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愧赞，大理寺虽主管刑狱，但对恭迎公主回宫一事有所耳闻。”

    “哦？既知本宫回宫一事，那大理寺今日就是挑着日子来妙音寺拿人的？”康宁话锋一转，脸色一暗。

    身后的衙役少有与皇室直面的机会，已是面面相觑，但宋执壹在康宁的强压下还是冷静地低头说：“公主容秉，大理寺也是刚刚拿到确凿的证据，未免贼人听到风声躲起来，微臣这才带人过来拿人。冲撞了公主殿下，臣愿将犯人送入大理寺后，前来领罪。

    “宋大人一片拳拳爱国忠君之心，本宫又以何罪怪之呢。只是这闻音师父救过本宫数回，本宫想就此案问个两句，不碍事吧？

    “殿下请问。”宋执壹微一拱手，坦然接受。

    “此案已过五年之久，宋大人如何得知死者是死于风热？”

    “秉公主，刘氏次子宋贰禧在村中义塾读书，夫子规定每人每日需手书记录当日发生的事。因此，宋贰禧的手札详细记录了宋大从患病到离世的全程，手札已在大理寺作为案据保管，公主若是不信可前往大理寺亲自查看。”

    康宁深深看了一眼宋执壹，随后又问，“此案一晃已是五年，刘氏五年间都未曾意识到自家儿子是因误诊而亡，为何如今偏偏又恰巧知道了？”

    “臣之前所言非虚，确是一游医经过”，宋执壹顿了片刻，面露难色说“但游医行踪不定，现在已找不到人了。”

    “是吗？倒真是巧了。”康宁意味深长的说，“若事实真是如此，那就辛苦大理寺秉公执法了。”

    一听康宁的语气，静觉慌忙抬头：“公主，闻音他……”

    康宁冷冷看着宋执壹和衙役们前后押着闻音走出妙音寺，一时之中，只有□□嚎啕大哭的声音响彻庙宇。

    她转身看向大雄宝殿内的悲天悯人的佛祖金身：“静觉住持，俗话说得好，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闻音有错就该受罚，我朝律令：夺人性命者，死罪。若事情属实，闻音当罚。”

    一段长久的寂静后，静觉住持同样望向寺中供奉四大金刚的殿堂，慈眉善目的他悲戚地说：“阿弥陀佛，是贫僧着相了。”

    将妙音寺的账册交还给静觉后，康宁缓缓走出殿门，便看见□□一个人仍傻坐在庭院内抽泣，那孩子眼里满是茫然与无措。平时与他关系较好的小沙弥们此时一个个都不见了踪影，小小一人紧攥着闻音临走前送他的金铃，不知道在想写什么。

    不知不觉康宁还是走到□□面前，小沙弥看着眼前的平平无奇的布鞋，始终不愿抬起头。“你在怨我没能救你师父。”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康宁蹲下身子，取出长带的手帕，强抬起□□的头，轻轻的拭去□□的泪水。

    “你难受的点有三。其一便是怨百姓们碰到这种事一个个都当了缩头乌龟。其二便是怨我身为公主之躯、住持身为皇家寺院的掌院任由大理寺带走了你师父。其三便是怨你师父，为何会做出此等错事。”

    □□闻言仍是不作答，但是清澈的眼里蓄满了泪花。

    “但百姓们真的没为你师父说话吗？静觉住持没阻止过大理寺吗？人啊，趋利避害是本能，他们本可以一句话不说，冷眼旁观这一切，但他们还是尽了自己的一份力。你师父临走前跟你说了什么？”

    “……他……他说，要我当个好孩子。”□□呜咽着说。

    “我朝医者人数极少。京城内，坐馆的大夫你知道仅有多少人吗？只有十一人。你知道为何医者捉襟见肘，学医的人却连年减少呢。因为恐惧，因为风险。昔年宫廷内乱，死了多少太医死了多少民间的大夫，至今没个定数。你是闻音一手带大的，说是佛法师徒，更是医法师徒。师父只要你做个好孩子，没说要你做个好大夫。你知道原因吗？”

    □□低声答：“他怕我……和他一样。”

    “闻音固然有错，但待你确是倾注了真心。至于你怨我，你怨我倒是没错，我确实拦不住。”

    □□突然抓住康宁的衣角：“真人，不对不对，公主。我不怨你，真的不怨你。”

