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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吉If番外 猫,猫的刺和猫(9)

    Purr 9 胡须

    第二天与出岛的会面,在他的要求下取消了。

    从高烧转为低烧,我依旧卧床休息了一天。下午五点三十分,玄关处再次响起门铃声。

    他带了酸奶来,我们吃了点冰箱里的速食食品作为晚饭。相比前一天折腾到几乎深夜才回家来说,他这天的拜访要简短得多——晚饭后,我配合量了体温,他又确认了一下恢复状况,便离开了。

    这是泡影般虚幻的夜晚。我们像朋友那样对话,仿佛回到初中三年级时分地,如同相熟的同班同学那般——那是记忆里无忧无虑的、我们相处最自然的一年。

    实际上,一直以来,我对他的称呼都不太礼貌。既没有加上敬称,也并非直呼名字,只是夹在中间,处于不上不下的位置。

    对于重视礼节的他来说,这是怎样的行为呢。

    奇怪的习惯源于初中一年级时老师在班上举行的“直呼其名”活动。本意是让我们大胆地互相直呼名字以增进亲近感,我们这些人却在课后回归正常时反叛地将姓氏之后的敬称也一并省去了。原本只是开玩笑,时间久了竟变成了习惯——当时班上的大部分同学,彼此间都沿用这种独特的称呼方式直到现在。

    当然,泷也是受害者之一。

    我们之间的距离,是“日吉君”的程度吗。还是别的什么呢。

    由于称呼上的坏习惯,让人难以捉摸的答案。

    我半靠在床上,望向仍开着灯的狭窄走廊。沙发前的矮桌被复原到了本来的位置,压在小小的灰色地毯上,正面对着沉睡的壁挂电视。床头柜上,冲泡的速溶饮料喝剩了半杯,散发出香甜的气味。总的来说,房间里很安静。

    我正在社交平台上浏览热点话题的时候,出岛的来电毫无预兆地抵达了手机。

    “……喂?晚上好。”

    “啊,晚上好,明里。”

    “抱歉在你休息的时候打来……身体好些了吗?”

    我抬手摸了摸前额,沿手背传来低吟般的隐约热度。

    “我已经好多了。”我说,“明天是周末,所以别担心。”

    “嗯,要保重。不过,关于那件事……”

    “讲座的事?”

    “嗯。因为时间有点紧,日吉道场的那位来不了的话,虽然很抱歉,不过我打算先去邀请教师看看了。”

    “啊……这样。”

    满含遗憾的声音不自觉地从口中逸出。我捏着手机,听筒与耳朵间留有余地,仅与垂下的发丝轻轻相触。

    “不过,有可能的话,能请他拍个视频作为备用吗?”

    “视频?”

    “无论如何,可以当作保险。万一大家都没法到场,还可以放这个。“

    “像是教学视频那样的……?”

    “嗯……差不多。等明后天,我给你发几个可以参考的范例吧。”

    “……明白了。我再问问看。”

    “嗯,拜托了,有可能的话。”

    “有可能的话。”

    只是重复了一遍她的最后一句话,我停下声音,耳侧的电话在此刻适时挂断。

    春学期的第一个礼拜,以我的抱恙迎来尾声。我蜷缩着身体,将半张脸和半个手机埋在被窝里,像游鱼浮沉于海平面般地编辑信息,向他发送了过去。

    因知道他周末有打工日程的缘故,我谨慎地询问哪天比较合适。消息尚未得到回复,倦意却似潮水般袭来,很快,我在燥热的海平面附近思绪渐渐消散。

    ……

    最终,拍摄视频的事经过他的同意,时间仍然定在下周五下午——我们都没有课。只是以通知的语气简单明了地回复,他没有再带上任何附加的题外话。

    我的身体逐渐恢复着,烧退之后,只剩下了轻微头晕和流清涕这一令人稍许困扰的症状。趁周末时间,我回了父母家一趟取来闲置已久的相机,确认还能使用后,利用剩余的学习空隙研究了出岛发来的几个参考视频。

    一直以来,我在武道方面的知识都十分浅薄,更不用说他所专精的古流武术了。奇妙的是,我几乎所有对武术的认知其实都来源于他和他的父亲——在高中一年级时分,因为文化祭而与同学一起去道场请教了一番的缘故。那时,他的父亲热心地教导了我们——即便只是些皮毛知识而已。

    在提到武术的时候,就像他的父亲那般,他偶尔也会变得热心起来。

    平和的日子行进了三天。直到周二,未曾预料到地,我收到他发来的讯息。

    ——抱歉。周五的事,可以推迟到周六吗。

    我有些疑惑。

    ——周六,不打工了吗?

    ——我可以请一天假。总之,这样时间上更方便些。可以的话。

    ——嗯,我的话没关系。那就这样吧。

    ——好。我会叫一个学生来。

    随着这条信息落在屏幕上,聊天窗口归于平静。他并没有表明理由——即便是为了掩饰什么的、顾左右而言他的那种。这点与我很不相同。

    相应地,我也没有足够的理由支撑自己试探。

    和以往的每次一样。

    ……

    周六午后,我应约前往那个已拜访过几回的地方——上一回是在三月份,差不多一个半月之前。周六的街道行人繁密,远远地,他穿着便服伫立门口的身影映入视野。我站在街对面,由斑马线连接的红灯前,高高地扬起手朝他打招呼。

    信号灯变换成青色,我穿过马路与他汇合。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他以点头的方式回应我的问候,便领我进入颇为庄严的外层大门。

    然而,他在前方引路的脚步并未指向视野里的道场本馆,甚至与上回的方向也截然不同。我跟着他在尚未抵达本馆的地方转向,在道场内传来的隐约人声中,穿过地面稀疏的落叶,最终来到了道场背后一幢外观状似住宅的建筑。

    上次的仓库正坐落于相反一侧的角落。我朝那熟悉的方向望去,有关残损陶器的记忆飘忽地进入脑海。

    “进来吧。”

    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停顿,他保持着打开玄关大门的姿势,半回过身来,将平淡的视线投射到这边。因面前大门和周围环境古朴的氛围,我忽然便对自己今天的穿着感到在意起来。符合春天温度地,我穿着舒适的连帽薄外套——没什么特别理由,只是平时很喜欢穿的一件罢了。然而,此刻身处传统气息浓郁的道场庭院当中,我只感觉自己像是个唐突的现代来客,与身旁景色格格不入。

    即便,面前穿着短袖衬衫的他也同样如此。

    “这里是……?”

