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动(一)

    当务之急是如何把谢凌屿放下来。

    她身上的羽衣五光十色,灿若朝霞,实在令人目眩,卫绮怀耐心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么沉重的一身羽毛竟然是用某种细丝固定在她身上的。

    大约是她走得太近了,谢凌屿低垂的眼睫颤动了一下,感知到了来人的步伐。

    她警惕地掀起眼帘。

    “卫、卫道友?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说话之间,她已从惊喜转为愕然。

    卫绮怀心知她是看见了谢荻雪,忍不住也向后者投去一眼,奈何这位谢国师一言不发,全然不像要解释什么的样子,正巧眼下情况紧急,卫绮怀也由不得她解释,只三言两语说了她们的处境,又问谢凌屿此刻的感受。

    “……还好,尚可忍受。”谢凌屿幅度轻微地摇了摇头,看见在树中爬来爬去灰头土脸的卫绮怀,又轻声抱歉,“是我连累卫道友了……”

    卫绮怀没能留意这宛若呢喃般的低语,只看向她身上的禁锢,“这细丝是什么?”

    细丝绞成锁链,从黑暗的深处蔓延出来,攀附于谢凌屿的每个关节之上,如同吊起一只听话的傀儡。

    不过依着巨树对灵力的限制,卫绮怀敢肯定这东西不是什么操纵他人的仙器法宝,而是普通的机关——若是能用法宝,那右国师定然会直接镇压谢凌屿,而不会只是现在这样单纯的绑架。

    好消息是,此地的灵力限制,是平等地针对每一个人。

    坏消息是,她用灵剑砍了好半会儿,只砍断了那无数丝索中的半截,不知为何,它断了半截反而还越绞越紧了。

    虽然谢凌屿没说话,卫绮怀却能看见她忍耐之时额角滴落的汗珠。

    不应该的,按理说抑制了灵力后,剑是凡铁,丝索也该是寻常丝索才对。

    “谢国师,”卫绮怀暗暗记下这东西的蹊跷之处,此刻决定转头问谢荻雪,“你熟悉这里,能不能……”

    此时此刻,谢荻雪站在谢凌屿的正前方,她正擎起那颗夜明珠。

    月光一般的冷色霎时笼罩了她们如出一辙的容貌,也衬得谢凌屿面色更为苍白。

    谢荻雪就这样沉默地端详着她的眉宇。

    全然不顾谢凌屿的窘然神色。

    就在卫绮怀想要打断这场相面时,听见对方叹息一声:“原来如此。”

    ……神棍这是又发现什么了?

    还真成相面了?

    “快别浪费时间了。”这都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了,卫绮怀再也按捺不住急性子,毫不客气地催促道,“您知道她身上这东西怎么解开吗?您能帮忙找一下机关吗?”

    “机关台在神木之底。”谢荻雪没什么犹豫地说。

    “……什么?”

    “机关台,在神木之底。”谢荻雪重复了一遍。

    沉默地呼吸了一会儿,卫绮怀的语气忽然异常冷静,问道:“……为什么在神木之底?我们要原路返回?”

    与其说是忽如其来的冷静,不如说是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才能让自己还能保持平静。

    机关台在神木之底,这个答案她并不意外。

    毕竟谢登软禁谢凌屿时并未离开过大殿,他能将她传送到巨树之膛,定然是通过地下的某种机关。

    “既然是在神木之底,方才为何我们不直接去那里解开机关?别说您体贴到想让我看过我朋友的状态再回过头来救她,这一来一回需要几个时辰,您心中应当有分寸,何不在先前告诉我?”卫绮怀看着这位任劳任怨、一直为她领路的好向导,此刻却满怀嘲弄,“更何况,同为国师,谢登‘处理’我朋友的时间不到半个时辰,为何你我却在这鬼地方走了这么久?”

    卫绮怀心里清楚,内讧不好,在这紧要的关头尤其不好,所以她比谁都希望对方能给她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可她的语气仍然无可避免地变得尖锐。

    谢凌屿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也把目光投向方才打量自己的那个年轻女人——自己的那位前世。

    尽管相貌别无二致,甚至魂灵也如出一辙,可她不是什么自恋的人,她见到谢荻雪,并不感到亲切,只觉得困扰。

    谢荻雪身上的谜团太多了,多到危险。

    “他可以操纵那座机关台。”此刻的谢荻雪依然惜字如金,“而我不能。”

    “他用机关台可以传送谢凌屿,而你被困,所以不能。很好,很合理。但你只解释了我的第二个问题,”卫绮怀步步紧逼,“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明知机关台在下,为何还毫无解释地带我上来?这说小了是白费功夫,说大了是羊入虎口,不是吗?”

