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转

    新年伊始,晨光携了春的气息,照进如也暖融融的被窝。

    她睁开眼,对着天花板不住地打哈欠,思绪还停留在昨晚拍打的海浪。她进到浴室冲凉,总觉得身上附着一层湿黏的水汽。

    客厅的窗帘没有合上,阳光直直地洒进屋内,她走到四方木架旁,准备给绣球花浇水时,忽然发现,它们绽开的花瓣上已有了晶莹的水珠。

    “无尽?”她直起身轻唤了一声,但四周寂静,只剩回音。

    走廊的房间门敞开着,屋内整洁、空荡。她站在门边,扶着冰凉的门把手,不敢挪步上前。

    半开的小窗透进细碎微光,落在一床叠放整齐的薄毯上,倘若不是她够不到那个窗框,她也宁愿相信这是场幻梦。

    她悻悻然地走到客厅,环顾一圈才发现,这里同他的房间一样,都变得干净又整洁。就连岛台上放置的水杯,也井然有序地排列着。

    却唯独她的心,乱糟糟的一团。

    “新年明明有七天……”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后回了房间。

    她半蜷在躺椅上,眼神失焦地盯着面前空空的海滩,耳畔的风声忽高忽低,吹得她身旁的纸张哗哗作响。

    她侧过头,看见那个放在床头柜的绘本,刚伸手往前拖了半步,一个放在它上面的卡其色记录本就“啪嗒”一声,落到了地板上。

    她迟疑片刻,弯腰捡起后轻轻翻开,熟悉的行书字体伴随着清冽檀香将她唤醒。

    是无尽抄写的经书,在每段结尾处,他还留下了单独的一行注解。

    ‘非心所愿谓之悲。’

    ‘无始轮回,方知本是一场虚惊。’

    ‘缘起,性空。’

    ‘好梦由来最易醒。‘

    ’慈悲。‘

    ’如也,……‘

    最后这句,除了她的名字,其余的都是舟岛语,她看不懂,于是想到了慧极。

    新年第一天的街道总归是比平时热闹一些,街上的人也不再那般匆忙、冷漠,大家无论心里开心与否,说出口的仍是庆贺的话。

    她沿街而走,也因此收到了许多陌生人的祝福。

    推开庙宇大门,环形佛堂中的供桌上,摆满了新鲜的瓜果和鲜花。

    她诚心礼拜,也许在世间其乐融融的今天,佛陀也能看到独属于众生的可爱吧。

    通往殿堂的石梯被慧极清扫得一尘不染,刚迈入门槛,便听见角落细碎地交谈声。

    正打量时,一个步伐轻盈的女子走了出来,她穿着藏蓝色的棉绒外套,宽松的褐色长裤,盘起的头发里布满了银丝,再近些,还能看清她眼角堆叠的皱纹。

    见如也站在门边,她出去前还微笑着与她合掌行礼。

    “如也。”

    她刚回完礼,身后便传来慧极的声音。

    “慧极师父,新年快乐。”

    “你倒是来得愈发勤快了。”

    “我来这么多次,但今天才第一次见到,这里有除了我以外的香客。”她转过头,看着老人渐远的背影。

    慧极笑了笑没说话,从桌上拿起一个柑橘放到她手中,“如也,新年快乐。”

    她瞅着手里金黄圆润的果子,疑惑地问:“这怎么和碟中的供果长得一模一样?”

    “这是刚刚与你互礼的信士送的,她经营了一片果园,每年都会送来新鲜的瓜果。供果也是从这里挑选的,剩下的留给庙中人自己吃。”

    她点点头,跟在慧极身后走出了殿堂。指甲嵌入橘皮的一瞬间,空气中就升浮出清新的酸甜气。

    慧极站在湖边喂鱼,她把剥好的橘子掰成两半,另一半递到了他手上。

    “我刚刚来得太突然,会不会影响到你和那位信士说话了?”

    “她求了支签,在你来之前,我已为她解完了。”他往嘴里放了瓣橘子,但味觉已随年龄衰退,尝不出甜味。

    “结果怎样?是好的吗?”

    慧极坐在石墩上,手里捏着一瓣橘子不再放到嘴里,只是看着它交错的白色橘络。

    “她生了病,命不久矣,担心今后没人打理果园,无法再送来柑橘。所以她想求问身边,是否有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那…她的先生和后辈们呢?”

    “她无儿无女。四十年前,她曾是我的妻子。”

    一瓣橘子刚放入口中,如也却忘了咀嚼,她楞楞地看着面容平静的慧极,良久,才回过神迟疑地问。

    “您既有了伴侣,为什么还会……选择出家?”

    “如也,佛经说人有四难:‘人身难得,中土难生,明师难遇,佛法难闻。‘而我得到人身,遇见正法,得明师点拨,今生便只可与明灯为伴。”

    她埋着头,看着池里的鱼,它们被困在有边际的地方,却游地逍遥自在。

    “我还以为,今世能修行的人,早在前世就已结下佛缘,肃清因果了。”

    “如也,切莫着相。圣人也是常人,神佛只是觉悟了的人,他们来这世间所用的肉身与我们无二致,一样有因果,一样会腐朽。”

    “慧极师父,那您有想过还俗吗?”

