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凉城天色还蒙蒙亮,西城门就大开,道上早早就有人洒扫,以供马车行李通行。
“老丈,做甚这样热闹。”街道旁一外乡人张望着来往的车辆,不由得奇道。
毕竟在他看来,这凉城因为毗邻胡人,管理严明,宵禁也早,但这几日不仅取消宵禁,各处欢饮达旦,灯火通明,西城们还大开,完全不同于以往,可真是奇也怪也。
他旁边的一名老翁听了问话,不紧不慢地抚了抚花白的胡须。
“小兄弟,一看你就是外乡人吧。”
“老丈慧眼,初来乍到,多多包涵。”外乡人挠了挠头,赧然一笑。
“这是秋猎,是我们凉城的一大习俗,秋猎期间啊,不论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可赴会,只由郡守带领前往城郊庆秋。
“说是这样,但一般也只有那些人才有闲心去做,我们这些老百姓哪来的闲情雅致,就是连农事都忙不完。”旁边一布衣男子接过老翁的话头。
“确是,那这秋猎持续多少时日?”外乡人恍然大悟,又问道。
“秋猎共有三日,凉城人在这几天会围猎,登高,最后一日便是秋宴。秋猎为的就是彰显凉城的武力,我们凉城离胡人近,防止胡人南下,几乎小儿都会骑马射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多谢多谢。”这问话的外乡人连连点头称是。
卞期惠一大早就被鸢时和梅见喊醒,梳妆打扮,困乏的厉害,轻轻打了个哈欠,眼睛都漫上一层水雾。
身后梅见轻轻打理着卞期惠的乌发,动作轻柔得像一阵风,直让卞期惠昏昏欲睡。
“昨夜已经让小姐早些睡下,怎么这样困?”梅见看着自家小姐东倒西歪的模样不由得好笑。
“小姐又悄悄看闲书了?”鸢时凑到卞期惠面前,揶揄道。
“哪里的事,只不过睡的不是很好罢了。”卞期惠又打了个哈欠,没力气瞪鸢时,只是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那便好。”鸢时走向旁边,边拿开灯罩边说道:“秋日到了,昼短夜长,房间里日光不足,都没法看得清楚。”
“鸢时,不点灯。你去开窗,我方才听见了鸡鸣了,天应该也快亮了。”
“是,小姐。”鸢时支起窗户,不甚明亮的日光合着风拂了进屋,秋高气爽的好时节。
“梅见,快些。不要太过繁重,今天还要围猎!”
说到这,卞期惠的语气中透露出几分雀跃。
自从师傅离开,她已经很久没使过箭,也不知道是否生疏了,秋猎便是个好机会。
“小姐,围猎并不是你的事,是男人的事,你只需要在一旁观望就好。”梅见听出了自家主子的跃跃欲试,有些无奈地劝诫。
“可不是,小姐你忘记你前年的时候挨了夫人一顿训?”
鸢时说的是前年,卞期惠持弓跟着她兄长卞舒澜猎了一堆的猎物,那天满载而归,卞期惠骑着她的马好不快活,没发现一旁的卞夫人气的脸色铁青,一回到家就挨了一顿训斥。
卞期惠显然也想起这件事,不免有些丧气。
其实她并不觉得打猎是男子的特权,若是女子有气力,不照样也可以打猎嘛。只是……
“好了,小姐。你瞧瞧满意吗?”梅见加快手上的速度,转移卞期惠的注意力。
卞期惠抬眼向铜镜望去,看见发髻已经初具雏形,利落简单,是她喜欢的样式。
满意的打扮让她一扫刚刚的不悦,“满意!”