    “算是我家,姑且。”他说,“我和兄长平时不在这里住,一般只有我父母。”

    “诶,”我怔了怔,“那,该不会……”

    “我母亲这周末到外祖母家去了。父亲的话,正在本馆指导学生练习。”

    像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想问的问题,他朝我背后本馆的方向示意了一下,神情冷静地回答。

    “啊……对了。那边平时会有学生来上课啊。”

    “所以,本馆的场地不太方便。”

    他说着,手上稍微使了些力气,将玄关大门彻底拉开。

    “只能暂时用一下这里。”

    我点点头,以惯例的一句“打扰了”作为仪式,跟在他后面进入玄关。作为独栋房屋,屋内空间很大,布置优雅而不失整洁;客厅和餐厅虽是洋室,摆设却颇有古典和风味道,和我的想象没有多少出入。

    并未给我留下什么观赏的时间,他径直领我走到最里面的房间,拉开图案精致的移门。

    是和室——八叠大小的榻榻米房间,相当宽敞。虽然如此,这里摆放的家具却很多,看起来并不是可以当作道场使用的地方。

    然而,定睛将屋内陈设稍微仔细地观察一番后,我立刻意识到了这个房间的正体。

    ……这里是他住的房间。

    “这里……是日吉的房间?”

    我立在门口,对于贸然进屋这件事略有迟疑,只好探询地望向旁侧神情平常的他。

    “是。我在上大学之前住在这里。”他的视线没有转向我这边,“现在的话,大概只有长假期会偶尔回来住。”

    只是回答了我的问题,他并未补充任何对眼下状况有帮助的额外信息。我试探着迈步,袜子踩在榻榻米灯芯草上的触感令人怀念——近来我的生活太过西洋化,已有很久未曾体验过和式起居了。

    这样说起来,之前我和他见面的场所也完全不匹配他的风格——除了他打工的居酒屋以外,我们总是在咖啡店、西餐厅之类的地方吃饭。虽然他对此从未表现出在意,但此刻袜子与灯芯草间的摩擦十分生涩,仿佛依仗这种触感不断强调着他与我相错的喜好。

    只是和我点了一样的咖啡,那个时候的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屋内浮着淡淡的香薰气味。墙角的矮书桌收拾得整洁,桌角的和风小台灯安静伫立,近处墙面竟还贴着惹眼的“下克上”标语。一旁的书柜上整齐地摆着些小玩意,粗略望去并未蒙尘,看来时常会被擦拭。坐垫和被褥之类的没有出现在视线中,想来大抵被妥帖地收纳在壁橱里。总体来说,这是个被精心照料着的房间。

    我站在屋中央,左右环视了一番。

    “啊……对了。”

    险些被这怀旧的古典气氛抽离现实,我在失神之前想起另一桩事,于是将包从肩上放下来。

    “我带了点礼物,为了谢谢日吉。上次照顾我的事。”

    似乎有些诧异,他移转视线瞥了我一眼,也仅仅一眼而已——很快,他便迈开步伐走过来,在途经我身旁时丢出一句话。

    “谢谢。放在那里就行。”

    “嗯,只是一盒点心。不嫌弃的话。”

    他并没有再将目光分给我。我将点心盒从包里抽出来,有些尴尬地再度环顾四周,以寻找适合放下的地方。

    “放在这边——书桌上可以吗?”

    他在房间角落的障子门前站定,点头应了一声。我又扫了一眼他的侧影,将盒子摆在低矮的书桌上。由于视线离开的缘故,盒子一角磕到书桌上的架子,将一本书碰翻落下。

    连锁反应作祟,剩下的书一本接一本地倾斜,原本整齐的书架顷刻间美感破碎。我有些慌张地收拾,将孤零零落下的书本与一并散落的书签一起——

    实际上,那夹在书页中的并不是书签,而是几张小小的拍立得照片。我低下头囫囵地码放整齐,重新夹回书中,将书本复位到书架上原来的位置。想来,他大概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伴着障子门被拉开的声响,他径直向外面迈步走去。

    我退后两步,望向应出现木造走廊和庭院的障子门处。然而,与预想中截然不同的景致出现在眼前。

    “啊,日吉师父。”

    随着这样的声音,一个封闭的道场出现在眼前——比本馆的规模小上几圈,却样式规范、要素齐全。原来这个房间并没有连接庭院——我在惊讶地发觉这点的同时,视线触及原本端坐道场角落的一个身影。

    他站起来,朝日吉鞠躬行礼。瘦削的中等体型,穿着白色的道服,脸庞清秀而年轻。

    “染矢。”

    日吉向他颔首,我则站在屋内,不知是否该问好地停滞着动作。

    “之前说过,我会叫一个学生来。”及时地为我救场,他让过身来,使我直面那个男生,“这是染矢。”

    “初次见面,我叫染矢奏辉,今年高中一年级。请多指教。”

    就像向日吉行礼那样,他同样向我鞠躬。我便也赶紧做了自我介绍。

    “今年是染矢在这里学习的第二年。”日吉说着,示意我可以进入道场,“他之前学了两年跆拳道,所以有腿上功夫的基础。”

