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rr 4 斑纹
那天的地震很快便上了新闻。震度6弱,有伤者被报告。
所幸,我的家人朋友都没什么事。回想那时,在从咖啡厅前往道场的路上,我和他并无多少对话。信号未遭破坏,我举着手机,不断给亲近的人拨打电话互相确认平安,而他也差不多如此。我们的视线在空气中平行,或凝于前路行人背影,或垂落于脚畔枯黄的春落叶、抑或平日里总是显得碍事的盲道。总之,都没什么差别。
是在那条路上吗?他的心情变得“已经不是想说这些”的时分。
又或者,是在道场背面的仓库里,看到散落一地陶器残骸的瞬间——是那时吗?
关于这点,他没有说。“是那家伙在追我”——向从未存在的提问,他用这种话给出回答。
“我还是忍不住在想——”
在走到道场大门附近时,我曾这样向他开口。
“什么?”
“刚才的地震。要是震度再猛烈一点……”我说,“我很后怕。”
“……”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
“最好少想这些只会增加心理负担的事。”
最终,他说着,抬手调整了一下围巾的角度。视线中,那小指和无名指关节处洇着几丝殷红——是某种新鲜的擦伤。
我的绝大部分心情淹没于突如其来的地震。在咖啡厅门口、被肾上腺素支配的时分,我还能充满勇武地试图闯进去取回物件;然而,在道场附近簌簌飘零的春落叶间,我忽然便变得渺小起来。说是后怕也好惜命也罢,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怯懦——无论如何,就仿佛以往许多令人纠结的事都在那瞬间变得不再重要了一般。由不知是什么的激素主导着,这种情绪顷刻间自上而下占领了我的整个身体。
而他则没有。
即便是在那里,我坦承自己满心余悸的那个时刻,他也没有沿着话题继续深究或是附和。在我们至今为止的会话中,他向来如此。
只是,惟独在那件事上——也许是我的反复提及终于点燃了他不耐烦的怒火——不管怎样,他最终忍无可忍似的、自顾自地给出了澄清。
说实话,这不太像他的风格。假如让我来设想,对于那天我无聊的追问,本应得到的大概是这样的回应——“和你没关系吧”、“现在还不知道”、“随你怎么想”之类。
换句话说,明明不解释也可以的。
我将上半身的重量托付给椅背,右手转着自动铅笔。未能控制好重心的瞬间,铅笔向右前方飞出去,笔尖撞在桌面上,铅芯断出了参差的豁口。
……
社交平台上,代表“新动态”的红点似乎无论何时都固执地存在着——多亏了活跃的朋友们,才使其得以在摇晃的电车车厢中化身不断自我更新的文库本,勉强支撑着无趣的轨道旅程。我点开动态查看,最上面一条是中学时期的好友桐山几分钟前刚发布的照片更新。
从小图看起来只是平平无奇的讲堂建筑外观,上方配文“有些家伙超离谱吧?!”,让人有点不明所以。
我点进详情,放大的照片出现在手机屏幕上。在照片上有些散乱的人流中,最为醒目的大概是其间一块白底黑字写着“就职说明会”的立牌。然而,在立牌附近还有一个看起来相当熟悉的身影。
打底的松叶色和镶着边的山吹色,还铺着繁复的印花——在一众男生的黑棕灰背包间,这样类似古着的撞色搭配实在醒目,甚至与他昔日的风格不太沾边。说起来,我总是凭借这个独特的单肩包认出他——至少,总是先于那整齐的金棕色发丝。
看起来,他并没有注意到拍摄者的存在。只是平淡地跟随队伍准备进场,他向相机的另一侧微微偏着脑袋。或许是并未展露出侧颜的缘故,他从头到脚——除了那个单肩包以外——都完美地融入周围的人们,看起来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大学生。
习惯性地,我退出大图模式,下滑屏幕刷新了一下动态——并没有其他人上传什么更新。只是,一条新的评论出现在了桐山的这条动态下面。
“你好无聊”——短短的几个字,来自日吉。
对了。这么想起来,桐山和日吉考入了同一所大学。眼下仍是春休期间,新学期尚未开始,想必凑巧遇上这一幕的桐山也是和我一样,像个闲人似的正乐颠颠地参加着部活吧。
——会不会努力得太过分了?