    这下沉默的是谢荻雪了。

    她一言不发,垂目回避了质问者的注目,看上去已经承认了这句指控。

    可是这样毫无反抗的回应并没能让卫绮怀舒心。

    因为这代表着她们这确确实实是白费功夫,是羊入虎口,是坐以待毙,是引颈受戮……何其荒唐!

    卫绮怀气得七窍生烟,终于禁不住冷笑起来。

    疯了——

    她不该预设全然陌生的人的道德立场,也该对此有所防备,可是,谁能想到这是一个疯子呢?!

    近在眼前的危险不仅仅是地震,还有这该死的涅槃庆典上的蓄意纵火。

    可这人明知有这样的杀局,还亲自带她来此,难道也是不想活了吗——她究竟想做什么?!

    真见鬼!

    深呼吸——

    恼怒归恼怒,认栽归认栽,可是恼怒过后,认栽过后,卫绮怀还是想活。

    她向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

    在为自己祈祷之前,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木屑粉尘爆炸也许是因为这里空间太小,木屑浓度又过高,她想要找到那次贺群他们发现的洞口,将它拆开扩大,尽量保持通风——能开出一个逃生的通道更好。

    那个洞口不难找,一看便是前人动过手脚的地方,周围还有些不规则的、尚未连通的树洞,树洞里堆了许多木柴,显然是故意遮挡了那里。

    神树之膛高且窄,不太好爬。

    谢凌屿伸了伸手,示意道:“卫道友若是不介意,可以在此借力……”

    卫绮怀没推辞,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借着粗糙的树皮、树洞里堆叠的木柴和谢凌屿身上的丝索等等一切可以落脚的东西,一步步攀到树洞上方,渐渐接近了那个位置。

    她没能找到活板门在哪儿,但此处木板很薄弱,外界的声音几乎清晰可闻。

    透过一层薄弱的障壁,她附耳过去,贴近障壁外的声音,像是胎儿聆听母亲的心跳。

    巨树之外人声鼎沸,不知庆典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这下是真的没时间了。

    卫绮怀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磨红的手心,在庆幸自己被灵力抛弃却还能有一把力气的时候,倏然意识到一个可笑的问题——这株神木竟然是会老的。

    不然这里满膛的枯枝落叶是哪里来的呢。

    她几乎可以想到,那些历代的国师为了不让信徒们发现这也是一棵会生老病死的寻常树木,将树上枯枝败叶一点点小心搜集起来,而后再将其成堆地扔进这座焚化炉的可笑景象。

    说白了,无论是凤凰涅槃,还是神木不死,都不过是一场在上古禁制之下,大费周章的魔术表演罢了。

    这里抑制了灵力的流动,神兵利器也不过是凡铁一枚。

    那百年神木又何尝不是朽木一棵呢。

    她大可一试。

    卫绮怀抽出自己的剑,当做斧子砍了两下,登时被震得虎口发麻。

    ……看来即便是朽木,也依然是特殊的朽木。

    徒劳无功,她收起剑来。

    来不及为此失落,余光一扫,她脑中出现了一个新念头。

    这神树虽然看着坚不可摧,但当真是铁板一块吗?

    ——倘若它真的坚不可摧,又怎么会被人凿开一个口子来装暗门呢。

    既然它能被人凿开一个口子,那必然也能被凿开第二个口子。

    什么东西能凿开一扇铁板?

    另一扇铁板。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现成的工具,不就在眼前吗。

    中空的树干中,枯木堆成山。

    卫绮怀在其中挑了一块趁手的。

    她咬咬牙,握起选好的武器,蓄足力气,狠狠一抡——

    硬碰硬吧。

    “咔——”

    “咔——”

    举国欢庆的庆典日内,万众瞩目的神树上,发生了一个小小的震颤。

    像是虫蚁噬咬。

    无人在意。

    离得最近的卫兵们被勒令护卫神木安宁,既不许外人靠近神木,自己也对神木敬而远之。

    他们或许能听见那些声响——但那是高耸入云的神树,倘若真出现了什么声响,恐怕也会是接引凤凰的仙乐吧?

    谁会怀疑呢?

    “咔——”

    “咔——”

    在蛮力的不懈作用下,她砸开了那个洞口。

    成功验证了武器的实用性,卫绮怀大喜过望,连忙转过身来,三下五除二地跳下来,摸到束缚着谢凌屿的丝索,如法炮制。

    成功了。

    祥瑞的躯壳沉重落下,自由的灵魂终得解脱。

    ……好吧,也没解脱到哪里去,谢凌屿刚落地便狠狠趔趄了一下。

    可怜见的,怕不是手脚都被勒麻了。

    卫绮怀赶忙将她扶起来,正要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却见她的视线不自觉地移向别处,欲言又止。

