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局(中)

    这场打斗的全过程,卫绮怀没能见到。

    树妖虽是妖异,然而遇上这些人,却也做不了什么。她战斗经验又相当有限,帮不了琅月薛檀太多忙,很快就被重伤,甩出了战局。

    然而这算什么战局呢?对立的几人,他们之间未曾有过仇恨。

    飞红城便是覆灭于这样荒唐的乱斗之中吗?

    最后,卫绮怀是在一片火海中醒来的。

    “……”

    快要结束了。

    熊熊黑烟遮天蔽日。

    似乎有什么木质肌理在火中噼啪作响地燃烧着,右腿应该已经被烧断了。卫绮怀在这快要将她窒息的浓烟里,忽然意识到,这具身体好像真的快要死了。

    他们真是够倒霉的。

    虽然常言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是交战的两妖谁都不能称得上是鹬蚌。

    鸿融合了菌妖,一个曾经被凡人反噬,现如今带着满腔仇恨归来的妖异。

    飞融合了旱魃,一个天生地养、控火如意的凶邪,信步一走,则赤地十里。

    两妖一旦交手,皆是不留退路的狠辣决然。

    在这样的力量面前,就连薛檀那惊艳至极的剑法,也有些不够看了。

    他们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飞和鸿的生死之战最可怕的结局,不是鸿死飞胜,也不是鸿胜飞死,而是——飞与鸿同归于尽。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飞达成了他的夙愿。而满足了飞的野心的旱魃,终于在他获胜的那一刻,合作终止,取代了他。

    吞噬了菌妖的旱魃实力大涨,薛檀琅月树妖三人合力亦不敌。

    薛檀重伤,琅月力竭昏迷。卫绮怀用自己的身躯引走缠绕在他们身边的旱魃之火,躺在火海里,静静等死。

    占据飞的躯壳的旱魃面容虽然年轻,长发却枯白如霜草,眉目柔和了几分,似乎化作了女性。

    旱魃安静而耐心地注视着他们,是与飞平日里完全不同的陌生目光。

    半晌,她道:“听见那些人的声音了吗。”

    “他们都快要死了。”

    她在跟谁说话?

    薛檀吗?

    卫绮怀转头压灭自己耳边的火焰,尽力凝神才勉强听见那些被改造成半妖的人们在城墙下的尖叫声。

    怎么也扑不灭的旱魃之火逼得他们不得不向外逃,可是城门紧闭硬闯不开,他们只好在这城墙下,互相踩着彼此的肩膀、脑袋、脊梁或者尸骨,拼了命地想要爬到城外。

    按她听见的渐渐无力的怒骂痛哭声来看,应该一个也没爬上去。

    爬上去的,多半是又被谁扯下去了。

    在危难之时毫不犹豫地把同类当成向上爬的垫脚石,卫绮怀一时竟然分不清楚这究竟是妖性还是人性——当然也不必苛责。危难之际,全凭本能罢了。

    反正她和他们一样,都快要死了。

    她听着旱魃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嗅到一股奇异的焦味。

    本来还疑心是城下太多的死人传上来的味道,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腿被烧熟了。

    但也许是这树妖身躯实在很耐烧,又或者是妖异本就天赋异禀,此刻,她的意识仍然清醒着。

    在疼痛面前,清醒并不是一件好事。

    她睁着眼看天。

    天色黑了?

    那边儿的旱魃突然对谁开口:“我给你一个选择吧。”

    卫绮怀调动全身力气,拧着上身翻过去,正对着薛檀和旱魃。

    薛檀缓缓抬头:“……少说废话。”

    “你已经是强弩之末,与我为敌,你们必死无疑。”旱魃冷静地告诉他,“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或者说,一个交易。”

    她缓缓举臂,指着的正是昏迷的琅月:“你想救她吗?”

    “……”薛檀看着她。

    旱魃道:“你现在自杀,我就可以放过她。”

    周身火气一盛,卫绮怀胸膛颤动两下,呛出满脸的眼泪。

    她不知道自己是被烟呛的,还是被这混账恶心的。

    在她以往看过的那些市井小说里,主角似乎对生离死别习以为常。可卫绮怀从不喜欢看悲剧,更是将这种恶俗至极的一换一情节,引为悲剧中最为狗血最为可恶的桥段。

    然而现在,下一刻,悲剧将在她面前上演。

    也许鸿说的是对的——他们不该回来的。

    他们不该来的。

    “你为何迟疑?你不愿意吗。”旱魃的语气似乎微微疑惑,不知是不谙世事的愚蠢,还是明知故问的残忍。

    “你快死了,用你的一条命,换她一条命,不划算吗。”

    薛檀唇角溢出一丝鲜血,居然笑了:“正是因为很划算,我才想知道你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我有何所图?”回答他的旱魃语气冰冷而淡漠,她似乎对任何事都不好奇。

    可是她说出口的却是:“我想知道——如果这个女人醒来的第一眼是看见你横剑自刎,她该会是如何反应。”