“好了,鸢时梅见,我们得快些。阿父他们应该在外院候着了。”
“是,小姐。”
不多时,卞期惠便带着两个丫鬟向外院走去。
卞母一看见她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衣裳适合你。”
“哈哈,我们期期打扮这般好看,今日怕是有很多儿郎为我家期期倾倒。”卞父朗声大笑,也在一旁打趣道。
卞期惠虽然知道每个父母都对自家子女都是这般,但还是不由得抿唇微笑。
卞家一行人坐上马车,到了城郊。这里早些便被围了起来,以供这几日的围猎。
卞期惠发现自家来得并不算早,早些时候有的人家已经落脚,只剩靠近溪边的一块地可以暂时歇脚。
幸而现在秋日水位不高,溪水略有枯竭。
旁边已经有人搭灶生火,就地宰杀捕来的猎物,加上一些干制的梅子祛除野物的膻味,只略略烹煮,肉的香味就四处飘散。
再旁的一个毡帐,女子的谈笑声,随风入耳。凉城的贵女今儿个约莫都聚在一起,毕竟凉城一年里也难有这种盛况。
“卞期惠,你站那干嘛,不一起过来。”
人群中里面有个身穿蜜合色长裙的女子突然脆生向卞期惠喊话,引了一番注意。
此人是徐家的小姐徐风致,她和她兄长徐雎衡自小就跟卞家几个小孩玩在一块,他们先前住在卞家隔壁,卞期惠每每去矮墙那边玩闹就是同他们一起。
只是后来徐家族里谁去了中州任职,一家子也跟着水涨船高,举家搬到顾家附近。
这下寻常也见不上几面。
“就不了,我去那边打水。”卞期惠晃了晃手上的木桶,指了指溪向那边示意。
说罢刚要转身走,鸢时在旁边小声提醒。
“小姐,徐家小姐过来了。”
还不待卞期惠反应,一只带着玉镯的手就搭在木桶上,“我同你一起去,跟她们一起无聊的紧,还不如跟你一块去打水。你这个桶且给我,再去拿一个。”
“是,徐家大小姐。”卞期惠有些无奈地看着徐风致,转头吩咐着鸢时去再取一个木桶。
说罢,二人一同向溪的上游走去。
人群中一名女子静静地看着二人的一同离去背影,眼里闪着光。
一路上,徐风致都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说着那些贵女有多么无趣,说着听来的八卦闲言,说着自己迁到顾府后多么想念卞期惠他们。
“期期,你阿母是不是也要帮你相看人家了?我阿母就是,天天拘着我,不让我做着也不让我做那,什么都做不了。”
“自然是如出一辙。她都嫌着我打猎。”说到这个,卞期惠深有同感,忙不迭点了头。
“真的是,不过你前年那可真是,可真是英姿飒爽,不输男儿。回去如何?”徐风致突然说道。
她很喜欢卞期惠的一点,便是卞期惠在武学上不输男儿的气概,在她看来这很与众不同。
“挨了我阿母一顿训。”卞期惠面色淡淡的补充道。
“竟然如此。”徐风致掩面有些好笑,又道“诶,我阿兄在前面的林里打猎。你要不要去?”徐风致突然说道。
“……水呢?”
“对哦,先打水!”
两人打了水,就提上弓箭,向林里走去。
林子里面是另一番热闹,不时有箭破空的声音,还有喝彩鼓掌的声音。
最外围一圈站着姑娘,有些人头戴帷幕,看不清神色,轻倚着树。有些人更是面如傅粉,目不转睛看着其中一个儿郎。也有少数姑娘也换上骑装,在马上射箭。
“期期,我阿兄在那。”徐风致拉着卞期惠走上一个土坡,指了指马上的一名俊朗的玄衣男子说道。
“瞧见了。”
“诶,你阿兄也在。”
“那是谁家的郎君?”旁边一名女子突然问声。
“我也不知,倒是个生面孔。”
卞期惠循着声望去。
男子面如冠玉,鼻梁高挺,如星的眼眸是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偏偏眉眼之间捱着几分冷淡,身处人群,整个人像万丈红尘里的一抔雪。
这般模样轻易让卞期惠想到北地风雪,月下仙人。
这是个极冷极淡,又让人捉摸不透的郎君。
突然,男子眼中漫上情绪,抬手之间广袖翻飞,射出的寒光势如破竹,一击即中。
周围人立刻喝彩和拍手叫好。
这样的力度和速度,只一眼卞期惠便知,此人箭术高超,绝不输她的兄长。
“这是谢家二郎,谢韫。早些我跟着阿母去太守府上做客时见过,是个冷面郎君。他家这几年才迁来凉城,也少有参加这样的事,你应当没有见过。”徐风致凑过来,小声说道。
“此人箭术了得。”卞期惠点了点头,中肯地评价。
“确是,但听闻谢家这位擅长的是长剑。”
“蕴之,好一箭,今天真是百发百中。”这边徐雎衡很是热情地拍了拍谢韫的肩膀。
谢韫闻言,微微撇过头,漂亮的眼里流露出几分愉快,稍纵即逝。
“略逊卞兄。”
“舒澜专攻箭术,自然是寻常难比。不过今天似乎没有发挥好。是不是因为期惠没有同你一起?”