    我拿上包,小心地迈步进入作为道场的空间,带着好奇再次环顾这陌生的领域。

    “这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是我上初中的时候父母建的。”日吉答道,“因为本馆那边场地有时候不方便,就干脆建造了新的房间。反正也只有我一个人用。”

    “我也是第一次来这边。”染矢点着头,“果然很厉害——对于自己平时练习来说很便利。说不定这也是日吉师父年纪轻轻却功夫如此扎实的理由之一。”

    他说起话来有些老成,我颇有兴味地望着他。高中一年级——对我来说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虽然在不断升学的过程中早已习惯了新生力量的涌入,但他看起来朝气蓬勃,不免,或者说难免,在不自觉间将我们过去的日子推至眼前。

    对于来自染矢的夸赞,日吉虽不至于不以为意,却也表现得十分矜持稳重。他抱着臂,将上半身稍稍侧往里屋的方向。

    “我先去换衣服。你们在这里稍等一下。”

    随着障子门的关闭,小小的道场只剩下了我和染矢两个人。我将包拉开取出相机,以舒服的姿势坐在地上,开始拍摄前的简单调试。似乎对此颇具兴趣,染矢虽坐在与我相隔了一定距离的地方,那迟疑着不知是否该探头过来的尴尬姿态却足以被尽收眼底。

    偶尔也应该表现得像个体贴的前辈。我望了他一眼,大方地将相机往他的方向倾斜些许。

    “其实,我也不是很擅长这个。”我说,“只会些最基础的——确认一下帧率啦,快门速度,分辨率什么的。”

    “啊,抱歉,我只是看看。因为我一直是用手机拍的……全部都傻瓜化了。”

    “时代变了嘛。”

    用轻松的语气回答,我笑了笑。

    “说起来,染矢君,一直都跟着日吉练习吗?”

    “两边都有吧——因为我父亲和日吉师父的父亲是朋友,所以算是稍微开了后门。”

    倒也没有遮遮掩掩,他爽快地答道。

    “在本馆的课程我也会跟着上,但基本周三下午没有部活的时候会和日吉师父再练习一天。”

    在大多数学校,周三都是社团休息日。即便在这种时间也有任务在身,他的日程安排满到我几乎无法理解的程度。我低下头。

    我和他是很不一样的人。

    他仍没有从里屋出来。说不定,他有在查看我送的点心。然而,我连他喜欢吃什么都从未了解——我毫无缘由地这样想着,同时继续努力寻找话题。

    “……所以,这周染矢君算是加练了啊。因为我的缘故,抱歉——”

    “啊,没事的,这周还没有。”他说,“本来周三是要来的,但是日吉师父他——”

    “没时间?还是说有事?”

    很没礼貌地,我为防止里屋听见而放轻声音,接上这样一句。

    之前擅自取消与出岛的会面也是,联系我商量拍摄改期时的信息也是,他并不具体阐明原因,只以“没时间”作为理由——然而,他分明知道我在意和想问的是什么。

    自从金泽的合宿过后,每当涉及到与她有关的事,他总是选择不正面回应。

    他们的答案是什么?已经交往了吗?只是冷处理吗?仍在暧昧中吗?还是说,他根本在享受这种三角般的复杂关系,所以才一边瞒着她一边继续与我接触吗?

    为答案列出无数种可能性,我的猝然沉默使气氛陷入僵硬。

    似乎有些惊讶,染矢也在停顿中凝滞了一会儿,才继续发出声音。

    “……日吉师父和我说的是,因为他的身体状况。”

    “什么……?”

    这是在我所列范围之外的答案。我诧异地回望他。

    “他是周二告诉我的。听说是流感,当天都还在发烧。”

    似乎也担心被听见,他同样压低了声音。

    “电话里他咳得很厉害。不过,今天看样子应该已经好了。”

    “……”

    因他的话,我的声带僵滞着。许久,不知该作何反应地,我将视线重新投回手中的相机。

    “应该不会传染了吧,已经没有症状的话。”

    “……嗯,应该不会。”

    只是顺着他的话回应,我固定视线,反复确认着分明已经设置好的快门速度。60、70、60,来回调整,不知有何意义地。

    障子门拉开的声音终于传来。我和染矢同时望向左方,日吉已经换上了白色的道服——现在,室内只有我看起来像是从外部世界闯入的不速之客了。

    “可以开始了。”他说。

    ……

    我手持相机,开始自己的工作,在画外音说些开场白之类的。这部分没什么难度——很顺利地,我们完成了开篇的问候录制。

    “防身术,对女性来说是最下之策。”

    日吉笔直地站立,旁边作为助手的染矢因赞同他的话而点着头。

    “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例如走夜路被跟踪之类——最好的方法还是找别人求助,或者报警。”他说,“只有在逼不得已的时候,所谓的防身技巧才有用武之地。”

    他面对镜头,从容自若地发言。实际上,想必道场也时常会有采访者拜访,这大概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在镜头前作有关武术的展示说明了。

    “……也就是说,不要太依赖所谓\'防身术\',只因为有自信而与可疑者正面对峙。这仅仅是其他方法都不奏效时,在危险情况下的最后保障。”

    再三强调了防身术并不是值得完全依赖的技术,他这才松了松身体,准备开始实战演示。

    “女性的力量,比起男性要弱很多。”

    他略微移动着步伐,我用镜头跟上他的动作。

    “因此,想要在劣势情况下达到制敌的目的,就只能瞄准对方的要害。”

    说着,他拿起地上的帆布包单肩背好,侧过身去示意染矢从背后接近自己。

    “当背后的人突然靠近时,手上拿的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武器。”

    染矢向前跨出一步,突然抓住日吉的左手臂——于是,日吉迅速转过身来,用另一只手卸下肩上的包,两人默契地换成慢动作。

    “比如,女性肩上的包,因为里面的东西有重量,可以用来攻击。”