思考了一两分钟,在日吉的评论下面,我这样回复道。
他绝对看见了。然而,就算我这样相信并认定着,也没有等来什么回复。已读未回,他常用的把戏。
电车轻轻摇晃着前行,等我终于抵达目的地、在检票口将交通卡悬在感应口上方时,和“嘀”的声响同时,源自新消息的振动声经由衣物传至肌肤。
我的留言仍旧没有被回复,不过,他从通讯软件直接发来了信息。
——那家伙,没跟你说什么吧?
——诶?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他总喜欢夸大其词。
不远处的电梯门即将关闭,我紧跑两步钻进轿厢,举起手机继续回复他的消息。
——可是,我们都还没有正式升上三年生。现在就参加就职说明会什么的……
——早作准备总没有坏处。
失重感来去迅速,随着抵达楼层的提示音,电梯已升至地面。我无意识地跟着前面的人走出电梯,在光亮充盈视野的瞬间,却忽然注意到了值得疑惑的事。
——等等。可是,日吉毕业后不是要在家里的道场工作吗?
很快,我发出去的讯息被标上了已读。不知为何,这次我并不觉得他会就此沉默。行道树躁动着摇曳,如预想中一般,很快,他的回应如同树叶般纷然洒落,在屏幕上堆成黑色文字。
——这是我本来想说的事,那天。
我望着这行文字,不由得怔了怔。
因一时不知该怎样回复,我的指尖自然而然地滑向常用的黑猫系列贴图。可,无论选择哪张发送都显得太过敷衍,也起不到多少润滑气氛的作用。最终,我抿了抿嘴唇,写下消息发送过去。
——现在还是‘不想说这些’的心情吗?
隔了一会儿,当我走到没有信号灯的窄路口时,他的回复闪在手机上。
——不,还好。
我暂停脚步,试图想象他在手机那端的表情。然而,脑海内浮现的面庞模糊不清,即使拼命想要手动对准焦距也无济于事。
或许仔细想想,这件事也是——从中学时代起,他便一直这样。从那令人无从共鸣的爱好,到偶尔像猫似的独来独往——正如同他热衷的充满谜团的事物那样,他自己身上也挟卷着薄雾般的谜团,仿佛深浅相间的斑纹,将真实的皮肤血肉颜色掩埋其中。
……令人在意的谜团。
——如果这次还需要见面的话,我没关系。
有些局促地发送消息回去,我抬起头,眼前是闪烁的车灯——一辆准备转弯的车已经在路口耐心地等了我很久。
歉意咻地一下窜上脸颊,我带着羞赧朝司机点了点头,迈步快速跑过马路。
……
我们依然约在车站见面,又在那家咖啡厅落脚。收银柜台上的饰品归于原位,墙边柜子里则换上了新的小盆栽。大约是歇业了几天进行修缮的缘故,地面和桌椅一尘不染,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已经是春天了。大家都被春日温暖调动了积极性的缘故,周末外出上街的人比以往更多。供两人以上的座位已被占满,我们只能并排坐在临窗吧台前。不知为何,他带了笔记本电脑来。
“说起来,日吉今天也没有背那个包。”
我把咖啡移近自己,好奇地侧身探视一眼他放在脚下的随身物品。
“……什么,”他暂时停下在触控板上的点按,有些狐疑地转过脸来,“哪个?”
“之前经常看见的,”我用手指在空气中比划出形状,“有印花,明黄色镶边的,很复古的那个。”
“只是随便拿的。”
他淡淡地说着,将目光重新移回到电脑屏幕上,继续在搜索引擎中输入文字。
“那个包实在很显眼……”我望着他打字时显得修长的手指,稍微顿了顿,“我还以为,是日吉的话,不会买那种风格的东西。”
他按下回车键,跳出来的新页面下半部分卡成了一片空白——这里的无线网络信号不太好。
像是不得不将思绪集中到现实,他终于转回视线。
“……那是我兄长送我的。”
“……诶?”
