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树梨花

    他叹了口气,说道:“一切还是要从那首《凉州词》说起。

    上月下旬,我泛舟于漳河之上,忽见岸上有一株粉色桃花开在溪水边,正合了我《宴词》一诗的意境,我觉得颇为有趣,便上岸游览,那岸上杂树众多,本就没有路,待到天黑之后,更是一片漆黑。我走着走着,最终误打误撞,闯入了一个山洞。我在山洞中欣赏那些面目狰狞的佛像时,忽听外面传来羌笛声,想到凉州恶鬼吹笛的传说,以及入佛洞前曾看到一片农田,我才意识到原来那里便是武家村。

    我听那笛声中充满悲苦,如泣如诉,大有思乡之意,心中突发诗兴,便咬破手指,在洞中墙壁上写下了四句诗,便是那首《凉州词》。

    回去后,我将此诗念给高适和王昌龄听,他们大为赞赏,都说此诗是我平生诗作之冠。

    但薛将军后来看到了那首诗,以为我撞破了铁矿山的秘密,因此起了杀心。其实那日我入佛洞之后,天降大雪,我在洞中躲了一夜,出来后,天地苍茫,一片雪白,我根本就没发现什么铁矿。

    薛将军找了两个宁寇军的士兵假扮回雁的酒客与我的诗友们攀谈,发现我只是将武家村恶鬼吹笛之事当笑话告诉了高适,王昌龄等人,还说等天气好一些了,要带他们去武家村逛逛,但言语中丝毫未提到武家村有铁矿山之事,也不愿透露自己是去如何去的武家村。”

    “你为何不愿将你通过《宴词》一诗找到武家村的事告诉别人?”苏无名问。

    “《宴词》是我多年前的旧作,诗中漳河,其实说的是鄂州的那条漳河。此诗是我在鄂州赴宴时敷衍宾客的应景之作,写得只能说差强人意,我不愿再当众提起它。”王之涣道,“总之,沙副将知道铁矿山之事还未泄露,当即决定亲自暗杀我,却被薛将军拦住。薛将军说,是得派一个杀手,但却不是沙副将,而是小夭。沙副将很是不解,但薛将军说了理由后,他便同意了。”

    苏无名道:“若王之涣被暗中刺杀,或是莫名其妙死于非命,定会引起官差怀疑,你太原王氏的族人,也会追根究底。官差为了查案,必会四处找人查问,你王之涣最近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万一,官差们将王之涣之死和武家村三个字联系到一起,到时,铁矿山的秘密迟早会被抖出来。

    但王之涣若死于公开的情杀,形势便完全不同了。世人只会笑小夭姑娘执念过深,叹你一代诗圣竟死于风流韵事,一旦人们将案件重点放在男女之间的感情纠葛上,便不会再有人多番查探案件背后的真相。对官差们来说,命案有了凶手,就可直接结案,薛将军自可高枕无忧。”

    王之涣点头道:“刺杀定在宁寇军劳军之日,是因为,薛将军知道小夭生性仁慈,他担心小夭临阵退缩,下不了手,所以他要亲自带着部下坐在客栈中,意思是提醒小夭,如今宁寇军全军的安危全在她一人手上,她绝不能心慈手软。”

    “这小夭姑娘第一次当杀手,薛将军不担心她胆量小不敢动手,却只担心她过于仁慈?”苏无名疑惑道。

    “小夭自幼长在军中,曾断断续续给宁寇军的军医做过助手,亲手给受伤将士挖过腐肉,锯过残腿,断肢残尸什么的她早已司空见惯,对她来说,救人恐怕比杀人难得多。”

    “薛将军就没想过吗?小夭姑娘天生丽质,若你一眼就看中了她,倾心于她,到时,她要用什么理由杀你?”苏无名问道。

    王之涣笑道:“争风吃醋?谋求正室之位?只能说这位先生你太不懂男女之事。其实世间怨侣何其多,一个女子想杀一个男子,可以选择的理由实在太多了。”