    薛檀睁大了眼睛。

    半晌,他微微摇了摇头:“她绝不会为我寻死。”

    旱魃说:“那就更有趣了。”

    “你。”薛檀顿了顿,咬字很重,他说,“飞那孩子心中的执念,应当也和你有关系吧。”

    薛檀叹了一口气:“我发现,你很善于玩弄人心,还很喜欢与存了死志的……必死之人交易啊。”

    旱魃说:“如果你待在一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六百年,也会迫不得已喜欢死人的。”

    薛檀说:“我答应。”

    旱魃袖手看他,如同欣赏一朵花命中注定的坠落,并以其习以为常:“那就动手罢。”

    繁金剑出鞘,可是此时它的主人已经拿不稳它了。

    城楼喋血。

    烈烈火焰在耳畔忽如其来的炸开,让卫绮怀恍惚一瞬,只听见自己喉咙里翻滚着的破碎音节。

    眼前逐渐混沌起来,血和火在夜色里飞快融为一体,有什么猩红色的东西在她浑浑噩噩的视野里微微闪烁,她分不清那是天上摇摇欲坠的赤色流星,还是薛檀饮剑时,纷纷扬起又落下的血雨了。

    她狠狠地闭了闭眼。

    四周的风忽然安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繁金剑上的血彻底凉了下来。

    旱魃站了好一会儿,终于站得有些不耐烦了。

    卫绮怀看见她慢慢走向薛檀的尸体,伸出的手就要触碰到他的额头。

    她要做什么?

    “……别碰他。”

    空中乍然响起一个干哑的声音。

    旱魃收回手,转身,平静道:“你醒了?醒得倒真是时候。”

    琅月持剑撑起自己的身体,踉踉跄跄地追过去,抓住薛檀的身体。

    她的手探上他的鼻息,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移至他喉咙间已经干涸的伤口上。

    最终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哽咽。

    “如你所见。他已经死了。”旱魃说,“死前和我做了个交易。用他的命,换你的命。看来你对他很重要。如何?是不是很感动?”

    “……”

    琅月用力地抬起了头。

    卫绮怀第一次在琅月的脸上见到名为“茫然”的神色。

    “你在找什么?你的伙伴吗,还是别的什么人?”旱魃似乎很擅长自言自语,“无所谓,反正城上城下的人,都快死绝了。”

    “我在找我的剑。”琅月说。

    “你的剑就在你手上。”

    琅月低头,看见自己手中紧紧握着的、微微发颤的剑。

    站在她不远处的妖异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他死了,你伤心得快要疯了罢。”

    “……你这么喜欢揣摩人的心思,”琅月静静开口,“你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旱魃随口问:“那你在想什么。”

    琅月轻声道:“我在想,如何才能杀了你。”

    旱魃一愣,猛然大笑,这种蝼蚁式的反抗显然取悦了她。

    “虽然我并不打算出尔反尔,但是我要提醒你,”旱魃笑着用手指虚虚点了点她,说,“你有长生鉴。而我杀你,易如反掌。”

    她的语气半是威胁半是玩笑:“我吃了你,想必就能得到长生鉴的神力了罢。”

    琅月睨着他,语气轻得有几分讽刺:“长生鉴无法这样传承。何况,我之所有,也不过十分之一而已。”

    卫绮怀听得有些不真切。

    长生鉴又是什么?还是她听错了?

    她听得断断续续,脑中也一阵嗡鸣。

    旱魃说:“十分之一的神力,也很好了。”

    琅月却异常冷静地开口:“你同它无缘。别妄想了。”

    旱魃的语气忽而尖锐起来,疑惑道:“何者为缘?”

    琅月只说:“世间万物自有缘法。你杀孽缠身,并无慧根,也无法承担攫取神力的代价。”

    她说得客观,然而旱魃却仿佛是忽然被触动了逆鳞,当即冷笑一声:“我并无慧根?好……好!”

    攻守之势异也。

    先前如同狐狸玩弄猎物那般,她平心静气地与两人对峙了许久,无论如何都未曾有过什么情绪波澜起伏,可是现在不知何故,旱魃居然被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彻彻底底激怒了:“你们人族自恃聪明,素来狂妄自大。好啊,今日我倒要让你看看什么是缘法,什么又是慧根!”

    她随手一招,树妖的身体被火焰簇拥着,滚了出来。

    卫绮怀滚在地上,试图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却发现伤成这样她根本无力站起,便又躺了回去。

    琅月身子一动,想要过去将她扶起,可是卫绮怀只摇了摇头制止了她。

    无力回天,徒劳无益。

    旱魃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忽然间嘴里蹦出了一个与此时此景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佛曰,人生有七情八苦,我且问你,你可知这八苦是何物?”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死都要死了,还要跟你好声好气地说话吗?

    看着眼前妖异这幅阴晴不定的模样,和这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卫绮怀并不想搭理。可是下一刻,她却听见自己这具身体缓缓从胸膛中吐出一口烟气,用沙哑的声音开口了。

    不知树妖临死前是因为恐惧、还是想到了别的什么东西,居然开口回答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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