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

    “……阿怀。”困扰之际,卫绮怀忽然听见一声朦胧缥缈的叹息似是从天外传来,留神细听,才发觉那是坐在榻边闲翻书的江不辞冷不防地叹了一声。

    师尊搁下书,轻轻唤她:“你心神不定,究竟是在思虑些什么?”

    卫绮怀磨磨蹭蹭转过身来,却发现江不辞的藤座圈椅背对着她,并未向她投来目光,不由道:“徒儿心神不定,师尊怎么瞧出来的?”

    她自信将小动作掩饰得很好——毕竟,小时候常常在这上面吃亏。

    钟霄不仅是个严格的母亲,还是个修为不低的修士,只凭神识就能感知到卫绮怀周身的情绪波动,轻易判断出她在装睡,随即嘲笑两声,毫不留情地喊她起来温书练功。

    后来还要时不时地拿这种事出来羞一羞她。

    卫绮怀修炼后,取得的第一个成就,就是将神识的波动完美隐藏。

    可是,师尊是和母亲不同的。

    师尊不会轻易用神识搜查什么人。更何况,现在的卫绮怀已经对神识操控自如,绝不会泄露情绪了。为什么师尊还是能够如此轻易地感知到她的不安?

    更何况,江不辞并不是一个对他人情绪特别敏感的人。

    或者说,她是一个不需要在意、也不屑于把控他人情绪波澜的人。

    但卫绮怀发现,师尊似乎总能立刻发现自己那些微妙的情绪变化。

    说起来,这似乎也不是第一次了。

    卫绮怀在她初拜师的那段日子里,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剑尊相处,只能像亲近家中寻常女性长辈一样亲近江不辞,后来却渐渐发现……

    不知道是修为的压制,还是师尊另有识人之术,又或是师尊人生阅历丰富——总之,江不辞了解她,远比她了解江不辞要快得多,也要多得多。

    那日她坐在树下看书,因为惦记着别的事,有些心浮气躁,而江不辞信步遛达过来,只遥遥扫了她一眼,便笑道:“阿怀,闲着也是闲着,去瞧瞧山梯有没有什么年久失修的地方吧。”

    卫绮怀老老实实地去转了一圈,检查过山梯后返回报告无恙。

    江不辞仔细看了看她,点头:“那就好,再去绕着山路跑几圈吧。”

    修仙的有几个徒步跑山头的?

    “……跑圈?”卫绮怀这下没有忍住质疑,小声地抱怨道,“师尊,徒儿又不是磨坊的驴,为何要做这些体力活。”

    江不辞笑眯眯地点了点头,置若罔闻:“对了,你不若去帮久源磨几袋面?闲着也是闲着。”

    卫绮怀终于听出这话明里暗里的戏谑,心中既有几分无语,又起了几分不明所以的警觉:“师尊,您千方百计地把徒儿支出去,莫不是有什么别的事要瞒着徒儿?”

    “好孩子,还会倒打一耙了。”遇上这么令人啼笑皆非的反问,江不辞哈哈笑了两声,俯身点了一点卫绮怀不知不觉中皱起的眉头,无奈道,“阿怀,为师是要你找点儿事情去做。”

    卫绮怀眉毛拧成一团,犯懒的劲儿上来了:“好端端的,徒儿为什么要找事情去做?”

    江不辞打量着她,悠悠道:“手上有事情忙着做,心才能够空出来,不至于想东想西,自寻烦恼。”

    卫绮怀这才算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仍旧嘴硬,闪烁其词:“徒儿也没有想东想西,这不是读书呢吗。”

    “好啊。阿怀,那你说说,方才你在这儿装模作样地读书,究竟读进去几个字儿?”江不辞扬了扬眉,难得这样不依不饶地追究她的错处,“心不在焉成这样,还说不是自寻烦恼?”

    卫绮怀被这话说得一怔。

    ……上辈子她读书时期,常常能听见她妈这样的念叨。

    虽然那早就已经是很久很久的记忆了。

    但只要她还活在世上,又怎能全然将往事视作云烟呢。

    她鼻子酸了酸,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师尊说的是,是、是徒儿庸人自扰了。”

    “阿怀。”

    江不辞看着自己的年轻的徒儿,忽然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先前波澜不惊的语气被悉数打破。

    虽然她的声音依然是极其平静的,可卫绮怀却听出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斥责:

    “只是一时半会儿收不回心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谁教你说自己是庸人的?你若是庸人,为师还能收你?”

    卫绮怀没想到自己随口推辞的一句话也会让师尊如此在意,顿时有点儿难为情:“啊……对,徒儿只是有些心不在焉。”

    江不辞又笑了,宽容地揉揉她,招她进前:“阿怀不若给我讲讲你的心究竟丢在哪里了,为师也好帮你找找?”

