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都(二)

    是琅月和薛檀。

    在第二次进入十方大阵的时候,卫绮怀便做好了以后会再一次进入十方大阵、去到六百年前的时空的心理准备,但那只是粗糙的构想,至于去到哪里,见到谁,她从未有过任何清晰的期待。

    她也从未想过如何与故人相逢——哪怕在故人看来,他们与她素昧平生。

    想要和自己单方面认识的人搭上话有些困难,卫绮怀踌躇不决,但捉鬼捉到了个毛贼这种啼笑皆非的闹剧无疑是很好的时机,只是还未等她开口,吕锐便走上前去,公事公办地拱了拱手,请教道:“两位前辈,如何称呼?”

    薛檀这才注意到人群之外的两个女子,见她们皆负剑而立,气度超然,俨然是名门之后,连忙还礼,“姑娘言重了,两位并不比我年纪小上多少,来日的修为也未必逊于我等,何来这‘前辈’二字?”

    琅月则回答了吕锐的问题:“我姓林,他姓薛。你我同辈,大可以道友相称。”

    吕锐一顿,还是接下了这个称呼,与他们交换了姓名,又问:“那两位道友,也是为了除祟而来?”

    “是,好在这户人家没出什么事。”薛檀笑着同身边的人们摆摆手,叫他们安心,又道,“那小贼就关在柴房,诸位赶紧报官罢。”

    众人卸下了紧绷的神经,也不再压抑,吵吵嚷嚷地一拥而上,纷纷跑去骂那个胆大包天的小贼了。

    薛檀琅月走到她们近前,招呼道,“两位道友才来易都的吧?两位都是生面孔,以前可没见过。”

    易都?

    卫绮怀心中一愣。

    这里是六百年前的易国都城?

    易国……卫绮怀听见这这个词的第一个念头是试图想起它是因何而灭国的。

    六百年前,各国争战割据,四方起义不休,又因为魔族肆虐,妖异横行,诸般天灾人祸共同造就了一个生民流离,山河动荡的时代。

    这段历史,卫绮怀记得模糊,却不是因为她没有用心学习,而是因为在那个时代,有太多动乱来不及记录,又有太多史料覆没在动乱本身之中了。

    曾经的她撇下故纸堆,轻易下了定论:“那是一个糟糕至极的时代。”

    她的说话习惯一向温和折中,甚少用上“至极”这种字眼儿,因此江不辞讶异地挑了挑眉,有些揶揄地提示道:“为师若是记得不错,阿怀的祖辈也是在那时发迹的。”

    “乱世出英雄?风云呼啸的年代,终归只是在‘英雄’自己看来才值得怀念。”卫绮怀不服气道,“对于百姓而言,还是应了那句老话——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

    “确实是不值得怀念的日子。”她记忆里的江不辞叹息一声,揉了揉她的脑袋,有些沉默,可琢磨了一会儿她的话,又哭笑不得了起来,“不过你师叔是这样教你的?嗯,看得出来这是只有人才能说说得出的话了——狗儿猫儿听了可是要说,太平之犬也未必是那么好当的。”

    “师尊您跑题了!”卫绮怀难得愤愤道,又把那残缺的史料拉回来,指给对方看,“您看看这页,大旱,饥荒,时疫,还有什么都要横插一脚的魔族,和层出不穷的地震,都赶在一块儿了,当狗也没这么当的!”

    “错了。”江不辞瞥见被她展开的那一页,抬手敲了敲她因为气血上涌而发热的脑袋,耐心纠正道,“阿怀,这页记载有误。你瞧,这条河和那座山其实相隔万里,显而易见,大旱、地动并非同时同地发生。而时疫应是在灾荒之后才爆发,这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大灾……”

    灯花一跳,纸页沙沙翻过,师尊取来六百年前的地图,轻声细语,笔尖舔墨,悉心标记一座又一座山川,为她复现旧时代的灾厄。

    ……等等,地震?