理所当然地,我只发出了一个短促的疑问词。大概早已料到我的反应,他迅速收回视线,只是用手指在触控板上操纵光标不断刷新网页。
“是他买的,庆贺我高中毕业的礼物。”他说,“我一般在学校的时候用。”
“我从来没听日吉说过,有关哥哥的事,之类。”
“或许吧。”他答着,视线平铺前方,“他和我是很不一样的人。”
“因为从来没有提起过,所以几乎忘了这件事。日吉还有个哥哥,之类的。”
我凝视着杯中被啜饮的动作破坏了形状的咖啡奶泡,顶层细碎的肉桂粉末被挤向一侧,形成一杯残缺的卡布奇诺。
“所以,日吉的哥哥也在道场帮忙……”
“实际上,没有。”他用平静的语调打断我,“他学过武术,但志不在此。”
“……”
或许这就是我从来没有在道场见过他哥哥的原因。光是听起来,和他同样,像猫一般藏着神秘之处。我盯着咖啡杯在脑中描摹他的样子——与日吉面容相似,却喜欢穿个性鲜明的古着或是复古风格衣服,同时对武道没有太大兴趣。如此这般。
……想象不出来。
我无声地宣告放弃,而在此期间,杯中的奶泡似乎又瘪下去几分。我略微转脸看向他的电脑屏幕,这次页面总算是加载了出来。
“就职交流会报名……”
“今天是截止日了。”
“一般,不是应该至少在三年级暑假开始实习之后——”
“我之前也说了,”他说,“早作准备总没有坏处。”
简直和与出岛待在一起的感觉一样——从我这样散漫的家伙的角度看,他给人以很大的压力。就像从前,听说他总是清晨第一个抵达网球部的事实一样;相反,我则是那个在周末的约定会面中睡过头迟到的人。
“为什么……?”
在个人资料页面,他的邮箱地址刚刚输入到一半。听见我迟疑的声音,他暂时中断敲击键盘,将视线投射过来。
“为什么?”
“不准备那样了吗?我是说,毕业以后留在道场帮忙之类。”
“……”
短暂地,他沉默了一会儿。
“或许是吧。”他说,“至少,想先去看看其他的世界。”
虽然因这句话滋生出的情绪十分复杂,但若一言以蔽之,我感到有些错愕。
倘若真诚地评价,从中学时代开始,或许网球部的那群人之中,只有他和迹部在迈向未来的道路上留下的并非步伐而是车辙:只需沿着既定轨道路线行驶,便能一路畅通地抵达肉眼可见、充满光明的目的地。换句话说,他们原本就带着“继承人”的光环,所面对的也必然不会是普通人眼前的重重迷雾。
然而事实上,真的会存在像他这样的、在行驶中途打开车门犹豫着是否要跳下的人。
这样看来,把所有事都想得过于理所当然的家伙,似乎反而是我。
“可是……为什么呢?”
兴许只是为了省去思索的麻烦,他点了与我一样的饮品。但,在两杯卡布奇诺同时被端上来后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喝过哪怕一口。这样的事实使人毫无必要地生出挫败。
“我一直以为,日吉才是最会在这条路上坚持下去的人。”
“……我也不知道。”
像先前某次那样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他只是望着电脑屏幕和键盘的交界处。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想要打倒那家伙。我是说,我的兄长。”
“……所谓的‘下克上’?”