    事到如今,卫绮怀已经不记得那一日自己读书时究竟是在为崔晏还是殷无息的事而胡思乱想了。

    只记得师尊那天带她去看的长河落日,在一望无际的大漠上,壮丽无比。

    *

    “徒儿心神不定,师尊怎么瞧出来的?”

    卫绮怀终于翻身坐起,见江不辞怡然用余光瞥一眼她,笑了——她低垂的侧脸逆着光,眉间轮廓染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光晕。

    卫绮怀心里乱想:天亮了?何时亮的?我睡了多久?

    片刻后,她听见江不辞笑道:“这有何瞧不出来的?我认识你多少年了?”

    “我娘养我亦有许多年了。”卫绮怀挺起胸膛,十分自信,“但现在我再像小时候那般装睡的话,她就不用神识抽我了。”

    “好,下次再见令堂之时,我会建议她不必对你手下留情。”江不辞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十分体贴,“阿怀若是喜欢这种,为师亦可一试。”

    谁会喜欢这个啊!您这都扯到哪里去了!

    对于师尊的插科打诨,卫绮怀哭笑不得,然而又见对方神色一转,追究之意全然认真,她抵抗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败下阵来,只得简单讲了讲自己在十方大阵的经历。

    江不辞若有所思道:“这倒不失为一番奇遇。”

    卫绮怀看着她,终于将自己心中的那两个疑问说出了口:

    “师尊可认得那魔域姬衡?”

    “十方大阵的封印里,当真有传说中的至邪至宝吗?那是什么东西?”

    “原来你方才胡乱琢磨的是这个,”江不辞意味不明地感叹了一句,而后沉吟半晌,慢慢答道,“为师不识得姬衡,也不知十方大阵里有什么宝物。”

    出乎意料的回答。

    卫绮怀一愣。

    她还以为什么问题都难不倒师尊呢。

    看着师尊的严肃神色,她正要东拉西扯几句缓和一下气氛,旋即却听江不辞道:“阿怀,那魔修的图谋与你无关。此后为师自会调查清楚,莫要担心了。”

    这话的意思是,让她不要插手?

    “……”

    卫绮怀垂下眼睫,不再多言,只慢慢缩回自己的薄毯之中。

    可是紧接着江不辞又说起十方大阵:“阿怀,为师不知这十方大阵中究竟有何宝物,但也知道,十方大阵与长生鉴虽关乎无上奥秘,本质却与杀阵无异,你这两次能够有惊无险地度过,只是侥幸。以后……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她轻轻叹道:“此后若是再碰上,还是叫为师同去吧。”

    说完这句,江不辞才想起来不久后还要闭关,以及自己那不被十方大阵接受的古怪气运,沉默良久,才补了一句:

    “若是为师不在,你也不要一意孤行,遇上什么事,多问问你师叔罢。”

    其实江不辞并不经常对卫绮怀提到殷无息,尤其是在对某事上势在必得又稳占上风的时候。

    卫绮怀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抬手揉开师尊微锁的眉头,宽慰道:“徒儿清楚,师尊多虑了。”

    江不辞眉心在她手心慢慢舒展开来,复又皱起,却看见她这副正经姿态,禁不住哑然失笑。

    “对了。”卫绮怀没让自家师尊宽心多久,忽地又从毯子里钻出来,倚在凭几上,“师尊,近来徒儿听说一个话本子很是流行,您博览群书,徒儿想请教一下。”

    “博览群书?阿怀倒是会说话。闲书罢了。”江不辞哂笑道,“你问哪个?”

    卫绮怀下巴搁在那软而弹的靠枕上,懒懒道:“好像是叫什么《问剑之争》,虽然不知写的什么,但这名字似是与咱们问剑山关系匪浅。”

    “……”

    卫绮怀终于在江不辞向来游刃有余的神色之中发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破绽,遂微笑着乘胜追击:“师尊看过吗?”

    *

    “然后呢?”燕春梧问。

    “没然后了。”

    甲板上,海鸥在飞。

    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再也望不见那座神出鬼没的梨花岛。

    卫绮怀下意识抚了抚自己发间的梨花,眺望着远方,随手掏出一把零食交给身旁打算投喂海鸥的燕春梧,语气深沉地叹息:

    “我师尊说她看外面天色不好,遂大发善心,决定去捞我师叔和师妹了。”

    燕春梧瞧了瞧晴空万里的天,不由咋舌:“那话本子里到底写的是什么啊?”

    “我怎么知道。”卫绮怀愤愤戳她,理直气壮地质问,“你现如今不是也重操旧业了吗,难道没做过修真界话本戏文的市场调研吗?怎么没听说过这个?”