    他一边解释,一边攥紧帆布包的背带端,以放慢的动作朝染矢的头部挥去。

    “最重要的是攻击的位置。像这样,直接朝头面部攻击——姿势的话,其实很像挥刀。”

    染矢偏过头去,躲开他的挥击。

    “当对方暂时被击退、松手时,就逃跑。”日吉说。

    他们分开站好,又重新以正常速度演示了一遍方才的真实情况。

    这回,二人没有换成慢动作。染矢用力地抓住日吉的手臂,试图向后拖拽;而日吉也迅速回身,卸下帆布包来毫不留情地挥打他的面部。明显受到不小的冲击,染矢被迫松开手,转而护住头部。

    我又换到其他视角,再次拍摄一遍,这条演示才算是结束。

    随后,下一条示例是被掐住脖子的场合。

    日吉点头示意,染矢便迈步上前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我端正相机,仔细地看着屏幕上的画面。

    “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会本能地缩起脖子。”

    他指着自己的脖颈间,我接收到指令,便移动到稍近的地方拍摄。

    “按照本能来,既可以暂时压住对方的双手,又可以将对方的注意力引到‘掐’的动作上。”

    染矢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日吉则伸出手,用食指和中指指向他的脖颈中央。

    “这里,是要害部位。”他说,“对方接近过来,反而暴露了喉结这个脆弱的地方。女性的话,可以用手戳刺——”

    说话间,他已然发力,以示范用的力度戳中了染矢的喉结。即便并未使出真正的力气,染矢也还是立刻松开双手,捂住脖颈后退了几步。

    “咳,咳咳——”

    带着些许痛苦的表情,他弯下腰咳了几声。然而,并不容他喘息,日吉立刻上前拎起他的手臂,使他恢复到方才掐住脖子的姿势。

    “还有,也可以攻击眼睛。”

    用冷静的音调,日吉一边发言,一边伸出双手抓住他的脸,将左右手大拇指分别按在他的眼眶处。

    “这样向下用力按,对方自然会痛苦。”

    只是平淡地描述着,他展现出来的技术却堪称冷酷残忍。实际上,虽然已经来过道场好几回,但他像这样在我面前展示着武术技巧的画面,我脑海里并没有多少。

    非要追溯的话,或许甚至要到初中时分了。大概是初二的时间段,我仿佛也像现在这般身处道场、以旁观者的视角观看过他的武术展示。

    那时的他,向我说了些什么来着……?

    “下克上”之类的,无聊的校园霸凌之类的。

    仿佛,还有关于烟火大会的事。

    以及,我不知所谓的道歉。

    “这条可以了么?”

    恍惚间,他和染矢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站姿。我愣了一秒,连忙暂停录影。

    “染矢君,不要紧吧?看起来好像很痛苦。”

    似乎仍能感受到刚才喉结攻击的余韵,他本来正背对这边用手摸着脖子,听见我的话,才慌忙转过身来。

    “啊,我没事。其实这也是修行的一环。”他说,“毕竟,日吉师父也是这样过来的。”

    既未肯定也未否认他的话,日吉只是顿了一下,便将原本投射在他身上的视线移向别处。

    大概事实就是如此。我悄悄笑了笑。

    “……可是,我也有一个问题。”

    我暂时放下手中的相机。

    “不管是对头部的攻击还是被掐住脖子时的反击,实际上给大家演示的日吉都总归是男生——无论是体型还是力气,都和女生有很大不同。这样总觉得说服力不太够。”

    “说服力吗……”

    染矢摸着下巴,有些不确定似的看向日吉。

    “女生的话,真的能发挥出刚才演示的效果吗……?我有点好奇。”

    “你想来试试么?”

    语气毫无波动地,他抱着臂望向我。

    “……等等,我?”

    未曾料到他轻易便提出了草率的提案,我不免噎了一下。

    “这里的女性,也只有你一个吧。”

    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他淡淡地说着。

    “反正我会教你。自己来试试不就有说服力了吗。”

    他说的倒也合情合理。只是,在这方面毫无经验和能力,又见识了他在教学时的严厉态度,我对自己究竟是否能做好抱有相当的怀疑。

    然而,对这些技巧的好奇心的确在体内不断叫嚣着。

    我打定主意,蹲下身去,将本不打算用上的三脚架从包里翻出来,把相机固定上去。

    “……那我来试试吧。”我说。

    相机开始继续拍摄。镜头失去了操控者的调度,一切都得凭依直觉来了。我走到他们中间,等待日吉的指令。

    “在独自走夜路时,被可疑者靠近并攻击的情况。”他绕着我们走了几步,“染矢。”

    他的话音落下后,我还没能作出什么反应,便感觉到后方的染矢冲了上来。

    “失礼了——”

    他的道歉传来的同时,我的腰被紧紧抱住,连同双手都被禁锢在那两只手臂形成的锁链中。一瞬间,我便动弹不得。

    “抱歉,抱歉。”

    他低着头,局促地不断小声道歉。因他超出预想的力气,我感到慌乱,便下意识地试图挣扎——然而,正如我们都提到过的体能差距所示,我的努力收效甚微。

    “不要慌,先冷静下来。”

    走到我的右前方,日吉低头瞥了一眼我被禁锢住的腰间。

    “光凭你的力气,是不可能靠挣扎脱身的。”他说,“先放松下来,然后顺着他的力道。”

    接收到了他发出的信号,染矢圈紧自己的手臂,开始把我向后方拖拽。我踉跄了一下,本能地抬头求助地望向日吉。然而,他只是欲言又止似的停顿了两秒,才动作毫无变化地开口。

    “……顺着他力气的方向和轨迹,不要往反方向挣扎。试着给手臂留出空间。”

    像是为我放水般,染矢稍微减慢了向后拖拽的速度。我尽量像日吉说的那样保持冷静,尝试着放松身体,配合地顺着他拉扯的方向倒退移动,同时将肩膀和手臂一同缩起来——

    “啊,真的——”