    那正是站在她们对面的谢荻雪。

    自方才她们开始寻求自救之时她便站在那里,置身事外,隔岸观火,无动于衷。

    卫绮怀看不破她的意图,也不想要看破——谢荻雪自寻死路又如何?只要别拉上她死就好。

    在巨树膛内攀爬极其费力,而又这次的攀登格外艰难,因为丝索已断,她们没办法用它做飞爪,只能采取最原始的攀爬姿势。

    此外,谢凌屿体力还未完全恢复,视野又狭窄黑暗,她每爬一步都摇摇欲坠,偶尔还会传来短促的踩空声,落下几片木屑。

    卫绮怀在前面引路,一边走得小心翼翼,一边为她捏一把冷汗。

    直到身后第三次传来短促的踩空的声音。

    她终于忍不住叫道:“谢道友?你还好吧?抓住我的手——”

    “不要走了。”

    身后的冷淡声音如是说。

    卫绮怀惶急转头,援手伸到一半,乍然听见这句,不知该作何回答。

    可是比那个声音更近在咫尺的是艰难的脚步声,以及一只伸上来的手。

    那只手带着薄茧和擦伤,稳稳地握住她向下伸过去的掌心,如同攥紧一面胜利的旗帜。

    卫绮怀施力,不假思索地将她拉了上去。

    两人紧绷着的神经终于获得喘息的瞬间。

    谢荻雪勉强回给她一个笑容:“多谢,卫道友。我无碍,继续吧。”

    她的声音轻而虚弱,连带着说话都有些吃力,卫绮怀这才意识到先前那句话是另一个人说的。

    她的视线无法抑制地落在谢荻雪身上。

    她依然擎着那夜明珠,静默地望着她们,那目光也仿佛凝成实质,同无情的珠光一道注视着她们,既像冰冷的窥视者,又像是忠实的掌灯人。

    见卫绮怀望她,她又重复道:“不要走了。”

    卫绮怀转头就爬。

    她这辈子从未如今日这般希望自己能够化身蟑螂,最好就在此刻。

    能爬,能飞,还听不懂人话——蟑螂,当真是绝妙的动物!

    规劝无果,谢荻雪抬高了声音:

    “时机未到。”

    卫绮怀宁愿自己听不懂人话。

    天知道,这和听不懂人话有什么分别?

    叫住她们的原因不是为了让她们拉她一把,而是劝她们也别出去?!

    神棍这是又要发什么疯?!

    怒火一层叠着一层叠着,如层层推进的海浪,卫绮怀正要发作,却被谢凌屿一口叫住:

    “卫道友,稍安勿躁……”

    “难道谢道友你也信她的话?”卫绮怀难得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我们好不容易爬到树顶,难道现在还要下去不成?”

    “不,”谢凌屿细细摸索着,认真地回答了她,“此处有松动,还传出些风声,若我猜得不错,应当是你方才说过的暗门——”

    谢凌屿发现了那道活板门?

    太好了!

    卫绮怀欣喜若狂,一下子什么都忘记了。

    可谢凌屿的话还未说完。

    她的五指还未扣上暗门的边沿,便听“哗啦——”一声。

    暗门被打开了。

    被人从外打开了。

    细碎的风冲了进来,接着是大片大片的阳光,灰尘,和纷飞的木屑。

    一切尘埃在阳光之下竟然都是晶莹可喜的。

    那本是被无数树荫筛下的光,它本应微弱,温和而不刺目。

    奈何谢凌屿待在黑暗中的时间实在太久了,就连这样温和的光也无法直视。

    金色的光晕让她一时间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孔。

    她应当适应光明,也应当防备光明下的危险。

    也许此刻打开暗门的正是要投下火种点燃这里,将她们置于死地的元凶……

    但是,但是……

    但是天底下没有比此时此刻更为清新、更为亲切、更令人舒适的微风了。

    猝不及防,她被那风抱了满怀。

    “凌屿——太好了!你果然在这!太好了!”

    自由而快活的声音,和同样自由而快活的风一道掠过她的耳尖,好像那人也想要给予她一个迫不及待的拥抱。

    然而拥抱在此刻太过累赘,对方欢欣过后,只能试探着触碰她的掌心.

    紧扣的五指,迅速将其转为一个温暖而有力的交握。

    风中传来了低低的喟叹,如释重负——

    “谢天谢地……我没有来晚,谢天谢地!”

    明明身陷危机的是我,可是为什么,此刻是你在为此祈祷呢?

    不合时宜的,谢凌屿心中生出某种前所未有的茫然。

    这种茫然既不合时宜,又身不由己,还伴生着几许钝痛,像方才攀爬时粗糙的树皮磨砺着她的指腹一样,这种陌生的情感也在磨砺着她的心。

    总有一日,她会明白这种茫然来自何处。

    但在此刻——

    “我说,我还在这呢。”

    卫绮怀的声音从下方幽幽传出。

    “来都来了,拉我一把呗,春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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