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八)

    卫绮怀再次来到戚家大宅前。

    此刻天色渐暗,正值黄昏,她不知道这次自己离开了多久,但是望见了不远处被戚家侍卫押送出来的任长欢,就知道她还来得及。

    不过这时戚氏一族举族搬迁,兴师动众,她的修为境界又受了压制,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劫走任长欢,简直是难上加难。

    忽然间,她脊背一冷。

    “卫姑娘。”

    身后传来冷幽幽的声音,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现在可以跟在下说清楚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姬衡居然追上来了?!!

    她怎么追上来的!!!

    卫绮怀僵着脖子不敢回头,却听姬衡极为轻佻地笑了一声,绕到她身前:

    “怕什么,现在初至秘境,在下可动不了你。更何况姬某不过是想求姑娘解惑而已,绝不过多纠缠。”

    她还是低估这位魔教左使了。

    见识到了对方的麻烦程度,卫绮怀平复了一下心绪,决定回答她的问题:“阁下是问我怎么回事吗?说实在的,我只是摸清了那海啸的规律。至于为什么海啸会开启此处秘境,我也不知道。”

    “哦?”姬衡虚心求教,“那请问姑娘,这海啸究竟有何规律?”

    “什么规律也没有,只是因为这个。”卫绮怀张开掌心,露出一颗蓝莹莹的珠子,或者说,不是珠子。

    姬衡抬了抬眉,显然是认出了这种玉料:“半月焱?”

    卫绮怀点头:“引发鲛人岛海啸的妖异应当是那个寄生于戚泫身上的玉灵。他虽然死了,可是这本体却落入了水中,并于六百年后阴差阳错地重见天日,而它一出现,便能够唤起化作怨魂的玉灵的共鸣,继而引发海啸。”

    当然……也许这东西的出现,不是阴差阳错。

    “原来如此。”姬衡微微点头,又问,“不知卫姑娘是如何发现此事规律,又是从何处得到此物的?”

    卫绮怀脸热了一下。

    她能说是刚刚从聂祈怀里掏的吗?

    鬼知道她这小伙伴从妖物嘴里夺来的那个蓝莹莹的内丹就是当初戚泫掉在水里的半月焱啊!

    至于发现这个规律,其实倒不算很难——倘若仔细回想一下,就会发现她每次穿越的时候都有聂祈在身旁。

    聂祈在,她就穿越一下,她回来后,聂祈也跟着回来。

    这种巧合委实古怪,叫她想不起疑都难。

    只是那时她还有些不明白,她的穿越为什么会和聂祈牵扯上关系。直到刚才,真正的戚泫补全了玉灵的故事,她才意识到和这穿越扯上关系的不是聂祈本人,而是先前他莫名其妙拿到的那颗珠子。

    “半月焱还有这般妙用么?”虽然卫绮怀将那些推测寥寥几句一笔带过,姬衡却听明白了,又随口问道,“不过这玉灵本体丢失已久,怎的还会受人驱使?”

    “自然是因为那是被故意放下的饵——慢着,”卫绮怀转头,“等等,你怎知他是受人驱使?”

    虽然她也这么怀疑,但是并未告诉姬衡。

    姬衡小题大做地叹了一声,颇有些无可奈何:“卫姑娘,你总不会以为你们营地里那些昏迷不醒的修士,全是在下设计的罢?在下若有这般本事,也不必偏安魔域一隅了。”

    显然,她也发现了,这岛上的第三方存在,正在渐渐浮出水面。

    卫绮怀盯着她,正要继续思考,又见眼前人打量她一番,轻快一笑,对她拱拱手,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多谢卫姑娘解惑,在下还有要事,先走一步了。”

    “……?”

    不纠缠了?

    魔族什么时候这么讲信用了?

    可是,在这里她能有什么要事?

    卫绮怀还来不及分出心思给莫名其妙消失的姬衡,就见那边儿的戚子炀带着众人出来,浩浩荡荡地向那艘巨船走去。

    她在人群里看见吕纾和她的女儿。

    个头小小的戚洹拉着母亲的衣袖,瞥了一眼远处父亲阴沉的脸色,怯生生道:“阿娘……这么晚了,咱们怎的忽然就要出海了?我还从没有出去过呢。”

    吕纾似乎昨夜未眠,此刻眼下发青,神色疲倦,语气里有几分无可奈何,然而她还是温声回答了女儿的问题:“这是因为前几日来的那位仙姑给家主算了命,说是妖异作乱,我们若是再不迁离此处,恐怕将有血光之灾。”

    戚洹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脑袋:“真的吗?”