    勉强制造出有些松动的活动空间,我扭动着将右手从锁链般的禁锢中抽了出来。

    “然后,停。”

    同时地,我和染矢的动作凝固在此刻。他走到近前,抬起我的右前臂,使肘部展露在空气中。

    “这里,可以成为坚硬的武器。”他说,“放松。”

    我听从他的指导,暂时卸下力气。他将我的手肘尖端移到腰间染矢的手腕偏上些的位置,又用手稍微按了按那里进行确认。

    “现在用力,用手肘向下压这个地方。”

    我小心翼翼地尝试,迟疑着加大力量——不过两三秒,还没有用出全部力道,随着一声倒吸气的“嘶——”,染矢原本锁在我腰间的两手便不得已地松开了。

    “好神奇……”

    我睁大眼睛,望着几乎倒在地上的染矢,又望了一眼日吉。仿佛有些得意似的,他的嘴角略微勾起,现出虽冷淡却罕见的笑容。他重新抱起臂,冲我昂了昂下巴。

    “现在可以踢他的要害,踩也行,总之力度要重。”

    “等等,这个就算了,日吉师父——!”

    原本还在揉着手臂的染矢慌忙喊出了声。气氛忽然轻松了许多,我们各自忍住笑意。

    “染矢。”日吉又将目光投向他,“恢复到刚才的状态。”

    脸上浮起有些苦闷的笑容,染矢站起身怀着歉意般地冲我浅浅鞠躬,才走上前来,重新将我锁住。

    “这回,自己来试一次。”

    日吉站在我面前,只是点头示意。我抽出右手,将肘尖定位到刚才他所指的大概位置,用力向下一压——

    然而,染矢的手臂并没有松开。只是稍微晃动了一下,他仍然将我紧紧禁锢着。

    “咦……没用吗?”

    “嗯,稍微有点疼,但还能忍受。”

    染矢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我有些疑惑地稍微改变肘尖的位置和角度,再次向下用力——

    “不,”他再度反馈,“这里完全能承受。”

    “奇怪……”

    终于,从刚刚起一直只是观察的日吉提供了帮助。他捉起我的前臂,像刚才那样瞄准好位置,开口道:“压。”

    这回,只在一瞬间,染矢的手便弹开了。他半跪在地上,痛苦地皱起眉来。

    “怎么会——这里不就是我刚才压的位置吗?”

    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我充满惊异地看着他。

    “肯定是不同的。至少有微妙的差别。”

    染矢抬起头,表情稍有松动地甩着手。

    “这里应该有所谓的‘穴位’或某种神经。总之,日吉师父肯定比我们更能掌握。”

    “就是这样。”日吉平淡地开口,“把相机先停掉吧。”

    “……”

    不知为何泛起些许挫败感,我走到三脚架前,把忠实地记录下全过程的相机暂时关掉。

    “就算是些简单的技术,也需要反复练习。”

    日吉望向我已然停止拍摄的相机,再次抱起双臂。

    “暂且不提刚才这个比较复杂的技巧——即便是前面的刺喉结,或是大家都知道的攻击要害,当女生真正一个人面对危险时,慌乱的情况下,也很难按照演练实际施展出来。”

    “怎么会……那今天拍这个视频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意义多少还是有的。”他说,“无论怎样,能把这些技巧介绍给大家了解,总比关键时刻什么都不会好。”

    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所谓的“防身术”,并不是什么万无一失的圣经。我垂下头抿了抿嘴,不知该说些什么地颔首。

    “所以,还是让我来演示吧。”他说,“至少,我比你更熟练些。”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将相机重新启动。

    ……

    最终,刚才拍摄的段落成了废片,我们重新录制了一遍。随后,又示范了两个防身技巧,他们二人准备的内容便差不多都展示完毕了。

    时间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染矢先行告别,我则落在后面,慢吞吞地跟着离开道场房间走进屋内,边走边检查着方才拍下的每一段视频。最重要的是音量——我将声音调大了些,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没问题吧,今天的素材。”

    忽然间,日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转过身,他已经将通往道场房间的障子门拉了起来。

    “嗯,应该没问题。”

    我稍微顿了顿。

    “……总之,应该没问题。”

    “怎么?”

    大概注意到了我的迟疑,他多问了一句。

    “不……只是,就算现在看回放也会这样觉得。”

    我放弃地将音量调小直至静音。

    “这些招式很残忍……光是看起来就能感受到痛苦。虽然因为是对抗坏人,这是必需的,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

    他同样将视线投到我的相机屏幕上。

    “防身术的意义是保护自己,不是什么像动作电影那样漂亮的回旋踢、拳法之类。那些东西在没经过系统训练的情况下,力量差一个等级的女生根本没法发挥出效果,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以最低的成本瞄准人的要害。”

    “的确……”我低下头。

    “所以,和紧急时刻用下三滥技术保护自己的防身术不同,真正有意义的武术关键在于‘避开这些要害的同时制敌\'。”他说,“这是需要训练的部分,这点不管是古流武术或者所谓的现代武术都一样。”

    提起武术的时候,他就像个称职的老师那样侃侃而谈,与平时很不一样。

    或许,在学校的部活中,他也曾这样耐心细致地教导过其他人吧。

    我重新望向他,而他注意到我的视线,也略微迎过来。

    “……”

    似乎同样意识到自己在会话中担任了与平时大相径庭的角色,他暂时沉默下来。

    “……不,我没在想什么奇怪的事。”

    率先强调着,我手持电量所剩无几的相机,在榻榻米地面上轻轻坐下来。

    “能看到这一面的日吉,很开心。还蛮奇妙的。”我将录像调到刚才的废片,无意义地快进着,“毕竟,印象里上一次看到日吉在道场展示武术时,还只是些‘漂亮的回旋踢\'。”

    他一时没有开口,我也并不知道他的目光落点何处。

    “只是有点遗憾,因为我在武术方面几乎什么也不懂。讨论切磋之类的也做不到。”

    方才那般无谓的挫败感再度自心底盘旋而上,我放开一直按着的快进键,重新抬起脸望向他。

    “……刚刚那个,一直失败的手肘的部分。能再教我一次吗?”