    卫绮怀恍然醒悟,而记忆里的零碎片段也在此刻拼凑完整。

    易国可以说是亡于外敌入侵,也可以说是亡于皇室内斗,还可以说是亡于魔族入侵,但在她看来,直接原因其实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

    地震。

    相传,易国国主携国师巡幸凤凰台,举行五年一度的涅槃典,却在典礼当日,死于行宫崩塌时落下的几片砖瓦。

    那场地震其实来得并不猛烈,辐射范围也小得出奇,连易都百姓的伤亡都很快得到了控制,可就是这样一场小灾,却葬送了有无数护卫的一国之主。

    这位国主好求仙问道,一直没有子嗣,从宗室之中选立的太子也年纪尚小,不堪大任,兼有农民起义层出不穷,魔族妖族从中作梗,易国上下乱成一锅粥。于是这样偌大的国家,在诸国割据战展开之后,不久便被瓜分得一干二净了。

    卫绮怀怔在原地,目光不经意之间与同样惊诧的吕锐相接。

    她耳中是对方的传音,“卫道友,不知你可曾在书中见过,这易国衰亡之初,是因为——”

    卫绮怀答道:“凤凰台的地动。”

    吕锐的声音饱含着慎重考虑过后的怀疑,“十方大阵将我们送到过去,莫非,那场蹊跷的地动也是上次十方大阵现世时的异象?”

    “两位道友神色好生严肃,”薛檀还在与她们说玩笑话,“在下可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

    “这还未听说国主出行、涅槃典礼的消息,十方大阵和地动不一定有关系。吕道友,不必太过忧虑,还是先着眼当下吧。”卫绮怀匆匆回了吕锐,又转头向薛檀道,“我们确实是为了除祟而来的。听上去薛道友和林道友颇有经验,不知两位可愿费心为我等一叙?”

    “我等也来了不到半月,经验谈不上。”薛檀道,“只是此地闹鬼闹得蹊跷,委实值得说道说道。”

    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说书人的语气,总喜欢话说着说着便停顿一下,留给看客喝彩的气口,琅月见怪不怪,不给喝彩,无情催促,“少卖关子。你若是不说,那就我来。”

    薛檀碰了个壁——好在他对于在琅月这里碰壁这件事并不意外,非但如此,还乐此不疲。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这蹊跷之处就在于,闹过鬼的人家,便像是得了癔症一般,自己瞧不出来,别人却能一眼看出了古怪……甚至还会有人莫名失踪,失踪者多为老人,失踪时在傍晚,没有任何目击证人。”

    他虽然营造了足够的氛围,可语言终究是抽象的。

    顶着两人求知若渴的目光,薛檀有些犯难,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古怪。

    而在他这一次的停顿时刻,琅月没有挤兑他,只是见缝插针地向吕卫二人征求道:“两位对这接二连三的闹鬼案有几分了解?”

    “嗯……”卫绮怀组织着语言,统筹着先前在人们口中听到的信息,“鬼祟作乱之事,仅在这个月便足有八起,其中有五起案子死者是老人,还有一些年轻也患了离魂症……我这也只是初来乍到,道听途说,若有出入,还请两位指正。”

    “死者是老人?”薛檀疑惑道,“道友听谁说的?”

    “我也听见了。”吕锐道,“那人说,‘其中五起案子,是不是走的都是老人?’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吗?莫非不止五人?”

    “没有死。”琅月言简意赅,“他们只是失踪了。在寻常百姓眼中可能是被鬼祟绑架了,才说的‘走’,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见尸首,我等便不能断言受害之人已死。言而总之,没有死。”

    “……惭愧,原来是我被避讳误导了。”卫绮怀汗颜,“那癔症、或者说离魂症,又是怎么一回事?”

    “眼见为实。”薛檀道,“我们接下来还有三户人家要走,两位不若随我们去看看罢。”

    大雨还在下,天色昏沉,街上人影稀疏,车马声、叫卖声、行人的足音都渐渐断绝在无穷无尽的雨声里,一切都冷清得不成样子。

    四人的目的地是一处老街,此地萧条更甚,然而却有一道刺耳的声音打破了这里死寂一般的冷清。

    是剑啸。

    谁在催动灵剑?

    那人的剑鞘在空中一甩,毫无实质的伤害,似乎是要逞威风?

    不止,不止……

    似乎还有人。

    剑风划破了什么东西,木制的窗框吗?

    啧,利剑划地,好刺耳的声音!

    谁把灵剑交给这个人的,这不浪费吗?!纯粹的浪费!