    吕纾笑了笑,没有说话。

    卫绮怀想起那两位难缠的仙姑,又张望片刻,没在人群里望见她们,倒看见了全副武装的戚烈。

    戚烈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然穿得异常严实,当真是“全副武装”,卫绮怀疑心他那衣裳连半丝阳光都透不进去。

    她之所以认得出他来,还是靠那臃肿的身形和周围人恭敬畏惧的神色。

    戚烈只出来了一会儿,就被戚子炀搀扶进了马车。

    卫绮怀跟了他们半天,终于跟到船上,眼见着任长欢被押送到监牢里,她故技重施打晕了一个小厮,正打算假扮那人去探探这船中牢房的位置,却被人一口叫住:

    “你!过来。”

    “扭头看什么呢?叫的就是你,过来!”

    “……”卫绮怀转头,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她见此人全身绫罗绸缎,意识到这人应该是戚家主家之外的哪个少爷,绝对不会认识那个小伙计,便找回了前世当社畜的经验,假笑着应付道:“少爷,您可有什么事要交代?”

    “嘿,小模样还挺秀气。”这人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她经过易容后的脸,一番品头论足后,颐指气使道,“附耳过来,爷吩咐你个事儿。”

    “少爷您说。”卫绮怀很捧场,但脚跟一点儿没动。

    这人自顾自地说着,声音忽地低了下来:“你是膳房的伙计吧?去给我瞧瞧那盏白玉锅里炖的是什么药。”

    卫绮怀露出一个诚惶诚恐的神情:“少爷,这一听就是贵人的东西,小人恐怕……”

    说实在的,她有点怀疑这人的脑子。

    这种打探秘密的事情,不用自己的心腹也就算了,哪有人随口吩咐一个路过的小厮的?

    而且还不给钱!

    这人有病吧?

    这位少爷嘴角咧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打断了她的推辞:“我说,你其实是个女人吧?”

    ?

    卫绮怀竭力保持微笑:“少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行了。你们这样的女人,爷见得多了,被我大伯养在膳房里算是你的造化。”少爷不屑了一声,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她,又道,“不过他年纪大了,只怕是满足不了你吧?不如今后跟着我,你若是伺候得好了,还能赏你个名分。”

    这是威胁还是?

    卫绮怀被这话冲击得有些反胃,不得不换个话题:“……冒昧问一句,您说的大伯是?”

    “我大伯自然是现如今的戚家家主!我是戚澜!你竟然连我都不识得?!”戚家少爷从没受过这样的小觑,当即大发雷霆,“你怎么攀上他的!”

    卫绮怀一口气憋得快要吐血了。

    这人是怎么做到每说一句话都能让她的非昨剑蠢蠢欲动的?!

    其战意之激昂,简直生平罕见。

    按住快要出鞘的灵剑,她不欲与此人过多纠缠:“好的,少爷稍等,我这就去。”

    卫绮怀本是打算随便绕个圈子把这人甩掉,却听戚澜那尖刻的声音追在背后说:“你眼睛瞎了不成,膳房就在这里,你哪儿去?”

    “……”卫绮怀微笑着倒回来,看清他指着的方向后,一头扎进了膳房。

    进门之后,她深呼了一口气。

    还好忍住没动手。

    想到这里,她又深吸了一口气。

    该死,那厮不会一直在门前等她吧。

    可她又不是真正的膳房伙计!也不识得什么药材!

    为防那人进来追究,她简单做了个样子——打量了一下膳房里正在煮着的药膳锅,果然发现了一个精致无比的白玉汤锅,周围有七八个厨娘忙前忙后,大约是因为众人搬来得太过匆忙,这船舱和陆上有所不同,很多事情没能提前准备好,所以还真有几分可乘之机。

    卫绮怀溜溜达达地走过去瞧了一瞧,哪想就这一眼,也能被紧盯着他们的伙计捉住了小辫子:

    “臭小子!离得远一点!这是老家主的药膳,要是叫你碰坏了碰洒了,十个脑袋都不够你用的!”

    戚烈的药膳?

    他生病了?

    他那身古怪的着装,也是因为这个?

    这下卫绮怀还真有些好奇了。

    她退了几步,远远地望着那锅药膳,忽然从中捕捉到一丝熟悉的古怪香气。

    这个味道……

    好像和地宫密室里那个浴桶里泡着的药汤有几分相似,看来那时戚烈就已经染上这种病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玩意儿是用来喝的吧?

    那戚烈当时,难道是一边泡澡一边喝汤的吗?