    仍身穿白色的武道服,他笔直地站在氛围相称的和室里。知道他会应允,我提前将视线移向通向道场的障子门,谁知,他却并没有走过去拉开,而是在近处同样坐了下来。

    也不打算像刚才染矢那样模拟实际情况,他只示意我转过身去,随即将右手臂从后方虚浮地圈过来。

    “试着找一下刚才的位置。”他说。

    我抬起右边手肘,用左手在他的前臂上试探着确认印象里的位置点。差不多就是这里,我使用肘尖向下压去——

    “不对。”他的声音从后侧传来。

    “那是这里……?”

    “不对。”

    “再往上一点?”

    “越来越偏了。”

    一阵沮丧蔓延开来,我体会到了与不久前相似的泄气。正在想放下手的时刻,他的左手却从后方圈过来捉住了我的右手腕,随后用那原本悬空的右手,在我被他横陈下来的右手臂上确认着位置。

    “是这里。”

    他用拇指点着我手臂上的某个位置,然后向下按压——

    “啊,有奇怪的肌腱移动的感觉……但是不太痛。”

    “因为这不是压强更大的肘尖部分。”

    他说着,用上更重的力道压迫——

    “好痛——!”

    几乎在顷刻间无法自制地甩开他的手,我转过身去,正迎上距离极近处他有些好笑的表情。

    “……可能,我真的没有天赋。”

    挫败地咕哝着,我心有余悸地甩动右手放松。

    “但是,果然很神奇……穴位也好神经也好。简直像中国功夫一样,‘点穴\'什么的。”

    “我的确很感兴趣,中国的武术,也稍微研究了一些。像是你说的‘穴位\'——对我的修行很有帮助,不管是用来攻击还是治疗恢复。”

    “诶……?”

    “但,目前还是没能完全背下来。太多了。”

    坦率承认自己的失败,他并无难堪地稍微拉远了与我的距离,随后以手撑地站起身来。

    他真的成长了许多。从不知哪一刻起,他身上尚且稚嫩的“雏鸟感”尽数消散,原本脆弱的羽翼渐丰,至少在道场这种场合,已然成长为苍劲的雄鹰。

    只是,在道场以外的时候,这样的雄鹰体内,大概实际上藏着猫一样的灵魂。

    我略微收回视线,使视野的大部分区域成为虚焦。

    “我去倒茶过来。”

    他这样说着,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便拉开移门走了出去。本来,我应该已经跟在染矢之后回家了——不知为何,现在我却席地坐在这个房间,并且似乎因为茶的缘故,还要再稍微待上一阵子。

    我也撑住地面,忽略些微发麻的腿脚,站起身来,成为房间里唯一突兀的物件。

    墙边的书柜除了书籍,还陈列了一些其他的摆设,甚至也有几个奖牌和小小的奖杯:与武术相关的、与珠算相关的。我透过玻璃往书柜里查探,除惯常的书籍以外,还叠放着一些印有奇怪汉字的盒装DVD碟片,看起来年代久远。

    最上面一张碟片依稀能够瞥见封面。只模糊地看清“香港”两个字,我无法敌过玻璃反光以及书柜里的低亮度,只好暂时放弃探究,直起躬下的腰。

    ……想来,我并不了解他。

    这是已得出了无数次的结论。我轻轻移转视线,因有些在意而朝先前放下点心的书桌走去。

    橙色的点心盒完好无缺地躺在桌面上,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遗憾的是,我已经忘记之前放在桌上时盒子究竟呈怎样的状态,因此“他是否拿起来看过”这点无从探寻。不过,令人更加在意的地方在于一旁新添的盒子——起初并没有它的踪迹,因此这应该是在我们进入道场后才出现的。

    是一盒镇痛膏药贴。

    我想要拿起来查看,又因这不是自己的物品而犹豫。指尖向前伸出后又迟疑着退缩,我正任凭自己内心矛盾的想法相互对峙时,身后移门的动静忽然响起来。

    受到惊吓外加心虚,我迅速回过身,望着房间另一角挂了他衬衫的衣架,摆出发呆的样子。好在,视野边缘的他进门时似乎正将注意放在手中摆着茶杯的托盘上,大概没有瞥见我慌乱的姿态。

    他走过来,将托盘放到房间里的另一张黑色矮桌上,又拉开壁橱,从里面取出两个坐垫,一左一右对称地放下。

    “抱歉,这里没有椅子。”他说。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当成外国人的?”

    以无奈的表情打趣,我为了不让他看扁地以板正的姿态跪坐下来。茶汤呈现出青翠的绿色,从方才直到现在一口水也没有喝过,我的确早已干渴了。并未在意什么礼仪,我只是捧起右边的茶杯,敞快地啜饮了一大口。

    和我一样选择以喝茶作为开头,他同样正坐着,目光一如平日的淡漠,难以挖掘到具体情绪。房间内茶叶和香薰的气味交织起来,空气却反而有些凝固,不久前刚刚经历的如好友般的对话仿佛又化作了幻觉。

    ……该说些什么呢。

    我双手捧着茶杯,视线垂入杯中的一泓清绿,却忽然意识到自己甚至没有向他道谢。

    “对了,谢谢……”

    “桐山说,五月份他打算组织些人一起去玩彩弹枪。”

    我空虚的话语淹没在他拥有切实内容的声音中。稍怔了一下,我回味着他吐出的句子。

    “桐山……?”