卞舒澜并不否认,绕有其事的点了点头。
徐雎衡看他这样不由得朗声大笑,转头向谢韫解释道:“卞期惠是卞家二女,是舒澜的阿妹。他妹妹的射箭也不错,这二人常常一同使箭。”
说罢朝谢韫竖起个大拇指。
谢韫自然的流露出几分好奇,“不曾见过舍妹,还未领教。”
“她近来被家母拘着,怕是见不着。”
“阿兄!”徐风致突然招了招手,一旁的卞期惠被吓了一跳。
“诶,说曹操曹操到。是风致和期惠。”徐雎衡向谢韫说道,又向她们这边招手。
“你俩可要一同射猎?”
“自然是要!”徐风致拿出背后的弓示意。
卞期惠在一旁也笑眯眯地点了头,也晃了晃手上的箭。
“期期,我去骑马。可要一起?”徐风致询问道。
“不了,我就去旁边的坡上。”卞期惠指了指一旁的小土丘,她可不想再出风头,回去挨训。
“那也行,我先走。只不过这处怕是没有什么野物了。你想来随时来寻我,我在前边。”
“好。”卞期惠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徐风致利落地翻身上马,扬起尘土。
“期期呢?不是说要来?”
“估计怕挨训,她在一旁的小土坡那边射猎。”
卞期惠也缓缓向一旁的土坡走去,站到了这块地盘的最高处。
秋风猎猎,久违的感觉从心里涌出,握着手中的弓,仿佛有着无限气力。
确实如风致所言这附近没什么野物,但视野开阔,她可以看见前方几人正在围猎一只野物,追赶的方向越来越过来。
数箭未中,那野物在枯草断茎间跳跃,定睛一看,却是只野兔。
这边卞期惠抬起弓拉了个满弧,眯着眼静待时机。
这只野兔被逼的慌不择路,竟直直向她撞过来。
就是现在!手上骤然一松,长箭破空而出,一击命中,那只跳跃的野兔骤然倒地不起。
野兔死了,那边围猎的人都停下了追逐,里面一红衣女子问道:“是谁?”
“没看错的话,是那边的一个姑娘。”
“嗯,卞家的姑娘。”
“卞家的,前年那个出了名的?且把兔子带上,去看一看。”这个红衣女子说罢就策马过来。
这边卞期惠收了弓,却并不打算去捡那只野兔,这野兔是他人看上的,她一时技痒,抢先一步射了箭,其实不妥。
于是只能拱了拱手做了手势以示谦让,不料想对方竟然提着兔过来了。
“你便是卞期惠?”领头的红衣女子问道。
“是我。”卞期惠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一团和气。
“早些通过顾大哥提起你,原来长的这般模样,这猎物你射的就归你了。”说罢,将那只野兔甩了下来,就又转身上马打算离开。
卞期惠闻言下意识看向红衣身后,顾含章立在马上摇摇拱了手,温和一笑。
卞期惠有些意外,但看见他还是不由得微微笑了,回了礼。
侧身的时候,突然感觉一道视线向她投来。
她下意识抬头,却不料撞上一双漆黑如墨的双眸,谢韫?他竟然没去一同围猎?
秉着友好,卞期惠朝着那个方向轻轻颔了颔首,便转身握着弓等待下一个机会。
这边谢韫没有动作,只是站在树下静静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