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

    姑臧大牢,雷花坐在牢房中看着头顶小窗透出来的稀薄光线。成日待在黑暗中,失去时间的概念,她早已忘记自己到底在这里待了多久。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羌笛声,那笛声如泣如诉,凄怆哀婉。雷花猛然从地上爬起来,四处张望。是谁在吹笛?还是她在做梦?或许她已身在地狱?是她的家人在吹笛迎接她?

    近来她发现自己似乎忘记了很多幼时的事。或许,是她在仇恨中孤独了太久,连从前快乐的记忆都变淡了。豆大的泪珠从她眼中流出来。

    笛声戛然而止,苏无名手拿羌笛出现在雷花面前,看着泪流满面的雷花,苏无名道:“承认吧,雷花姑娘,你姓武。”

    “你怎么会吹这曲子?”雷花噙着眼泪问。

    “我去了武家村,听你的族人吹了一晚上笛子。”苏无名道。

    “他们有什么资格吹这首曲子!”雷花道。

    “到底武家村曾发生过何事?让你如此憎恨薛将军?”苏无名问道。

    雷花抹了抹眼泪,盯着苏无名,并未说话。

    “你根本不必担心我是薛将军的同伙,否则你不可能活到现在。”苏无名道。

    “你是怎么去的武家村,为什么还可以活着回来?”雷花道。

    “王之涣的《宴词》。”苏无名道。

    “是卿姐姐告诉你的?”

    “你是说将军夫人吗?”

    “对,卿姐姐和我都是武家村人,我们世代居住在姑臧山深处,过着男耕女织,又很封闭的生活。我小时候,有一回和卿姐姐在佛洞旁追兔子,从山坡滚下去迷了路,走了很久,竟走到了漳河边上。那时我们才意识到,原来从这里可以走出姑臧山,坐船去县里。那之后,我们时常去漳河看日落,那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后来,我们偶然读到了王之涣的《宴词》,卿姐姐说,这里既有长堤和漳河,又有汇集村中农田沟渠之水的小溪,要是种上桃树,岂不是就像活在诗中一样?于是,我们便陆续在溪边种了一些桃树。”

    “原来如此。”苏无名道。

    “神龙二年,有一天,我独自去漳河边玩,回来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大雪,我从芦苇荡那里爬到山上,到了佛洞旁边,却看到远处村中晒谷场上,全村的人都被捆了起来,一大队士兵围着他们。那些士兵的盔甲我认识,是附近驻守的宁寇军,曾去过姑臧山中砍柴火。我吓坏了,连夜从原路折返。我本想去县里报案,可在河边等了两天,也没有渔船。我只能鼓足勇气又爬回去,却见佛洞边堆满了村中老弱妇孺的尸体,我阿爹阿娘也在里面。我浑身发抖,哭着又跑回了漳河边,等了三天,一只路过的渔船把我救走了。我在街上流浪了很久,被回雁的老板娘收养,在客栈中做了打杂的。后来我坐船偷偷回过一次武家村,却见到村中男丁都在宁寇军的监视下挖铁矿。原来,宁寇军抢占了我们村的铁矿山,杀了老弱妇孺,只留下了男人给他们开采铁矿。”雷花道。

    “你既已在回雁安身,为何后来不去报案?”苏无名问。

    “我去找了当时的姑臧孙县令,他听到这事,跟我说,宁寇军连屠村的事也敢做,杀他这个小县令肯定也易如反掌,即便他接了案子,也无法替我申冤,不过是徒增人命罢了。我说:‘好,你官小,管不了这事,那我就去找秦刺史,’孙县令道:‘我前几日才见他与薛将军在酒楼喝茶,你若去了,说不定是自投罗网。’自那之后,我便打消了报官的念头。”雷花道。

    “想不到武家村还有这样一段往事。”苏无名道。

    离刺杀案已经过去十多天,回雁客栈一直在歇业中。这日,喜君仍旧在房中画画,窗户上突然“咚咚”两声响,喜君忙去开窗,薛环笑盈盈地跳了进来。

    “是薛环啊,外面冷吗?要不要我去楼下叫人烫一壶酒来?”喜君道。

    “这里的酒好喝吗?我方才还看到阿梨小姐在一楼喝酒呢。”薛环道。

    “怎样?她长得漂亮吧?”喜君笑道。

    “嗯,不愧是王瀚师傅养出来的女儿。”

    “王瀚?女儿?”喜君惊诧道,“王公子最多也就比阿梨大十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女儿?”

    “养女啊,王瀚师傅十来岁的时候,见赌坊门口有人卖女婴,那女孩见了谁都笑,露出一对梨涡,唯独见了王瀚师傅,却哇哇大哭,王瀚师傅便道:‘你不喜欢我,我却偏要把你买下来’。就这样,阿梨姑娘变成了他女儿。”薛环道。

    “既是太原王氏的养女,又怎会流落到凉州当歌姬?””喜君问。

    “谁知道呢,王维先生和我说这事的时候,口里只是直念叨着‘作孽啊作孽’。”薛环道。

    “好吧,”喜君点头,又道,“你今日来见我,可是案子有进展了?”

    “不是,是师父差我来问小姐,想不想见他?”薛环道。

    “不是昨日才见过吗?”喜君道。

    “这就叫‘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薛环摇头晃脑道。

    “哇!薛环,你可知这话出自哪里?”