    “嗯。听他说千叶要新开一个彩弹枪的场地,下个月初营业会有优惠。”

    也并没有在意我被吞没的道谢,他继续陈述着。

    “要是我们能叫来些中学同学,把这个任务承担下来,这或许也能算我们组织的活动了。我是这么想。”

    他说着,将茶杯放到桌上。

    “彩弹枪……”我思索着,“我还没有玩过。”

    “我也没有。”他说。

    “但是,果然这也是个办法。这样我们就不用再费心思了。”

    脑海中浮现出家中矮桌上散落的纸张,我将双肘撑在桌面,百感交集地又喝了一口茶。

    “嗯,那就这样。”他点了头,“关于人数和时间,我会再问他。”

    “在哪里来着?”

    “千叶县。”

    “明白了——我回去在网上查一下。国内这样的场地好像很少。”

    他没有继续接话。画面以不同的姿态定格在与方才相似的气氛中——我两肘撑着桌面,手中茶杯的茶汤只剩下二分之一;他则将视线凝在别处,桌上茶杯的袅袅热气逐渐稀薄。

    ……现在,该说些什么呢。

    只在一瞬间,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傻。仿佛为了掩饰这份傻气地,我低下脸有些无奈地抿嘴微笑。

    脱离了道场和武术,他也从雄鹰变回了猫——敏感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生物。我缓缓抬起视线,他的目光却依旧没有回来。实际上,我和他坐在窄窄的矮桌两侧,距离比之前每次出去吃饭或喝咖啡时都要更近。

    我清楚地看见他的脸庞。

    浅褐色的眸子,被长长的细碎刘海遮掩住些许。除了偶尔因演剧之类的而不得已更改打扮以外,其余时刻,从我认识他开始直到现在,他根本一直都是这样的造型。

    真是个无聊的人。我这样想着。

    只是像这样想着,我稍稍垂落眼眸,打破沉寂。

    “……说起来,日吉现在身体已经没事了吧。咳嗽,之类的。”

    即便视线焦点并不在他的脸上,我也能够切实地感受到他的诧异。那金棕色的发丝因他的细小位移而颤动,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终于回归这边的目光。

    “……你怎么知道的?”

    “存在过的事是没法完全隐瞒住的。大概。”

    为保全染矢而说了些故弄玄虚的话,我重新望向他。

    实际上,倘若仔细聆听,他今天的声音确实和平日有微妙的差异——原本音色的基底上镶着一层薄薄的朦胧黏性,像是仍未消失殆尽的鼻音。

    与未休息好似的鼻音共同诉说着他的状态,我看见那眼眶下方不易察觉的一小片晕开的深色,以及那形状好看的下巴上让人感到别扭的部分——两三根细小如新生般的胡茬,缄默地,作为漏网之鱼存在着。

    我并不知道他是如何度过这几天的,只是,这些细节使他想要掩藏的疲惫无所遁形。

    “……日吉,今天没有剃干净呢。这里。”

    我轻轻点了点自己的下巴,依照所看见的位置——右侧,靠近下颌轮廓的地方。说实话,很容易被忽略。

    “……”

    只因为这一句话,他却出乎意料地表现得有些慌张。这是至今为止都很难看见的神态——他局促地移转着视线,又迟疑地抬起手摸着下颌确认,最后因想逃避我的盯视而干脆往反方向侧过脸去,连带着整个身体一起。然而,即便望着的仅是他的侧颜,那浅浅咬着下唇的不甘心的神色也还是诚实地在视野中展现着。

    “……感冒,是被我传染的吧。对不起。”

    我低下头,望着手中茶杯里因热气渐消而变得平静的青翠颜色。

    “虽然表面不太能看出来,但,日吉是很在意形象的人。我知道的。”

    很在意呢。明明是无关痛痒的事。即便如此,也无论如何都想保持帅气的家伙。

    “所以,被别人看到疼痛是很丢脸的事吧。对日吉来说。”

    他的侧脸线条除了比从前更有棱角以外,总体来说几乎可以完全和记忆中的轮廓重合。我看着他的视线稍稍沉下。

    “猫也是这样呢。因为一旦表露出痛楚,就容易被其他捕食者当成猎物。所以,猫忍耐痛苦的能力总是很强。”

    这是第一次,我在他面前像这样提到猫。比起他描述我的时机来说,显得迟了一点。我挫败地笑了。

    “说实话一开始吓了一跳,当日吉那样说的时候。说我像猫一样,之类的。”

    像猫一样,心总是突然间跑到无法捕捉的地方。他的话语回响在耳畔。

    “……因为,我以为,明明是我比较先。觉得日吉是像猫一样的人。”

    视线中,他带着困惑缓缓侧回脸来。那就像在学校附近坡道上的流浪猫眼中看到的——即便已经和我相遇许多次,也始终无法解消的,与警惕并存的迷茫。

    “比起我来,明明日吉要更像猫一点。猫都是那样的。敏感,固执,有时候阴晴不定,在我看来很神秘。虽然体态和长相都很可爱,但有点难过的是,我一直不太知道该如何和猫相处。”

    然而,如果我自己也是一只猫的话,就能够说得通了。

    令人豁然开朗的答案。

    “所以,确实会那样呢。心的距离很难感知。因为彼此都缺乏钝感力的缘故。像独居动物那样,总是掩藏着。”

    “……镜见。”

    不知为何,他只是叫了我的名字。然而,这样直呼姓氏的称呼方式总是使本应明朗的距离感变得模糊。

    “日吉,真的是一只很出色的猫。向来掩藏得很完美。痛楚也好,分明很喜欢的心情也好,还有那些属于自己的秘密。”

    那些我从来不曾知晓的秘密。我双手捧着茶杯下半部分,指尖在润泽的杯体表面来回摩挲。

    “……很后悔呢。说实话,直到现在这一刻也还是这样想着。”

    要是能多了解他一些就好了。

    无论是书柜上与爱好相关的奖项,还是书桌上藏在笔筒后方、却不小心露出了一角的隐形眼镜盒。

    “因为,日吉身上有很多我不了解的部分。要是能再多了解一点就好了,这样想着。”

    无论是默默使用着的膏药贴,还是充满异国风情和怀旧气息的盒装DVD碟片。

    “……虽然,现在才说这些,好像有点太迟了。”

    以及,他当作书签夹在书页间的那些拍立得照片。

    镜头对准的并非想象中的那些或猎奇或神秘的素材——UFO啦,阴暗的废弃住宅啦,云云——毕竟,初中时他常这么做。

    实际上,与此正相反——简直根本不像是会被他留存下来的东西。

    例如,那张枝头春樱垂坠的照片。浅淡的粉色缀于画面边缘,背景铺着满眼清澈澄明的蓝。这张照片,大概是仰着头举起相机拍下的吧?

