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神阶

    凛冽的肃杀弥散在萦绕着暗紫色光辉的神座周遭,可并未昭示出君临一切的意味,只表露其堪为篡夺者的一隅「神阶」罢了。

    男人蓦然无言,只是抬起那双有如噬界巨兽般黯哑而薄凉的眸敛,望向两个本不该在此刻现身于此的人——

    ——或许,以“生命体”来为她们称道更为恰切。

    左侧一人身形高挑,着装一身西欧宫廷式礼服,腰间一袭展延开来的蓝白裙摆与一头皙色秀发分外契合。女人有着一对蓝宝石般澄澈空明的瞳仁,侧额间缀着一道壮似骑枪纹印的挑染,好生惹眼,

    右侧一人身姿娇小,身着一件赛博风格的灰色短裙,关节间展露出毫无掩映的仿生结构,一双殷色瞳孔遍布无机质的冷酷与镇定,明明挂着一幅少女的俏颜却有着一股岁月濯涟而出的老练和成熟,

    “…………”

    “…………我知道了。”

    凯文的语气保持着他一以贯之的平静与冷冽,可这种在当下状况中可称反常的态度却是让男人右侧的人工智能陷入了踟蹰难行的思量之中,

    普罗米修斯疑惑起来,这个梅博士深爱一生的男人,在听过自己思恋数千年的爱人的临终祝愿后,为何仍毫无反应?

    思来想去,她如是开口,

    “……你没有其他话要说了吗?”

    “没有。”

    凯文的回答斩钉截铁。

    “圣痕计划的未来,对你有害无益。趁早离开吧。”

    他的竖瞳中笼覆着一如既往的晦涩,以至于普罗米修斯再度陷入了沉默之中,

    “…………”

    “……那么,你呢?”

    “离开本征世界吧。那样,你还有自己的未来。”

    答非所问。

    男人知晓,过去的承诺于他而言承载颇多,一时无从说起,

    但……这位曾死于自己手中的旧友也配得上一个并不算太过敷衍的答复。

    “无论如何……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

    “…………”

    “……我不理解。”

    “梅博士说,你是一个「孤独的男孩」。”

    “但在我看来,比起我……你离「人类」这一定义反而更加遥远。”

    在并无自知之时,少女那本应冷酷的言语之中流露出名曰感情的色彩,

    “对于我,接受一种定论并不困难。”

    “既然在梅看来,未来的律者将有能力背负人类的未来……”

    “那么我也愿意尽己所能,为她们留出远超半天的时间。”

    依旧是了无情感的答复和叙述。

    “但你所做的一切,也只是隔岸观火。”

    “在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世界,与难以企及的存在进行漫长而绝望的抗争……”

    “那实在太过残忍,不应该由一批年轻人承担。”

    伴着话音流盼的,是凯文眼中难明的光彩。

    “……你是指她们,还是指我们?”

    “………”

    普罗米修斯止住了话头,随之发话是她身侧的高挑女人,

    “不过,最为残忍的事,并非是已然发生的那些,而是即将到来的一切吧。”

    “………”

    “别误会,我不是故意缄口不言。”

    “只是我希望,她能够「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就像刚才那样。”

    “对于人类而言,这当然不可或缺……”

    “但它同样是你假手于我的那个计划,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凯文敛下眸子,无言的沉默中夹杂了几分愈加晦涩的寒意,

    “虽然我们并没有十足的证据……”

    “但即使这个计划彻底完成对空间的编纂,你……也无法一劳永逸吧?”

    “……哦?”