    噫。

    默默将这种辣眼睛的想象从脑海中删去,卫绮怀移开目光,转身在膳房门口向外瞄了一眼,发现戚澜还在那里等着,索性走出去,对他随口诌了几个延年益寿、又不常见的珍稀药材,就见这草包点头大喜,连连夸她懂事。

    不光信了,还写下来藏进袖子里。

    卫绮怀急着告辞:“少爷若是没什么旁的事,小人就先去做事了。”

    戚澜忽然道:“慢着,你干什么去?”

    卫绮怀暗暗捏紧拳头:“敢问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戚澜大发慈悲道:“没别的事,就是你今日给爷办成了一个大事,爷赏你。那边儿现下正有好戏看,爷带你去瞧瞧新鲜。”

    ……你有病吧?

    “谢您抬爱。”卫绮怀面无表情道,“小人还有事在身,恕不奉陪。”

    她的语气太冷,冷得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戚澜纡尊降贵地端详了她片刻,却没从那张脸上看出来什么情绪,只以为这女人是欲擒故纵耍小性子,于是又夸大了语气:“呵,真不去瞧瞧?这可是咱们戚府第一次用上水刑,你算是碰上热闹了,真不去?”

    卫绮怀忽然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水刑?”

    好戏?

    热闹?

    大约是她的神色太过骇人,戚澜一时分不清这是恐惧还是愤怒——不过他自然是全不在意的,只恶作剧得逞似地大笑起来:“怕了?”

    “不过,今日处决的那个倒是位美人呢,还真是可惜了。”说罢,戚澜扫了卫绮怀一眼,又邪笑两声,肆无忌惮地遐想连篇,“就是不知道她在那水牢里哭起来是什么样子,哈哈。”

    “她是谁?”

    “你不知道?前几天那个出尽风头的神使你也不知道?呵,还美其名曰神使,我呸,装神弄鬼、招蜂引蝶的算什么神使,不过是招来个蛇妖而已——那妖孽还没什么本事,见她下了狱,就来过两回,回回只冒出个影子吊着她,到头来还是一个人跑了……”

    卫绮怀打断了他:“那水牢现在在何处?”

    *

    钟霄曾经告诉过她,莫要低估人的劣性。

    因为人在杀人时想到的手段,远远比救人时的法子多。

    戚家水牢不在船上,而在水中。

    或者说,是悬在水面上。

    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牢笼,高不过五尺,大约只能容一个成年人蜷缩在其中。此刻这笼子正由一根缆绳吊着,缓缓向水中沉去。

    笼外挂着鲜血淋漓的生肉,引着水下的掠食者蠢蠢欲动。

    在看客来来往往围观“热闹”的攒动人头中,卫绮怀望见了任长欢的脸。

    那不像是她平时认识的小师妹。

    这句话不是说任长欢如何狼狈,而是说她此刻的神色实在古怪。

    她安静而沉默,几乎融入背后无边的夜色中。

    唯有一双眼睛仍在亮着。

    正如一团将要熄灭却仍在燃烧的火焰。

    如果卫绮怀没看错的话,那是一双睥睨着的眼睛——以六百年后的立场睥睨着这些早已作古之人的目光。

    她眼中并无愤怒,也无恐惧,更没有绝望,只是无比清醒地注视着笼子外的人,好似她并非这笼中困兽,而是冷眼旁观、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卫绮怀不知道任长欢为什么这么沉得住气,可是她的剑却沉不住气了。

    非昨嗡鸣,在戚澜惊恐的目光中,卫绮怀一脚踹倒他,腾空而起,御剑出鞘。

    霸道的剑气掠过每个人的头顶,几乎在须臾之间就破坏了吊着那座铁笼的装置,阻止了它的下坠。

    围观的众人被忽然扬起的海风吹得睁不开眼,再次睁眼时,看见的就是那位悬于铁笼之上的年轻女子,翩若惊鸿,剑意凌云。

    而此时海上那些的云诡波谲波涛汹涌,也纷纷褪色,变成这位不速之客上演独角戏的舞台。

    “有敌袭!敌袭!”

    船上的弓箭手不敢大意,当即开弓搭箭,引得围观者尖叫几声,如鸟兽散。

    监守行刑之人虽然惊了一惊,却并未手忙脚乱,当即提.枪.刺向她:“尔等何人!报上名来!”

    “你问我?看不出来吗?”卫绮怀挥剑斩落眼前如雨的一阵乱箭,回道,“来劫狱的。”

    笼中的任长欢乍然听见这声音,却表情一变,身子晃了一晃,扑到笼边:“……师姐,是你吗?!”