    还有,那张主人公是猫的照片。纯白色的被毛浓密洁净,体态优美神采奕奕,看起来被照顾得很好。这是谁家养着的猫呢?

    以及,那张仅有许多背影的照片。画面上,我们穿着高等部的制服,每个人都高高地跃在空中,头发四处乱飞。这是临近毕业的时候吧?只是赶时髦地一起拍了“同时跳起来”的纪念照,那时的他落在后面,似乎并没有参与。或许就是那时,他抬手用拍立得抓拍到了这张照片吧?

    我松开茶杯,低着脸,用双手稍微捂住眼睛。

    “……镜见。”

    榻榻米的动静传来,甚至茶桌都震荡了一下——他似乎站起了身。

    “不,不用过来。”

    我闭着眼睛。

    “……你在哭吗。”

    “我没有。我不想再在日吉面前哭了。”

    至少,像一只合格的猫那样展现出坚强。我将手从眼睛上移开,缓缓睁开眼。然而,与我的指令相悖,他站在我面前。

    执意要表露坚强地,我同样站起来。久跪的腿脚已变得酸麻,我趔趄了一下,他伸出手,拽住我的手臂。

    茶香余力不足,在与香薰味道的斗争中逐渐落于下风。他的眼中充满动摇,浅褐色的眸子盛装着中学时难以看到的复杂情绪。

    我们何至于此呢。在这样生机盎然的春日。

    该斥责的是未曾向我说出口的他吗?还是现在后知后觉矫揉造作的我呢?

    我想,两方都没有足够的理由。只是时间开的玩笑罢了。

    “我不小心看到了,照片。夹在书里的那些。樱花的,猫的,还有毕业前那一张。”

    “……”

    他怔了怔。

    “被好好地留存下来了,那种照片。”

    但是。

    “……但是,只是被丢在这里了。”

    他早已不在这里住了。仅仅将照片留在不用的书里,他没有一并带走。

    “因为,日吉和以前不一样了。也许是变成大人了吧——因为成人式的缘故。”

    不是因为成人式的缘故。我在心里说。

    “所以,忍不住很担心。也许在什么时候就会忘记了吧,之类的。”

    大概是一次性说了太多话的责任,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他保持着拽住我手臂的姿势,领口因这样的动作而一侧稍微向下滑落,露出极为隐秘的白色方形一角。

    像猫隐藏自己的伤痛那样,他将膏药贴在很难被人看见的位置。

    有关那些在意的事,我一点也不想问了。

    已经喜欢上了。已经恋上了。

    所以,已经害怕得到答案了。

    我轻轻扯开他的手,向前迈了一步,将头抵在他的肩上。

    “不要丢下那时候的心情……拜托了。”

    就像被舍弃在这里的拍立得照片那样。我不想成为的东西。

    他的身体有些僵硬,仿佛还在活动的只剩下了永不怠工的心脏。然而,即便再努力,心脏和脉搏的跳动也无法传导过来——由于那拥有厚度的白色武道服的缘故。

    他衣服的下摆轻颤着。对抗着他的警惕,我伸出手去,轻轻掀起衣摆,用指尖触碰到他的腰间。

    与迷茫的指尖相触的刹那,他的肌肉紧绷起来。我忐忑地稍加摸索,直至探得那创可贴般触感的粗糙方形。

    “……被我猜中了。”

    腰间的膏药贴。运动的人都总会注意保护的、脆弱的地方。

    “……够了。”

    他抓住我的手腕带离已曝露秘密的腰间,有些强硬地举到我眼前。

    “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知道。”

    ——我明白的。这样做的缘由。

    “我知道的。”

    只是望着被他攫住的手腕,我轻轻开口。

    “……”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松开了我。

    “镜见。”

    他发出声音。

    “两个像猫一样的人,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嗯,我想也是。”

    我们,是很不一样的人。但是太相似了。

    我垂下眼眸。

    他伸出手,抬起我的下巴。

    迷茫地,强硬地,带着困惑的渴望。

    ……

    ……我们,会变得怎样呢。

    两个人,怀抱着痛苦的期待。

    沉默地、彼此缓缓褪去矫饰的皮毛。

    安静锁上的移门。细心铺到地面的垫被和毯子。

    被轻轻咬住后脖颈的猫咪。

    反复确认着威胁性渐消的气味,眼睑垂落,脆弱而湿润的鼻尖小心翼翼地相触。

    刻上伤口的身体蜷曲起来,变得轻盈而沉重。

    挣脱开过去的事。

    逃避着未来的事。

    让现在的事,变成一片刺眼的空白。

    很痛。一点也不舒服。想必他也是如此。

    没有章法的步伐,踩着生涩的节奏。

    克制自持、闷在喉咙里的微弱嘶吼。

    “再,稍微……”

    坦率地,曝露出自己的软弱。

    间错跳动着的脉搏,终于消除阻碍勉强汇合。

    以及,那轻轻缠在一起的、如幻觉般的猫尾。

    没有原因地恋上了。

    没有原因地,已经害怕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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