    燕春梧低头偷吃了一粒零食,回味两下,暗道滋味不错,又从卫绮怀手心里掏了一把出来,这才想起来辩解:“你说的这话本名字起得平平无奇,我当时不小心就把它掠过去了,哪能想到它还有这么大的威力。”

    “春梧,我有个问题,你写的这小说里的人物设定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多人都爱看话本啊?”卫绮怀瞥见她偷吃的小动作,把手中的零食换作更适合喂海鸟的谷粒,故意忽略燕春梧的不满,只道发现了一个新问题,“你说,我师尊爱看,凤潇剑主爱看,现在那个魔域左使姬衡也爱看,这合理吗? ”

    “关于不辞剑尊,我本来就没有太多着墨……这个魔修,更是从头到尾都没写过。卫姐姐,早就告诉过你了,这已经和我的原作完全不同了嘛。”提及笔下的人设崩坏,燕春梧果然被转移了注意,撇开那零食,颇为委屈地强调,“更何况,我师尊爱看的那是神话志怪,明显是和剑尊爱看的这种不是同一类型的。至于那魔修,我看她更有可能只是想找个由头跟你周旋而已。卫姐姐,这几人不能一概而论呀。”

    “算了,下了船我就去打听打听这个话本子写了什么。”卫绮怀放弃追问这个不靠谱的造物主,回过身来,撤下她们之间的绝音阵,“谢道友来了。”

    燕春梧抛了手中的谷粒,高兴地冲谢凌屿招招手:“谢道友!你也来看海鸥吗?”

    不,我是来看你们的。

    本是想来劝和的谢凌屿没有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出口,她只微微困惑地看向她们,实在不明白这两人为什么怎么总是能莫名其妙地闹来闹去,又能这么快重归于好。

    她对燕春梧微微颔首,又对卫绮怀道:“卫道友,钟师姐正在找你。她说,有事相商。”

    卫绮怀迟疑片刻,问:“……可以不去吗。”

    她的脸色实在太过苦恼,燕春梧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谢凌屿也被带得忍俊不禁,只好欲盖弥彰地咳了一下,接着用她尽可能的诚恳语气劝道:“若只是寻常事宜,钟师姐应当不会主动找卫道友吧……”

    卫绮怀一想也是,依她表妹和她相看两眼的脾气,能三番两次地找过来,估计也不是有意要折腾自己。

    怕耽误了要事,她只好去寻钟如星。

    *

    舱楼顶上,钟如星正等在那里。

    卫绮怀一见到她就忍不住提起一口气。

    虽然表妹看上去也不是很想很她多说话的样子,可是这个架势,真的很难不让人想到天台约架啊。

    好在钟如星不知她腹诽如此,只说了两句话,言简意赅:

    “主君要我携慕展眉拜访秦氏宗主。”

    “她现下已经来了。”

    “阿慕?”卫绮怀眨眨眼睛,没想到钟如星给她带来的居然是个好消息,登时喜上眉梢,“已经到了?那她在何处?”

    钟如星瞥见她这副欢天喜地的表情,更为不快,没什么好气地反问道:“我说她已经来了,你说她能在何处?船停在哪里,她便等在哪里。”

    这船一会儿将要在何处靠岸,卫绮怀自然是知道的。

    监兵神洲西部,有一座颇为有名的海边城市,这座船便将要停在那城中的码头上。然而,它虽是海边城市,却因城中有一条名叫丹水的古河横贯东西,而得名丹水城。

    卫绮怀高兴完,又看了看钟如星的神色,不免有些狐疑:“表妹,你今日怎么这么好心,来告诉我这个消息?”

    严格来说,慕展眉是作为慕家少主,也算是钟如星的未来属臣。

    虽然钟如星平日因公出行带的都是其他几家的小少主,可是与慕展眉同行也并非绝无前例之事。那钟如星今日带什么下属去什么地方,为何突然多此一举告知于她?

    钟如星乜她一眼,淡淡道:“此次来接我们的是秦家少主和秦氏二公子。”

    秦家那位以美貌著称的二公子。

    卫绮怀反应了半晌,“啊”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明白了。

    钟如星见她心里清楚,说得更不客气了:“叫慕展眉记着自己的身份,别四处留情,给咱们家丢脸。”

    “你莫要看不起阿慕,虽然她不像裴、楚二家的姐妹们那般总是顺着你的心意。”卫绮怀觉得有必要为自己的好友辩驳一下,“可她怎么着也是慕家少主,该有的分寸还是有的。”

    钟如星毫不留情地讥笑道:“是吗,你有这个为她争辩的功夫,不如看看她本次来西陆,带了多少侍宠?”

    卫绮怀苦口婆心道:“公是公,私是私,她再怎么风流,也不会误了正事——”

    钟如星像是再也受不了她的狡辩,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舱楼顶的猎猎海风吹动她的衣袍,她拂出去的宽袖在空中招摇成一轮赤红的圆。

    就在这轮飘摇的红日将与卫绮怀错身而过之际,她停下了。

    又有一人走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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