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涵(上)

    “……”

    卫绮怀没能等到戚泫的回答。

    秦绍衣静静听了片刻,道:“他的声音听不见了,多半是到时间了。”

    卫绮怀想起来戚泫将这东西交给她们的时候说过,这东西有通讯时长限制。

    秦绍衣收起海螺,卫绮怀问:“对于这个案子,你有什么想法吗?”

    “先看看那两位死者吧。”秦绍衣道,“不过这幻境既是依照那位戚公子的记忆所建,他说记不清,恐怕会令我们破案有些为难。”

    卫绮怀与她一边前行,一边四下张望,道:“其实这幻境他造得还算细致,景物俱全,丫鬟小厮——”

    一转头,她就看见了几个丫鬟小厮,都长了一张和先前那个丫鬟一模一样的脸。

    “倒也是细致,嗯?”秦绍衣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样,调侃道。

    那些丫鬟小厮虽然面目相似,可动作不一,神情也各有各的不同,像是被批量生产的玩偶,又像是被操纵着的一人千面的木偶戏。

    他们口中吐出的语言混作一团,可仔细一听,竟完全分辨不出这是何时何地的方言,倒像是被放大后依然模糊不清的梦中呓语。

    原来在小孩子的视角里,世界是这样的光怪陆离。

    可卫绮怀看着只觉得脊背发凉,惊悚之余不得不安慰自己——这五官比例本身没什么问题,最起码比人工智能一键生成的要好多了。

    但是太多相似的面孔,未免有些令人望而却步。

    秦绍衣觑着她神态,瞧得稀奇:“卫大小姐,你怕他们?”

    卫绮怀别过脸去:“我们找找别人。若是能遇见个面目正常的,估计就是戚泫记忆里的重要人物了。”

    这种模拟情景类的幻境,她还算有经验。

    “卫姐姐。”可秦绍衣却似乎是觉着在她身上出现了什么很新奇的东西,不依不饶地揶揄道,“你还真的怕这种东西?”

    “……”

    继而她表现出了难能可贵的求知精神:“卫姐姐,你瞪我做什么。”

    卫绮怀直面前方,目不斜视:“前面有个人。”

    相当拙劣的演技。

    秦绍衣轻轻笑出声来。

    “……秦小姐,取悦到你,我很荣幸。”卫绮怀嘴角一扯,笑得没什么诚意,“但是那里真来了一个人。”

    是的,在不远处的湖边,曲水亭台,花木扶疏,回廊下有一位衣着华贵的青年男子缓缓踱步而来。

    他长相虽然不算丑陋,但脚步虚浮,双目浑浊,一看便是个纵.欲多年、早已经将酒色财气浸染到骨子里的纨绔子弟。

    那些统一路人甲面貌的来客们对他行礼,然后将他众星拱月似地围住,东一言西一语地说个不停,可谓宾主尽欢。

    这应该是戚家哪位大人物。

    遇见了关键NPC,卫绮怀走过去,发现她能听清楚这些人的对话,但仔细一听,无非是些互相恭维的客套,并没有什么有效信息,不过这来宾们称他为二公子,倒是值得注意。

    看来他就是死者戚晓、戚家家主戚子炀的弟弟了。

    众人笑闹着,把话题引向了此次生辰宴的主角:“二公子,小少爷呢?”

    “是呀,小寿星何时出来给我们瞧瞧?”

    “我听说咱们的小少爷可是——”

    众人话还没说完,忽然间就住了嘴,各个神情诡异,似乎顾忌着什么。卫绮怀顺着他们闪躲的目光看过去,见那边垂花门下立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身形瘦削,两手笼在袖子里,神色恹恹,目光却莫名矜傲,看见他们像是看见什么垃圾似的。

    卫绮怀眼尖地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料子竟是有价无市的鲛灵绡。这女人的身份,恐怕要比这二公子更高一些。

    看见了她,二公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道:“姐,你怎么也来了,你那病气万一冲撞着小寿星怎么办?”

    姐?

    她就是戚家的大小姐,今夜的死者,戚晓?

    戚晓冷冷地乜了一眼弟弟:“子熹,你待侄儿未免太过厚此薄彼。泫儿在此处站了好一会儿了。”

    卫绮怀一愣。

    泫儿?是戚泫吗?他在哪里?