    “让小夭姑娘去当歌姬,也是薛将军的主意?”苏无名问道。

    王之涣道:“回雁老板娘虽贪财,但也是个有几分侠义之心的人。那日她去城中乐器店挑乐器,忽听见店铺里屋传出箜篌乐曲声,其中还夹杂着女子的哭啼声。进屋一看,是一个美貌女子在弹箜篌。祝七娘问她为何哭泣,那女子哭诉道,她家中兄长病重,无钱医治,父亲想着她曾学过箜篌,也算有些才艺,正打算将她卖到风月楼去。祝七娘问她可会跳舞,那姑娘便起身跳了一支凌波舞。祝七娘当场便说,若要卖去风月楼,还不如卖给她回雁客栈。

    “这个女子,自然就是小夭姑娘了?”苏无名道。

    “没错,”王之涣又道,“确定自己即将去回雁当歌姬之后,小夭当夜立马偷偷找到我,那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她一见到我,便说了三句话——你捅破了宁寇军在武家村私开铁矿的谋逆大罪,我父亲薛慕柳已安排好刺杀计划,我就是那个即将刺杀你的人。”

    “什么?”众人俱是一惊,她竟将全部计划直接向王之涣和盘托出?

    王之涣笑了笑,“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胆子这么大的人。”

    “她不担心你向朝廷告发她父亲?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卢凌风道。

    “小夭说,铁矿山的真正主人并不是他父亲,而是朝中一个根基深厚的皇亲国戚,此人权势极大,薛将军对他极为看重。若事情败露,最终无可挽回,薛将军势必会一人承担所有罪责。那样的话,她会死,武家村的共犯会死,从头到尾最无辜的将军夫人也会死,而那幕后主人却不会受到任何牵连。

    薛将军对那幕后矿主有恩,若他身死,到那时候,为了给自己的爱将复仇,也为了向其他部下证明自己是个值得效忠的主子,那幕后矿主必会动用朝中所有势力,千方百计,将告发此事的王之涣及王之涣家人赶尽杀绝。

    她说为今之计,只有和她演一出假刺杀的戏,我才能金蝉脱壳,如此,所有人都不必死。”王之涣道。

    “你答应了?”苏无名道。

    “她自小就偷偷读我的诗,她既不忍杀我,我又怎么忍心让她愿望落空。”王之涣道。

    喜君道:“一边要假意遵从父亲的刺杀计划,另一边又要与你策划假刺杀。如此重任,她竟全都担下,还执行成功了。”

    苏无名感慨道:“看到父亲在眼前被刺,依然能从容不迫地计算你体内龟息丹的生效时间,再精准刺中你衣服内的血包,还不伤及到你,小夭姑娘,当真是心志坚毅。”

    王之涣道:“若非雷花跳出来刺杀薛将军,牵扯出武家村之事,也许此时我已秘密回太原去了。”

    “那日王昌龄在城外焚烧的尸体?”苏无名问道。

    “那是他从邻县义庄买的无名尸,”王之涣道,“难为他了,怕你们心血来潮跑去验尸,在我棺材边守了几天几夜。”

    “那铁矿的幕后主人到底是谁?”苏无名问。

    “其实,你们多半已经猜到了吧?”王之涣道,“宁寇军和武家村人之所以对那幕后矿主如此死心塌地,无非是因为他出手阔绰。私开铁矿的目的,无非是为了私造兵器,瞒着朝廷培养自己的军队。放眼整个大唐,谁有如此的财力,谁有如此的野心?”