    男人的眉梢微微挑起。

    “本征世界的我——这是由她的命运而产生的一种猜测。”

    “以终焉之茧的本质来看,它绝不会主动选中某个人成为所谓的「终焉之律者」。”

    “过去的人们,正是为了避免律者的诞生方式太过随机,才会在新时代设计出名为「崩坏意志」的存在。”

    “如今,「崩坏意志」已经消散;而你从茧中获取终焉之力的方法,也近似于窃取。”

    “所以……”

    普罗米修斯抱臂而言,似乎在脑内展开了一场斟酌言语的较量。

    “所以,圣痕计划这一伟业,很可能永远也无法……真正成功。”

    “能够以自身意志,凭借自身条件驾驭终焉之力的你……必须永远将其背负,才能使它不致失败。”

    羽兔宛若一锤定音的法官,向着男人宣读出终末的判决。

    一声轻微的嗤笑,其中裹挟了三两分发话者对于自身的戏谑。

    “本应如此。”

    “……是啊,我明白,于你而言,那就是唯一正确的做法。”

    女人的叹息似乎饱含同情。

    长达五万年的征程里,他践行了自己的每一个诺言。

    他以人类之躯战胜了崩坏,也以罪人的身份,最后一次背起「救世」的理想。

    而这样的一个男人……

    “你……是否也只求一死呢?”

    “又或者说,虽然你没有这样的意愿,但就像曾经的那个我一样,于你此刻所面对的世界而言……”

    “死亡,才是唯一的仁慈。”

    “……”

    面对羽兔的诘问,男人那双犹如巨蟒般的瞳仁徐徐抬起,望向与两人相悖而又难以企及的远方,

    “你口中的那个她,终究为人类的未来献出了自己的一切。”

    “但我还没有。”

    凯文的话语中只余落寞,孤寂,凄凉,以及难窥际涯的……赴死决意。

    “那么,看来我们没有来错……凯文。”

    “现在,我将羽兔这一名字交还于世界蛇,并且……”

    “……愿意承担杀死你的责任。”

    米丝忒林·沙尼亚特如是开口。

    “你认为自己能够做到?”

    “我当然不能。”

    “我所说的,也只是「承担责任」。”

    “但你拥有的这份力量……它等同于你所经受的绝望。”

    “「有人正在尝试将我杀死,虽然希望渺茫,但一直坚持下去的话,或许有人可能做到。」”

    “「到了那时,我就不过是在倾尽全力后仍然被击败了而已」。”

    “我希望你能怀抱上这样的心情,并且因此而变得好受一些。”

    “那是多此一举。”

    回复依旧决绝。

    “……当然,你没有说错。比起消灭崩坏,我所做的,只是将它关入牢笼。”

    “但我会将这一时限,与星球的寿命同化。”

    轻描淡写,但在场之人尽皆知晓那股无匹的折磨能将人的□□与精神摧残到何等地步。

    “即便,你要在这个……对你来说已经空无一物的世界上,永远孤身一人地活下去吗?”

    “甚至由于终焉的权能……你根本不可能像过去那位战友一样,重新寻获活着的意义。”

    在凯文听来,女人的话语凝作两行于脑海中荡漾千年的字句,

    “纵然深渊万丈?纵使尸骨无存?”

    那么他会做出这样这般万年不改的应答——

    “我们别无他法。”

    “至于你所说的意义,我也并不需要。”

    ——“纵然深渊万丈,纵然尸骨无存。”

    “……是啊,即使没有那种东西,你不也走到了今天吗?”

    “那么,我们离开吧,十七号。”

    “……现在?”

    “是啊,虽然我也觉得难以置信,但事情就是发展成了现在这样。”

    “你和我……虽然暂时还不是人类,却反倒拥有了属于人类的自由。”

    “可以依从自己的意愿而生,可以依从自己的意愿而死。”

    “「反抗自己的命运」,这原本就是人类的特权。而他……”

    “却成为了知晓命运却依旧选择投身其中的存在。”

    “…………”

    伴随着米丝忒林的话语,普罗米修斯以无言表露出人工智能对于所谓悖论的无力探求。

    “好啦……不用试着去为他搜寻一个「定义」了。”

    “如果一定要为这种存在加上某种称呼,我想……”

    “也就只有「英雄」这一个词吧?”

