离尘忽然猛踩了一脚刹车,刺耳的啸叫声让她下意识地让紧闭双眼。

    片刻的静默中,她回过神来,抬头时发现离尘正死死地盯着她,目光中似有一簇死灰复燃的焰火。

    “怎…怎么了?”

    他眼睫扑闪,视线在她脸上游走,蓦地,他泄气一般转回头,看着冒烟的车盖沉声道:“轮胎被路上的碎石子扎破了。”

    随后,他走下车,往四周看了一圈后走到她窗边,“如也,你待在这里,那边有一个加油站,我去找他们借一下工具。”

    没等她应声,他已迈步远去。她看着他逃跑一般的背影,不自觉地将他与定境中的人重合。

    拖车将他们送回行舍时已快深夜,宽敞的大厅灯还亮着,一个单薄的身影伏在桌上,是等睡着了的孟不晚。

    她小心地推开门,尽量不让顶上的风铃发出声响,但熟睡的人还是被惊醒了。

    孟不晚站起身,轻轻地抱了抱她,然后温柔地问:“累了吧,先回房休息,我们明天再聊。”

    她笑着点头,“好。”

    这世上,有一个只用眼神就能交流的知友,要珍惜。

    她上到二楼,房间的陈设没变,桌上翻开的书还停留在她上次阅读的地方。

    她推开露台的门,悠悠晚风轻拂,屋外的路灯下,映照着离尘寂寥的身影。她回到屋内,将头埋入柔软的被子里。

    睡意延绵而至,她终于放弃抵抗,伴随着舟岛独有的梵香气味,任风将她载去任何一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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