“但,那家伙根本没有和我争的念头。”他说,“‘反正以后要继承道场的也是若’,他总是这么说。”
听上去正如他所说,他们是很不一样的人。我想回应些什么,却没有头绪。
“或许从这一点看,我已经输了。”
他淡淡地吐出字句,却并未像想象中那样展现出多少懊恼的神色。
“往其他的路走走看之类的,也是最近才在想的事。”他接上自己的话尾陈述,又终于恢复心神般地重新开始输入自己的联系方式,“说白了,如果我的未来是已经被固定的东西的话,多多少少会有点不甘心。”
我惊讶于他的坦诚——印象里,他很少像这样大段披露有关自己的事,也从未真正展现过眼前这般的直率。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要和我……”
“我和身边的很多人都提到过,或者说谈过。”像是已然预见到我的疑问,他利落地回答,“你大概也能猜到,他们的想法。”
我想了想:“我觉得,大家都很羡慕日吉。”
“是。”
他并无遮掩地大方承认,紧接着终于将手伸向咖啡杯的方向——令人遗憾的是,仅仅将指尖在杯柄上停留了两三秒,他便又收回手来,卸下负担般在电脑上点击了“提交”字样按钮。
“说实话,他们当中的大部分在劝我。”他的语气冷静,“觉得我身在福中不知福,诸如此类。”
我没有做声。光是从我的角度而言,也已经足够理解他们的想法了。对于究竟是选择继续考学还是就职这点仍旧迷茫的我,也同样正站在令人头痛欲裂的岔路口。光是思考这些,我便感到生理性的疲劳。
连自己的事都料理不好……这样的我,压根没有资格对他的想法指手画脚。
许久,他发出声音。
“你也是这样想的吗,”他说,“觉得我不负责任,之类。”
“不是……我当然没有。”
我嗫嚅着,尝试一点一滴地从混乱的脑内提取出理顺的思绪线绳。
“首先,大家羡慕你是有理由的……日吉。”我说,“也许,和你所做的相比,进入企业工作并不是什么更加轻松,或者伟大的事。”
他稍微侧过脸来,相应地,视线也跟往这里。没有像以往那样干脆地打断,他似乎在等我继续说下去。
“至于‘不负责任’——好像也没有到那个地步。”
我垂下视线,下意识地轻轻点着头。
“我看过电视节目,道场的话,直到七八十岁还担任着师父的武术家大有人在。日吉的爸爸还很年轻,所以不用担心。”
我说着,因担心他的反应而重新抬起目光。好在,他的表情并无波动。
“只是,唯一的一点是,毕竟日吉已经在武道方面努力了这么长时间,如果真的就此放弃的话……果然还是会让人觉得有点可惜。”
将心里想说的统统倒干净,我噤声望着他,等待即将抵达的回应。然而,良久,他却仿佛听见我说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只抱着臂笑了一声。
“……你想象得太严重了。”他说,“我又没说打算完全放弃道场的事。”
“诶?”
“还有,我不是山顶洞人。”他挑起眉来,“在企业工作是什么样,我当然明白。”
……说实话,的确如此。听说他最近也一直在打工做兼职,比起他来,说不定从未有过工作实践经历的我才是被关在象牙塔里、只会纸上谈兵的一方。我轻声叹了口气。
“我还没有决定好,未来究竟要走到哪一步。”他合上电脑,视线随意地转移到桌面,“只是,在站稳脚跟之前,我想先去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
“嗯,如果是那样的话……”
如果是那样的话没问题——我跟随心中的节奏念到一半,却被他桌上倏忽亮起的手机屏幕攫走了部分注意。
由于笔记本电脑被合上的缘故,桌面上能被称作显示屏的只剩下了我和他的两部手机。也正因此,此刻冷不丁弹出消息窗的他的手机,摇身一变成了视野内最醒目的东西。
——……迹部……归……
是来自社交软件的新讯息。在一瞥间糊作一团的假名丛里,这样的汉字格外惹眼。
“迹部前辈……?”
由于令人吃惊的名字出现的缘故,我下意识地发出诧异的声音。
“……”
他瞥了桌上的手机一眼。门口因来客而被触发的铃铛颤声而起,新的客人进入店内。座位已经被尽数占满,店员走过去抱歉地引领他们至排队等候区。咖啡厅里聊天谈笑声不绝于耳,毫无理由地,我所身处的区域却仿佛被筑起了什么结界一样,声波在传导途中不断减弱,在耳蜗里聚作嗡嗡一片。
周身的空气悄然冷却下来。
我们坐在窗边,透过玻璃,天空湛蓝晴朗,宛若被过滤掉杂质一般澄澈。
他伸出手,熄灭手机屏幕。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