    戚子熹这才大发慈悲地睁开眼睛扫了一眼现场,最后目光聚焦在一处,敷衍地招招手,笑道:“哦,泫儿,你来了怎么也不叫叔父一声啊。”

    众宾客也齐齐转头望去。

    卫绮怀发现,他们望向的正是自己。

    被数十道目光齐齐扎到身上,她浑身发毛,更遑论这些人虽然面目模糊,眼神中的不怀好意却不加掩饰,更是令人如芒在背。

    然而秦绍衣却同这目光一道转过头去,注视着她们的身后。

    目标在她们身后。

    那里有一个小少年,个子不高,十一二岁的模样,面无表情,眉目间依稀能看出戚泫的影子。

    啊,对,这是戚泫的记忆,这里没他这个主人翁才是奇怪,只是他存在感未免也太薄弱了。

    戚二喊他侄子,他就该是府上的小少爷。

    可是为什么这位小少爷的存在感这么薄弱?

    他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男孩并不能看见她们,他只是慢悠悠地穿过她们,走过去,望着戚子熹和戚晓说:“姑母,叔父。”

    戚二道:“小孩子就是不懂事,没看见这其他的几位叔叔吗,怎么不知道称呼?”

    于是戚泫挨个儿地叫起叔叔——这是个过程漫长的折磨,大人不认识孩子,孩子也不认识大人,大人们只好象征性地和小少爷招呼几句,却又知道谁才是这府里真正的少爷,于是绕来绕去还是纷纷转为恭维那位二公子。

    戚泫喊得磕磕绊绊,还没有叫完,就被戚晓截住了:“泫儿,这里没旁的事,你去玩罢。”

    戚泫转头看她,点点头,退到一边,并没有离开。

    戚子熹却不满道:“姐,你未免也太偏袒他了,我教他认认长辈怎么了?再说,这小子又不是我哥的种——”

    戚晓道:“闭嘴。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个。”

    “毛都没长全的小孩子,又听不懂。”戚子熹神色很是轻蔑,“他真该庆幸他有条好命,被先代大长老点了做这小少爷。”

    戚晓斜他一眼:“你也该庆幸你有条少爷命。不然,你可没有这么多‘朋友’。”

    说罢,她带上戚泫,不再看他,扬长而去。

    “跟我装什么假清高……啐!”

    戚二被她这么一噎,当众丢了面子,脸色隐隐发青,低头啐了两声,转身又陶醉在宾客们见风使舵的吹捧下了。

    戚泫的身份有问题?

    卫绮怀看着戚子熹那没说到尽兴的模样,就知道他们很快还要再八卦几句,正打算接着听,却见那些人动作忽然一寸寸放慢,一切流动的光影悉数凝固,世界变成了天然的蜡像馆。

    视角切换,记忆中止。

    原来是戚泫跟着他姑母离开了。

    ……这个幻境不太智能啊。

    对她们的查案也很不友好。

    卫绮怀遗憾片刻,又和秦绍衣跟上戚晓。

    戚晓不爱说话,也对这侄儿没什么多余的感情,只把他带离人群后,为他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自己玩,让几位侍女看着,她就离开了。

    戚泫在廊下独自坐着,不一会儿忽然跑进来一个少女,年纪看着不大,只是个子不高,眉目还未长开,看不出究竟是十三十四,还是十五十六。

    她身上穿的也是上好的鲛灵绡,论身份应该是位尊贵的小姐。但卫绮怀见她身边并没有什么侍女或者小厮跟着,显然又是个被放养式教育的大小姐。

    小姑娘并不说话,也没有别的动作。

    两个孩子互相对望。

    他们长得并不相像,但脸上的神情却如出一辙。

    两个孩子对视完后,各自进了花丛里,摸索了几根草后又回来,玩起了斗草。

    原来是玩伴吗。

    卫绮怀看了一会儿,由衷感叹:“好无聊。”

    “不无聊,你我以前也玩过。”秦绍衣递过来一只纤细翠绿的长茎,“卫大小姐,闲着也是闲着,玩玩吗?”