    卫绮怀“嗯”了一声,足尖一点,攀着那笼子,落至她面前:“是我。长欢,你往那边儿躲躲,我要砍这笼子了。”

    戚家水牢材质非同一般,饶是神兵利器如非昨剑,一时半会儿也砍不断。

    好在卫绮怀在这种时候总是很有耐心,因为只需要专心想着一件事情就可以:

    救出任长欢就好。

    救出她了,她们就一起离开,什么都不用管。

    至于这作古多年的灭门案?谁爱破谁爱破吧。

    她将所有急事抛之脑后,此刻实在从容得很,可任长欢却在看到她的那一刹,冷静之色骤然土崩瓦解。

    “师姐。”她开口的时候像是心中挣扎了许久,语气有些局促不安,欲言又止了片刻,最终通通按下不提,只化作一句微不可察的叹息,“其实,你不必来的……”

    微咸的海风没有吹散这句叹息,而是将它送进卫绮怀耳中。

    卫绮怀听不懂这句叹息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为什么师妹会如此倔强地疏远她和她的帮助,一时间又急又气 ,不由得刺了她一句:“怎么,还惦记着等那谁呢,赌瘾不小啊师妹。”

    任长欢不说话,只收回目光,一寸寸握住自己背后的剑,以剑鞘为支撑,慢慢地在这方狭小天地撑起身体。

    卫绮怀见她振作起来,终于长舒一口气。

    可是在她看不见的角落——被任长欢握在掌心的那把秀丽修长的灵剑,有微弱灵光隐隐流转其上。

    任长欢知道,师姐骂得不错。

    她确实赌瘾不小。

    ——她甚至自己都可以为这盘赌局而将生死暂时置之度外。

    但她笃定她会赢。

    因为她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靠着这一意孤行的坏习惯走过来的。

    笼子困不住她。

    任长欢本来未曾想过、也未曾期待过师姐会来。

    可她的大师姐就这样杀过来,单枪匹马地把这张赌桌掀翻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或是该对自己这个儿戏般的赌局啼笑皆非。

    她只能看着卫绮怀半边身子挂在水牢上,对着笼门横劈竖砍,一边口中絮絮抱怨着她引颈受戮的糊涂脑袋,一边从袖中召出一把灵光流转的油纸伞,为她挡却了汹涌的箭雨。

    毫无遮拦的海风吹进了她的眼里,潮湿温热。

    任长欢须臾之中的挣扎,对卫绮怀而言却是一个稍显漫长的等待。

    片刻沉默之后,卫绮怀察觉到身后之人的动作忽而停顿了一下,疑心是她有哪里不舒服,便道:

    “长欢?你还好吗?”

    话音刚落,笼子猛地一晃,卫绮怀立足之地也跟着晃了一晃,险些没有留意到任长欢回答了什么。

    不过任长欢的回答也确实不像回答。

    因为她说:

    “师姐,待此事尘埃落定后,我会向你解释一切的。”

    这像是一个保证。

    一张空白的,可以填上任何数字的支票。

    “这都哪跟哪儿啊。”卫绮怀一边攀着笼子,在空中腾跃,一边忍不住对这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翻了个白眼,牢骚道,“长欢,你不需要向我解释什么啊。”

    她几乎是立刻听到了任长欢的疑问:“为什么?”

    “你这——怎么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问这个。”卫绮怀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她一句,却还是回答道,“我已经来了,所以你不必解释。”

    ……为什么?

    任长欢想不明白,又要再问,却见箭雨方歇,那监守行刑之人发现局势超出控制,自己又奈何不了这位不速之客,急忙大喝一声:“将那绳子砍断!”

    伴随着一声巨响,卫绮怀的剑影在牢笼之上不受控制地划出一声尖锐可怖的噪音。

    “哧——”

    任长欢刚在破破烂烂的笼子边缘站稳身体,还没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绳子,更没来得及追问师姐安危,就忽觉一阵失重感袭来。

    水牢正在极速下坠!

    海水下游动着大片大片的阴影。

    笼外悬挂的生肉先笼子一步,摇摇晃晃坠入海中,顷刻之间化作水中逸散的两缕血影。

    任长欢举起剑来。

    然而她预想中那种海水没顶的窒息却没有降临。

    因为卫绮怀的声音从牢笼上方传来:

    “看来锻体还是有用的,师尊诚不欺我。”

    “长欢,莫要担心,即便这个笼子劈不开,师姐也有法子把你带走。”

    她把这座牢笼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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