    一连串的动作就发生在瞬息之间,卫绮怀侧耳聆听,揣测战局,忽觉耳后一阵气流吹过,心下不妙,扭头去看,果不其然,她那位古道热肠的吕道友正如离弦之箭,足下生风,飞一般地向左驰去,还留下一句——

    “卫道友稍等,有人出事了,我去去就回。”

    薛檀傻了眼。

    “呃,卫道友,你这位朋友……动作也太快了……”

    琅月毫不犹豫地抓住他,“修士扰民,实在不妥。走,我们也去看看。”

    三人也一同向左拐去,这条路的尽头是一个丁字路口,难以判断刚才的声音是来自哪个方向,于是卫绮怀提议兵分两路。

    薛檀琅月去东,她向西走。

    短暂的相遇又分别之后,她闷头向前。

    在这样的大雨天,除了鬼,应该没有比她更横冲直撞的。

    可那只是应该——而世上多的是不应该的事。

    “国师府办案!统统退让!”三个锦衣华服、打扮得人模人样的公子哥儿策马疾行,大喝出声,“统统退让!”

    良马名驹一骑绝尘,卫绮怀被扬起的马蹄溅了半身水,一转头发现那马蹄和马屁股竟然是流光溢彩的。

    她被三匹流光溢彩的马溅了半身水。

    “……”

    如果她不是个修士,动作又不算快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成为这漂亮马蹄下的亡魂。

    国师府?

    卫绮怀盯着那镶嵌着灵石的马蹄铁,还有三人腰间的灵剑,额头青筋跳了跳,纵身追了上去。

    绊马索,她芥子符里应该有。

    *

    “吁——”

    人仰马翻。

    接着是破口大骂。

    “谁这么缺德!在这里放了条绳子?!不知道会绊到你爷爷我吗?!”

    “呸!瞎了你的眼,看清楚了,这可不是一般的绳子,是有人暗算咱们!”

    “怕不就是那丫头吧?!要不是她把那位带走,咱哥几个也不会大雨天被叫出来干这差事……”

    “天杀的,那位还就跟着她走了——”

    “都闭嘴,马先撂下,快追!”

    不知是不是因为任务实在是十万火急,这三个鼻青脸肿的公子哥儿竟然能够身残志坚地从地上爬起来,还做下了留一人收马,另外两人继续前进的理智决定。

    他们这才想起来他们腰后漂亮的装饰品还有低空飞行的另一职能。

    很好,在天上飞,一览无余,更好打了。

    谈到箭法,卫绮怀一向稳操胜券。

    不过没必要赶尽杀绝。她在心中劝告自己,修士有真气护体,从空中摔下来摔不死,但被砸到的路人就未必有那么幸运了。

    更重要的是,这两个废柴的御剑之术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刚一飘上去,就沉下来,接着就像是撞到什么东西似的,惨叫一声。

    卫绮怀有理由怀疑他们就是刚才在居民区靠摩擦灵剑来制造噪音的扰民菜鸟。

    她追了过去。

    窄巷,围墙,拐角尽头是一家上了年纪的造纸坊。

    这间老作坊里没有人在忙碌,但是碓皮、捞纸、晒纸……一切工序都有条不紊,像是这里的工作从未停歇。

    至于那两个哀嚎的废柴,此刻就被困在这挂满了纸浆的重重竹帘之中。

    谁在瓮中捉鳖?谁在捣鬼?

    卫绮怀迈步踏入。

    这家作坊怎么没有人声?因为雨势太大了吗?

    可是雨势如此之大,又为何要把捞出的纸浆放在院中进行晾晒?

    她环顾四周。

    作坊的窗户纸已经破了。

    ——作坊荒芜多年。

    这里晾晒的纸是假的。

    卫绮怀举剑向竹帘刺去。

    尚未完全成型的宣纸被她刺破,那只破洞却愈来愈大,层层剥离,一张叠着一张,一只野兽顷刻落地,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重岩叠嶂之中,一只吊睛白额大虫低吼一声,向她飞扑而来。

    卫绮怀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画面有些眼熟。

    对,就是画面。

    她迟疑着,手中剑式却并未停下——

    纸老虎再怎么骇人,也不过是纸老虎而已。

    ——直到两个声音急急叫住了她。

    “卫姐姐!手下留情!我只是想要借这东西给他们一个教训而已!手下留情啊!”

    “卫道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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