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象

    晚些时候,如也找了床新的被褥,她站在门口,对着只有一个硬木床板的房间发愁。

    “你确定你能在这儿睡吗?要不我还是……”

    她话没说完,无尽已经接过了被子,“没关系的如也,我在行舟殿也是睡这样的木板。”

    “那…我再给你多拿几床被子,你垫在下面也暖和些。”

    “如也。”无尽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我只用这一床薄毯就够了。”

    她看着无尽递回来的厚被褥,本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着他坚持的模样,便作罢了。到底是修行人,哪怕出了庙宇,也是时时在修持中。

    第二天一早,福利院的院长便将一辆小型面包车停在了门口,无尽与她一起搬运着昨晚整理好的画具。

    院长站在车门旁亲切地握着她的手,“上次小朋友们去看画展时还念叨你呢!说很想念如也姐姐和…..哎,不说了不说了,你瞧我这…..”

    她连忙抽开一只手,趁着扶眼镜的空档忙抹了一把脸。

    “院长,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孩子们吧,我也很想他们。”

    “那…那太好了!这临近春节,许多老师都回家了,你去了,孩子们一定很高兴。”

    无尽关上后备箱,走到她身边,轻声说:“如也,我陪你一起去。”

    面包车在郊外的林荫道上平缓行驶,新年未至,这座海边小城似乎提前入了春,路边光秃的枝干上已发出嫩嫩的绿芽。

    车子刚驶进大门,十多个裹成团子的小朋友们便蜂拥而至。

    “是如也姐姐,是如也姐姐……”

    她刚推开车门,就听见稚嫩的欢呼声,一双双粉白的小手将她团团围住。

    无尽坐在车里,看着如也亲切地揉他们毛茸茸的脑袋。

    忽然,一个抱着兔子玩偶的小女孩探出头来,盯着他怯生生地问:“大哥哥,之遥姐姐没来吗?”

    “好啦,好啦,孩子们,如也姐姐给你们准备了新年礼物,你们快来排好队……”

    院长打开后备箱,拍着手招呼他们。听见礼物二字,小朋友们都放开了如也,一窝蜂地跑了过来。

    无尽温柔地问眼前的小女孩,“你不想去看看是什么礼物吗?”

    小女孩嘟着嘴摇头,“我只想要之遥姐姐。”

    “小艺。”如也走上前,蹲下身揪了揪她的小辫子,轻声问:“怎么不去排队呀?”

    小艺埋着头不说话,半晌,她开始啪嗒啪嗒地落眼泪:“如也姐姐…为什么之遥姐姐不来看我了,她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如也将她揽在怀里,眼圈儿瞬间红了大半。

    对于这里的孩子来说,他们的生命中虽然经历过许多次离别,但关于死亡,仍旧是一个陌生的课题。

    发完画具,院长便去厨房准备午饭,如也领着剩下的孩子们回到了教室。

    玻璃窗上洒下一缕缕晨光,打在每一个童真的面庞,他们拿着五颜六色的画笔,正在白纸上填充着梦中的未来。

    如也靠坐在窗边,看着屋外的小艺正在堆沙子,无尽手里抱着她的兔子玩偶,坐在旁边默默地陪着她。

    “你这位朋友倒挺厉害,小艺居然肯把那个玩偶交给他。”院长趁着做饭的空隙来屋内看一看。

    如也抬起头,迟疑地问:“那个玩偶是……?”

    “之遥姑娘上次来的时候,说是提前给小艺准备的生日礼物。往年她都是当天来,我当时要是多问一句……”

    她声音有些哽咽,停了良久才接着说:“小艺收到礼物后就一直追问我,为什么之遥姐姐今年不来陪她吹蜡烛了,我只能骗她说姐姐工作很忙,有时间了一定会来的。”

    如也将头轻轻靠在窗框上,蹲在沙坑的小艺已经垒起了一座高高的城堡,院长的音调很轻柔,但她说出的话却像座大山,压得她喘不上气。

    “小艺刚开始还愿意和别人分享玩偶,后来一个小朋友不小心扯掉了它一只耳朵,她哭了很久,再也不让任何人碰了。”

    “前两天你打来电话,她问我是不是之遥姐姐,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哭着说之遥姐姐一定是生气了,气她没有保护好小兔子,所以再也不会来看她了……”

    几片阴云掠过头顶,日光暂时躲藏了起来。

    无尽的眼神始终跟随着小艺,她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看着他:“大哥哥,你不会骗人的,对吗?”

    他愣神片刻,轻声回答:“对。”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爸爸妈妈去哪儿了?之遥姐姐去哪儿了?为什么每次我问院长阿姨,她总说他们在忙工作,有时间了就会来看我。”

    她嘟着嘴,越说越委屈:“妮妮告诉我,我们的爸爸妈妈都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可是我每次对着星星说我好想好想他们,他们却从来都不回答。”

    “大哥哥…昨天这棵树下来了只小花猫,但它一动也不动,妮妮说它已经死了,院长阿姨却说它也变成了星星。”

    “大哥哥,我的爸爸妈妈是不是也死了……死,是什么意思?”