    “出自《诗经》《王风·采葛》。”

    “呀!”喜君摸了摸薛环的头,“我好感动,我们薛环真的出息了,这宠念寺的师傅果然非同一般。”

    “我在宠念寺学的东西可多了,四书五经,天文历法,礼仪典章。小姐若不信,可以考我。”薛环语气骄傲地说。

    “好,你先把那桌上的诗拿起来,读给我听听。”喜君道。

    薛环拿起纸,念道:“杨卯东风树,青青夹御河。”

    “是杨柳东风树,”喜君笑道,“你这第一句就错了。”

    “这怎么会是‘柳’字呢?”薛环举着纸问道。

    喜君走近薛环,看了看那诗,确实是‘卯’字:“我想起来了,这是小夭抄写的诗。刺杀案后,老板娘要把小夭的东西都扔掉,我把她房中的诗集都拿过来了。”

    她接过薛环手中的纸:“奇怪,这‘柳’字又不是十分刁钻古怪的字,为什么她会写错。”她又翻了翻小夭其他的诗,“寒辞杨柳陌”的“柳”字也写成了“卯”字。

    喜君低头思索,过了半晌,她缓缓抬起头,表情凝重:“薛环,我可能知道小夭刺杀案的幕后主谋是谁了。”

    刺史府中,卢凌风正站在廊下看雨,杨参军来报:“中郎将,属下已派人知会河西节度使贺拔延嗣,请他密切监视宁寇军的异动。”

    “好,退下吧。”卢凌风道。

    苏无名撑着伞走至院中,冲卢凌风道:“我去了王之涣家,看了他写的诗,武家村佛洞中的《凉州词》,确实是他的笔迹。”

    “为何他要用血写下自己的诗?”卢凌风问。

    苏无名摇头。

    费鸡师在廊下扇着火炉,炉上罐子里冒出一阵药香。

    “费鸡师在给谁煎药?”苏无名问。

    “还不是牢里那小姑娘,前几日我随喜君去牢里,才发现她竟有先天哮喘,我就想熬些药给她。”

    两人看着费鸡师熬药。

    苏无名道:“我有一个猜想。”

    卢凌风道:“会不会有点离谱?”

    苏无名道:“喜君还是河东裴氏呢,不也一样在客栈中做歌姬。”

    费鸡师端起药罐,正准备走,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卢凌风,你之前让我查验那个吐罗歌姬的药,我全都查了,什么药都有,就是没有毒药,无非是一些返魂香,催情散,西域魅粉,龟息丹之类的东西,三十多种呢,我列了个单子,等下给你。”

    卢凌风和苏无名面面相觑。

    卢凌风道:“我也有一个猜想。”

    苏无名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姑臧大牢,小夭正坐在地上中发呆,忽听得外面一阵兵刃交接的声音,一个黑衣蒙面人手拿横刀冲到了她牢门前,横刀刀刃上全部是血。他一刀砍断门上锁链,闯进门道:“小姐,快跟我走。”

    “谁派你来的?”小夭问道。

    “是将军。”

    “我不认识什么将军。”

    “将军知道小姐会对属下心存戒心,因此给了属下一件信物,小姐一定认识。”蒙面人拿出一只毛笔,笔杆上刻着一株柳树。

    小夭拿过笔看了看,的确是薛将军的笔:“可计划不是这样的。”

    “计划有变。将军已下定决心,要破釜沈舟。”

    “好,我们走。”

    两人穿过大牢走廊,一路都是狱卒的尸体。小夭看着这些浑身是血的尸体,突的停下来,神情懊恼地道:“不,你不可能是将军的人。”

    “小姐何出此言?”蒙面人道。

    小夭走到一个狱卒的尸体旁边,抬脚踩那狱卒的手指。那“尸体”痛得大叫起来。

    前面的蒙面人看到此景,笑着摇了摇头,缓缓拉下面罩。

    小夭认出了他:“冷籍?”

    ”薛小姐不愧是将门虎女,这都能被你看出破绽。”卢凌风道。

    地上倒着的狱卒纷纷爬了起来,苏无名出现在众人眼前:“小夭姑娘,你果然是薛慕柳的女儿。”

    “我不是!”小夭矢口否认。

    “可你方才明明一眼就认出了薛将军书房中的毛笔。若不是偶然得知,你有先天遗传的哮喘之症,而我又碰巧曾在将军府中听到将军咳疾发作,我根本不会将你与薛将军联系起来。”苏无名道。

    苏无名举起两张纸:“这是你在回雁客栈中写的诗,当你写到“柳”字时,总会写成“卯”字,这不是错别字,而是,你父亲名字中有“柳”,为人子女,你为了避讳父亲的名字,因而刻意减少笔画。”

    “胡说!这只是你的胡乱臆测罢了!”小夭捂着心口,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小夭姑娘无需动怒,你的隐蔽功夫其实做得不错,如今事情败露,并不是你不够出色,是你的先天病症和孝道出卖了你。”苏无名说着,又转向卢凌风:“冷公子,我有密信一封,请你明日快马送去长安,交给天子。”

    卢凌风道:“信中是何内容?”

    苏无名道:“大唐凉州边军宁寇军主帅薛慕柳,私开铁矿,屠戮无辜村民,被太原王氏王之涣撞破秘密后,指使女儿假扮歌姬刺杀王之涣。”

    卢凌风道:“卢刺史放心,我必亲自将信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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