    “是公主,公主在积存势力,她想起兵谋反”卢凌风道。

    “而今大唐之域中,谁不知公主想谋反。”苏无名道,“费鸡师曾在姑臧街上看到宁寇军拉着车从山中砍柴火回来,我想,自开矿后,那车中装的已不是柴火,而是铸造出来的兵器吧。”

    “所以我们费了这么大功夫,不过是揭发了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吗?”喜君道。

    王之涣道:“公主亦是李唐之后,她若谋求帝位,本就理所应当,何来谋反之说。大唐并不是没有出过女帝。”

    卢凌风正欲反驳。

    苏无名道:“罢了,朝堂之事,岂是你我可置喙的。”

    王之涣道:“我今日本就是为救裴小姐而来 ,现下,我要告辞了。”

    他走到门口,突然回头道:“我既还活着,还请尽快放小夭回家。”

    苏无名道:“放心。”

    王之涣冲四人点头,算是道别,开门离去。

    四人原打算回刺史府去,卢凌风见喜君鞋袜都被雪浸湿了,便将废弃破屋中的凳子拆了,点了一堆火。喜君在屋里自己烘鞋袜,苏,卢,薛都站在屋外屋檐下赏雪。

    薛环突然指着远处道:“师父,你看,那是什么?”

    卢凌风仔细看了看,只见远处纷纷扬扬的白雪中,一件白色绒毛皮裘正飘在风中上下翻飞:“是喜君的白狐裘。”

    卢凌风打了个唿哨,将自己的马唤了过来,接着飞身上马,催马奔向远处的雪地中,去追那件狐裘。

    那雪地原是一片荒原,荒原上有一大片树林,雪花层层叠叠堆在树枝上,倒像是开了十里梨花一般。

    苏无名对薛环笑道:“瞧瞧咱中郎将这模样,这身姿,再配上这雪景,此情此景,若能入画,将来必定是一幅名作。”

    鞋袜很快就烘干了,喜君在屋子中穿好鞋袜,起身去开门,没想到卢凌风也正好站在门口正打算敲门。她看到他手中拿的狐裘,禁不住笑道:“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呢。”

    卢凌风给喜君披上狐裘。四人拿雪块压灭了火堆,出了破屋,出发回刺史府。那拉车的马身上的血早已凝固,卢凌风担心它伤口崩开,便将它身上套车的东西都取了下来,打算将车留在这,只把马牵回去。

    卢凌风和喜君共骑一马,喜君侧坐在马上,卢凌风右手揽着喜君,左手拉着两匹马的缰绳,四人四马行在路上。大雪依然未停,狂风呼啸中,一支穿云箭直冲云霄,过了一会,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山崩地裂之声,众人望去,姑臧山武家村的方向火光冲天,灰色尘土与大片浓烟从山中喷薄而出,似火山爆发一般,连那雪似乎都被染成了灰色。

    “公主十来岁时,薛将军曾是她的护卫,这铁矿山,很可能是他送给公主的投名状,”苏无名道,“如今他的手下见事情败露,只得引燃火药,毁灭证据。看来樱桃和杨参军是要白跑一趟了。”

    “什么白跑一趟?”喜君问道。

    “我命杨燕然调集了大队人马,原本是打算去武家村抓人的。”卢凌风解释道。

    “河西节度使的人不是正在监视宁寇军吗?薛将军从哪调出来的人手去给他炸矿山?”薛环问道。

    “多半是将军府的那些守卫。”苏无名道。

    卢凌风看着远处爆发的灰雪山,微微叹了一口气。

    喜君抬头看他,问道:“你在想什么?”

    卢凌风摇摇头,并未说话。

    喜君道:“你在害怕,害怕迟早有一日,公主会自取灭亡,对吗?”

    卢凌风轻轻嗯了一声。

    喜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朝堂争斗本就纷繁复杂,杀伐流血在所难免,与眼前的浩渺天地相比,她和他,都只是历史中的蜉蝣,无力改写那些注定的悲剧。

    喜君伸手握住卢凌风抓着缰绳的手,轻声说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卢凌风点了点头,手上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四人继续冒雪前行,雪地上只留下一串长长的马蹄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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