    “小艺。”无尽握住她的两只手,轻柔地说:“死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我们每个人都会面临死亡,但它不是结束,它只是代表换了一种新的形态重新开始。”

    “小艺,逝去的人会变成我们身边的物质,你看现在刮起的风,照在你身上的阳光,你手中的泥沙,雨、星星、月亮,他们都是你的亲人,他们会一直陪伴着你。”

    “那怎么才能让他们知道,我很思念他们。”

    “他们已经知道了。”

    -

    傍晚,如也站在无尽的房门前,敲门的手反复举起又放下,正下定决心时,关节却敲了个空气,门直接从里面被拉开了。

    “饿…饿了吗?”

    无尽笑着摇了摇头,庙宇的规矩都是过午不食。

    “你在忙些什么?”

    “只是抄了一些经书。”

    “上午…你和小艺都说了些什么?我看她回来后好像开朗了许多。”

    “关于死亡的真相。”看到她的诧异,他接着说:“如也,小朋友远比我们想象中要坚强,他们害怕的只是欺骗。”

    她拧着眉,放在背后的双手不自觉地环在了胸前,“可是……可是你不觉得这对他们来说太残忍了吗?”

    “如也,死亡并非一件残忍的事。”

    “但小艺才六七岁,院长那么努力地维护他们的童真,不就是想让他们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吗?”

    “可这些只是一种随时会被发觉的假象……”

    “那你呢?无尽,在你的生命中,难道从来就没有过假象?难道从来就只有真实?”

    -

    深夜,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开灯时不小心碰掉床头柜上的一个方形本,是她白天从福利院带回来的绘本。

    第一页,是她用彩铅描的无尽与小艺的速写,她越看越想撕下来揉成团丢掉,但尝试几次都没能成功。

    心中拱着一团火让她口干舌燥,她随手披了件外套,准备出去接水喝。

    客厅的玻璃门敞开了一个缝,灌进来的萧萧海风把白色纱帘吹成了波浪,在这不规则的起伏中,她窥见一个男子的身影。

    他背脊修长,站姿挺拔如松,幽蓝月色下,海风拂动他枣色长袍的下摆,环过他袒露在外的右侧手臂……

    她怔在原地,想起离尘带她看日落那天,也是穿了这样的长袍。但那人忽然转过身,她清楚地看见他的脸,是无尽。

    “如也。”

    他轻声唤她,走进屋内关上了门,“我吵醒你了吗?”

    她回过神,讪讪地说:“没有,只是口渴了……”

    热水从接口倒入杯中,流动的水声在两人之间静默地徘徊。

    “外面风很大,你怎么穿这件衣服?不会冷吗?”

    “不会,白天那件沾了些沙,这是僧人的常服,我从越宗带来的。”

    她放下空掉的水杯,道了晚安后回了自己的房间。她有预感,也许今晚她会再次重临那个最初的梦境。

    -

    无尽燃起一支线香,在地上盘腿而坐,他准备冥想片刻,以消除心中莫名的愁绪。

    定境生起时,他没有于暗夜中睁眼,而是直接站在了山崖边。

    他记得这天,这是他成为圣尊的前一天。也是八月十七日,若生的生日,三人约好见面的日子。

    曲熠给他送完午斋,离开时却忘记锁门,他发现后欣喜若狂,早早地就跑去后山等待两人。

    十多只雪鹰在空中盘旋,他把带来的馒头掰成碎块喂给它们。

    等了良久,始终不见他们的身影,直到一只雪鹰都飞累了,停在他的肩膀上。

    他眺望着远处的群山,喃喃自语:“如果我也可以像你一样会飞就好了。”

    身后忽然吹来一阵猛烈的山风,耳骨似乎被一个轻飘飘的东西扫了一下,他诧异地转回头急切地呼喊:“若生!离…尘。”

    可是背后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连风的呼啸声也一起消失了。

    无尽猛地睁开双眼,额间已布满了密密的细汗,上次被轻戳的脸颊,和这次耳朵传来的触感……拥有相同的气息。

    而这些回忆都与若生有关,但出现的人却又不是若生……

    他拧眉沉思,倘若不是巧合,那她折损寿命,也要带到他定境中的这个人,是谁。

    -

    清晨,小窗透出热烈的日光,他走到客厅,如也的房间门敞开着,屋内也没有她的身影。

    他坐到阳台的木阶上,在这里,他度过许多等待她的时光。

    直到夜幕降临,整个海滩还是寻不到她的身影,他内心开始焦急,沉思昨晚与她的争论。

    身后忽然响起拧动门把手的声音,他慌忙走到门口,看见她的一瞬间,连忙低下了头。

    “如也,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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