    “……小孩子游戏。”卫绮怀接过那根草,却忍不住嘀咕道,“怪了,这俩孩子怎么看上去都这样孤僻,就没个大人或者别的孩子陪他们玩吗?我们以前可是有一群小伙伴的啊。”

    秦绍衣捏住一根草的两端,漫不经心地同她拉扯:“确实。不过又不是所有孩子都会像你小时候那样一呼百应,招人喜欢——啊,恭喜你,卫姐姐,你赢了。”

    没顾及这小小的胜利,卫绮怀听到了远处的声响,说:“看,他的小伙伴们来了。”

    不过眼见着来势汹汹的几个小孩子将他们团团包围,隐隐形成对峙之态,秦绍衣抬眸,语调微微上扬:“卫姐姐,那可未必是伙伴。”

    新来的那个为首的小少年看上去也不过十岁上下,却面色不善,气冲冲道:“今日可是戚尚哥哥的生辰,你们怎么没有祝他生辰快乐?还有你!虞涵!你可是他的亲姐姐!”

    小姑娘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反应缓慢到让对方的愤怒脸色有些挂不住了,才冷幽幽道:“可是,我生辰时,他亦没有祝我生辰快乐。”

    小男孩气急,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好换了矛头:“那、那你就整日和这个小杂种一起玩?亏你还是戚尚的亲姐姐!”

    “……可是。”小姑娘又说可是。

    她似乎并不爱说话——也许是不屑与对方说话。

    但是她说出口的话却很有逻辑:“可是,是戚尚不跟我玩在先的。”

    “那当然啦,戚尚哥哥以后可是要成为家主的人!他要振兴戚家!要做大商人!别人都说、都说他是那个什么——”

    “所以,关我什么事呢。”女孩子打断了他,手里抓住草茎一挣,赢得了斗草的胜利,这才说道,“他要振兴的是你们戚氏,又不是我虞氏。”

    那孩子道:“你、你!你们都是一家人!分得这样仔细做什么?”

    此时,又有一个小男孩抬起头来,语气轻飘飘的,淬满了恶意:“虞涵,别妄想那么多啦,我爹说,你们鲛人一族早就死绝了,你还不如好好当我们戚家的大小姐。”

    虞涵眨了眨眼睛,不说话了。

    她不说话,却也不生气,只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目光专注得令人背后发毛。戚泫则在一旁心无旁骛地继续挑选趁手的草茎,还腾出手来串了一串兰花苞,别在自己衣襟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些孩子们被这浑然忘我的诡异氛围气得浑身不自在,正要灰溜溜地离开,就见不远处来了一位强有力的支援。他们登时欢呼道:

    “戚尚哥哥!”

    “尚哥哥!你来啦!”

    一位小少爷又领着几个半大的孩子大踏步走了进来,他左手抓着弹弓,右手握着什么东西,衣着锦绣,满身挂着穿成串的珊瑚玳瑁,约摸是本地风俗。除此之外,他脖子上还戴了块儿月牙状的玉,蓝莹莹的——卫绮怀之所以能注意到这个,是因为她发现戚泫和虞涵的脖子上也挂了块儿玉璧,只不过藏在衣领里,教人看不清全貌。但戚尚脖子上的这块儿显然比他们的要大多了,品质也好得很,还刻了好些护身的咒文真言,灵光流转,格外醒目。

    卫绮怀自己也有一块儿这种玉制成的平安扣,她记得这种玉料叫半月焱,价值不菲,相传是海底火山爆发后的熔岩结晶,被深海妖兽吞入腹中,与其血肉结合,妖异死后,此玉方能重见天日。物以稀为贵,半月焱自然被识货的海上商人大肆哄抬其价,还为其配了个卖点:说是此玉以人气温养上几十载,能养出玉中的妖异,为自己做护法灵,于是买家熙熙攘攘,多如过江之鲫。

    这位小少爷,看上去还真是承载了戚氏一族的厚望。

    戚尚一进来就看到这个场面,便说:“怎么啦?这两个怪胎又招惹你们了?”

    这实在是颠倒黑白的说辞,可那几个孩子并不以为耻,反道:“尚哥哥,他们不贺你生辰,我们是来替你讨个说法的!”

    小少爷瞥了那两人一眼,似乎是觉着他们讨嫌,又移开了眼睛,只说:“这有什么好讨的!我还缺他们这两个——”

    “戚尚。”虞涵慢吞吞地开口了,“我不仅没有祝你生辰快乐,还没有送你生辰礼物。”

    “谁缺你的东西!你有的我都有,你没有的我也有。我要你的东西做什么?”戚尚态度相当倨傲,不知是从小被娇惯到大,还是本身就与自己的亲姐姐关系不好,口气算不得好。

    对方那无动于衷到漠视的冷淡神情无疑令他十分恼怒,以致于他上下扫了虞涵一通,只觉得哪里都不顺眼,张口便骂:“我今日生辰,你就穿一身白?晦气!”