    “我……还不曾拥有挑战这种存在的资格呀。”

    两人默然远走,步向巨大王座的边缘,一道即将展开全新旅途的门扉,

    “……十七号?”

    ——啪!

    始料未及的,机械少女伸出一只可称纤弱的小手,向这个神明一般的存在扇了一记耳光,

    虽徒劳无功,然掷地有声。

    “你至少应该为她流一滴眼泪。”

    “这是我作为她朋友的愤怒。”

    ——死寂,意料之中的死寂。

    直到这个一言不发的机械少女与那位高挑女人消失在王座际涯,凯文始终一言不发,

    他知道,为什么在明知自己无动于衷的前提之下,普罗米修斯仍然要不依不饶向着自己挥出这看似孱弱的一掌——

    ——她也希望自己不要沉湎于这份沉寂之中,哪怕只有一次,哪怕最后一次,

    发泄出来,释放出来,

    向这个残酷的世界证明,在那具驱驰百兽的神体之内,他依旧留存着那颗隶属人类的心脏。

    忆起馥郁飞花,真我般纯真的少女犹在眼前;

    念起南柯一梦,昔日中并肩的战友音容仍存;

    回望往日悲景,指缝间淌垂的殷染潺流成河;

    眺望蔚蓝行星,识海中燃尽的大地誓言彻然;

    再瞥身下月壤,心口上镌印的伊人永离身旁。

    他,凯文,在这五万多年的漫长生命中,失去了战友,失去了至亲,失去了挚爱,更失去了自己为人最基本的欲求与逃脱命运的决意,

    出乎所有人所预料的,当初那个恣睢轻狂的少年,竟然真的那么温和的,孑然没入了漫无边际的长夜,

    他无人可以哭诉,无人可以告解,

    因为无人能够背负他的使命,无人能够忍受他的苦楚,

    这个立于世界之巅的男人,这个强大到足以睥睨一切的战士,这个窃取终焉权柄的簒夺者,这个企图以一己之力为人类文明接续薪火的普罗米修斯,这个…………

    始终恒持着「救世之铭」,不曾退却的少年终是潸然泪下。

    他当然明白,梅的临终祝愿昭示着什么——

    只要自己的后人,琪亚娜·卡斯兰娜以及她的伙伴勠力同心,将自己击溃,或许会将世界导向一个远胜过圣痕计划的终局,

    ——一个自己必死的,残酷终焉。

    他哭自己的孤勇,哭自己一路走来的寂寥,

    他哭这五万年来,自己思恋的,崩坏除却的盛世,竟要以自己这个、为这份事业付出一切的战士的身死告结。

    他的泪珠凝作冰梭,狠狠坠地,于王座之上激荡起点点涟漪,

    但他止住了自己的啜泣,抬手拭去眼角未干的泪迹,

    他也明白,当自己身死之时,圣痕计划这万年来的付出将会自动转化为火种计划成功的临门一阶——

    ——那是伊卡洛斯为了坠落而起行的高飞。

    他从不为所谓文明而战,

    他只为自己心系的友人,至亲,爱人,同僚,以及与他们相关的万万人而战——

    ——尽管这听上去别无二致,但正因如此,他才仍然是当初那个「凯文」。

    凯文,是那个渴望成为一人英雄的少年;

    凯文,是那个手中沾满鲜血的世界蛇尊主;

    凯文,是那个在五万载前直面「终焉」,竭力挥动文明之剑的战士;

    凯文,亦是那个孤身行过万年长路,身形没入黯哑之中,却从未消沉,始终于心底灼燃着名唤「救世」的火燧,孑然同神搏鸷之人。

    他的确沉入冷夜,但他是「凯文」,一以贯之,一如既往的「凯文」。

    神座周遭回荡着男人悲泣的回声,好似霸王于营中闻得的楚歌四面般,将他的心境展露无疑——

    ——我必将奋战至最后一刻,

    虽败犹荣,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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