    “未曾。我们每个人甘愿承受轮回之苦,皆是为了入世寻找自己的正途,倘若被业火炙烤无数生世,仍被七情八苦所迷惑,岂不本末倒置,得不偿失。”

    她敛目沉思,慧极起身走到一处翻完土的花盆旁,将橘瓣埋了下去。

    “你今日前来,不会只是为了和我道一声新年快乐吧?”

    她手在兜里,摩挲着本子的硬壳,犹豫道:“确实…有其他事。”

    慧极转回身,用方帕擦了擦手,随即接过了如也递来的记录本。

    “这是我一个朋友留下的,我想请您翻译一下,写在我名字后面的这句舟岛语是什么意思。”

    他翻阅了片刻便又递了回去,指着湖中枯黄的茎杆说:“如也,你可知盛夏时节,这枯杆会开出什么花?”

    她举目看去,迟疑道:“荷花?”

    慧极轻轻摇了摇头,“是莲花。”

    他将双手叠放于腿上,继续说:“曾有一位神佛于它的花蕊中降世,名为莲花生,殿堂中供奉的观音大士亦是他的化身。”

    “他成佛后便于世尊前发了宏愿,留形住世,度脱众生。他不断轮回,只为守住正法,守住菩提道场。但,在某一世的灵魂流转中,他迷失了自己。”

    她坐在他身侧,听得入迷,“既悟了道,为何还会迷失?”

    “我们使用的这个肉身,本就系着纷乱的因果,神佛也不例外。他重返世间灌注于一具新的躯体,便也有其脱离不开的因果,每一次入胎,他都需再次修持,以达正悟。”

    慧极沉吟半晌,侧目看向她:“如也,你佛缘殊胜,可知大乘佛法的空从何而修?”

    头顶掠过一群回巢的大雁,她仰头凝视,只捉到它们的拖影,雁过无痕,青空依旧。

    它们的确来,也的确走,是为缘起,但她的记忆里,留下了它们真实存在过的影子,所以是为性空。

    “或许是不起分别,也不执着,从心消除一切二元对立的观念。”

    慧极微微颔首,缓缓道:“你停在了空上,还不究竟。消除二元对立,是为了达到合一,而空到无我的境界,它的另一面便是有情。”

    “无欲无求的神佛也会有情吗?”

    “真有情,不是世人的七情六欲,乃是普度众生的愿力,以及利世的慈悲心。”

    “如也,在他迷失的今生,他必须顺应因果,爱上一个人,心中生出有情,才可转念化悲,度脱众生。”

    “如也,我曾说与你的偈语‘悬崖撒手,自肯承当’,眼下已是‘绝后再苏,欺君不得’了。”

    -

    回家的路上她接到了孟不晚的电话,她站到一处未营业的书店门口,按下了接听。

    “如也,新年快乐。”

    从她的声音里,她仿佛能看见她脸上温婉的笑意。

    “你也是,新年快乐。最近过得好吗?”

    “这几个月来舟岛的旅客很多,行舍的房间也被预订满了,我每天都忙着给他们做饭,也算过得充实……”

    她抬起头望向头顶发芽的树枝,握着手机听孟不晚的絮絮低语,抿着嘴笑。

    “如也,你呢?新年也没有回家吗?”

    “嗯…有些事耽误了,过几天会回去一趟。”

    “那……”孟不晚刚开口,听筒忽然传来滋滋的电流声,几秒后她听见了她与离尘交谈的声音。

    “这位是行舍的老板娘,孟不晚,她的厨艺非常好。”或许是刚接来一批新的游客,他正为他们做介绍。

    “你们好,你们好,欢迎来玩。房间在二楼,小尘你先带他们上去放行李吧。”

    伴随着吱嘎的上楼声,孟不晚再次拿起了听筒:“喂?”

    “看来行舍的生意的确很好啊。”

    “是呀,小尘本来在学校教课,看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已经搬回来住了。”

    “里德呢?他回国了吗?”

    静默中,她听见孟不晚几次张开嘴又合上的提气声,良久,她才叹着气说:“他呀,整天呆在马圈里,前几周,舟岛忽然下了雪,他驯马时不小心,把腿给摔断了。”

    “严重吗?”

    她忙说:“不严重不严重,只是打了石膏,下不了床。”她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又喃喃自语地加了一句,“不严重……”

    像是安慰,也像是说服。

    “如也,我得先去忙了,你有时间的话…随时回来玩啊。”

    “好,拜……”

    她话没说完,听筒已传来挂断的嘟嘟声。

    离尘从楼上走到孟不晚身旁,说:“刚刚的客人问,这里还有没有多余的房间。”

    “没有了,其他客房都订满了。”

    “以前如也住的那间……”

    “那不是客房。”她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话,“离尘,她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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