    虞涵看着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似乎是被什么刺激到了,戚尚忽然瞪着自己的姐姐,歇斯底里起来:“我知道了——你又想克我是不是?你咒我!你咒我是不是?我死了你就放心了!”

    卫绮怀在一旁看得忍不住咋舌:

    这……这小朋友吵架也真是离谱,这不是硬找茬儿吗?

    “你死了我确实是放心。不过,这是天青色的衣裳。”虞涵的语气波澜不惊,淡漠得近乎诡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存心气他,“小少爷,你连颜色也分不清吗。”

    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养尊处优众星拱月的小少爷登时勃然大怒:“闭嘴!你才瞎了!滚,你和这个小杂种滚出我的生辰宴!”

    他骂得毫无忌讳,虞涵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动如山,显然是早已见怪不怪。倒是旁边的那一众小少年急忙上前去劝:

    “戚尚哥哥!大喜的日子你别跟人置气,气坏自己不值当!”

    “就是就是,就让这两个怪胎自在去吧,反正戚家以后都是你的!到时候你随便把他们杀了剐了贬了都随你!今天就别生气了!”

    半大的孩子去哄半大的孩子,虽然学大人那套阿谀奉承粉饰太平倒也学得有模有样,但莽撞的恶意还是肆意滋长,以致于在这种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的劝说下,戚尚的火气被越烧越旺,嚣张气焰更高。

    然而在这一刻,他鬼使神差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姐姐,却发现她那双眼睛正在盯着他——就那样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戚虞二族结合,生女则为鲛,生男则为人。

    虞涵是鲛人,有着兽一样的瞳孔,野性未泯。

    “……怪胎!”

    他终于忍不住出手,用尽全力将自己手中攥紧的东西狠狠扔到对方脸上,等待他这个怪胎姐姐被那东西吓得花容失色,最好直接跪地求饶才好。

    可事实让他失望了。虞涵微微闪躲,毫不费力避开了他的突袭,然而却又低头捡起那团被他扔过来恐吓她的、血肉模糊的东西。

    那是一只灵鸟。

    它已经死了,从它腹中嵌入的金丸来看,是被戚尚用那个弹弓打死的。

    它漂亮的蓝色尾羽被打理得光泽亮丽,显然,这是府上有人专门豢养的宠物。

    虞涵凝视着它的时间有些久,久到那些孩子们的嬉笑都莫名安静下来,不知不觉地将目光汇聚在她身上,她才轻声开口:“你知道它是谁的吗?”

    事情没有按他料想的那样发展,戚尚一愣,下意识道:“我管它是谁养的,这府里什么东西不是我的?”

    虞涵说:“是娘。”

    “……那死就死了呗。”听到这里,戚尚显然有些心虚,却依然趾高气扬道,“娘又不会在意这个,娘总不会因为个小畜生便跟我计较吧。”

    虞涵却道:“娘会的。”

    “啧。那我就去姨娘那,她总不会跟我计较了。”戚尚自觉找到了个好借口,可是聊到了自己的生母,他的脸色却是有些挂不住,终于不敢再跟虞涵纠缠,狠狠瞪了她一眼后,便招呼上自己的跟班们,道,“都愣着干嘛,走了!咱们去姨娘那儿找戚洹去!”

    “好!去二夫人那找洹儿去!”

    “戚尚。”一直被当做隐形人的戚泫忽然开口了,一字一句的,“生辰快乐。”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很清晰,只是语气低沉沉的,并无喜色,说出来的时机也奇怪,让人听不出道贺之意,反倒后背发凉。

    果然这种态度再次激怒了戚尚:“呸!假惺惺地装什么!谁要你的生辰快乐!我还怕沾了晦气!”

    “尚哥哥!息怒息怒!大好的日子,别跟这个小杂种计较!”

    “就是就是,我们还是去找洹儿去投壶罢!”

    众少年吵吵嚷嚷着,闹哄哄来又闹哄哄去,只留下一地狼藉。

    半晌,虞涵回过头看着自己的玩伴,难得地表现出了一点儿好奇心:“你为什么要祝他生辰快乐?”

    戚泫说:“他活不长久了。”

    虞涵又问:“你看见了?”

    戚泫点头。

    虞涵没再说话,把那只灵鸟的尸体收起,放入一个锦盒中,又继续和戚泫玩起斗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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