    康宁看着稚气犹在的小沙弥，问他为什么。

    “公主看起来冷冷清清，但实际上确是最有人情的一个人。贫僧虽身处庙中，但小沙弥们也会议论，公主若是有办法，一定想得出办法。公主若是无办法……那就是无办法了。”看着眼前突然正经起来的小沙弥，康宁突然在心中有了个念头。

    “你们倒是相信本宫。罢了，妙音寺的斋饭向来开得早，现下饭堂该是什么都不剩了。你去和住持说一声，本宫带你去吃点东西。”

    “哎。”□□蹭的一下起身，一出门便撞上了住持。康宁看着他和静觉说了一句，静觉回头看向康宁，了然的双手合十，做了一揖。

    “福生无量天尊”，了尘真人蹲坐在兴隆观门前的石阶上，遥遥冲着康宁笑道：“得闻天大的喜事一桩，本道还来得及去小石屋恭喜殿下，倒是殿下先来了。”“哟，真人今日怎么又领了个小沙弥来本道这儿，莫非是从静觉老头那儿偷来的？”

    康宁一语不发领着□□走到了尘跟前，“□□，这位便是了尘真人。”

    “阿弥陀佛，贫僧□□，见过了尘真人。”□□闻言，忙双手合十给眼前的妙音寺“老对头”做了个揖。

    “不陀佛不陀佛，小□□，你怎得跟着康宁跑我这儿来了？我可不想静觉老头半夜来我这儿找人哦。”了尘摸着□□尚未受戒巴的小光头，眼睛滴溜溜地转。

    “这是妙音寺药师堂的□□小师傅，闻音涉嫌一起谋杀，被大理寺带走了。我和闻音说了声，将他放在你这儿待几天，待过几日我回京后，想办法接他与他师父见一面。”

    康宁又蹲下身子对□□说：“住持和我担心此事对你影响太大，便将你送到了尘真人这儿待一阵子。你莫要怕，了尘的话你该听听，不该听别听，小心他撺掇你上树下池。”

    □□瞪着眼睛看向了尘，着急忙慌的退到康宁身后，点了点头。

    “你这丫头，老是这么一本正经的作甚。你瞧瞧这小沙弥在妙音寺都呆成什么样子了。倒不如我这兴隆观好，人少、简单，嗯对，活泼。”了尘甩了一把浮尘，站了起来。久蹲之后猛一起身，腿软着往后倒了几步。

    □□见状，忙上前扶住，并在了尘的小腿肚上捏了几把。

    “噢哟噢哟……哎哟！你这小沙弥还会推拿按摩？看来闻音是有意把沙钵传给了你呀……不错不错，我帮□□老头带你几天，你帮老道我按摩几日，这笔买卖做得不亏不亏。”了尘真人笑眯眯地看着□□，抬头对树上喊了句：“下来个人！”

    良久，树上没有一丝动静，倒是突然从兴隆观顶跳下来个小道士：“师傅。”

    “嗯？今日课程是跳观门吗？嗨，我还记成爬树了呢。你领这位小师傅去饭堂吃个饭，然后安置好。不准欺负人家哦。”了尘嘱咐道。

    □□抬头看向康宁。“去吧，过几日我找人来接你去见你师父。”得到肯定回答后的□□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丝微笑，跟着进了道观之中。

    康宁看着□□走远，从袖子里掏出几本册子，“我就要回宫了，这是兴隆观的账册，现在还给了尘真人。截止今日，兴隆观盈余……道长盯着我有何意？”

    了尘望向康宁手中的账册，失笑道：“小康宁啊小康宁，本道也是看着你从小长到大，你前来同本道告别便是打个账册子的移交？”

    “康宁不过是凡尘中一俗人，真人交给我的事我已办好，至于告别之语，于出世之人，未免有些多余了。”

    “罢了，你康宁真人自有俗世追求，我了尘老道自有出世之态。道不同，不相为谋。”了尘一甩脸，生气地从康宁手中接过账册子。

    康宁微微一笑，后退了半步，半身一揖，说：“康宁谢过真人传授世间之道、人间之意。”

    “走吧走吧，你且记住我和闻音老头对你的嘱托，行天下之事当怀天下之人，若行出世之道亦怀天下之人。”了尘转身背对康宁，冲身后甩了甩手，示意告别。

    “康宁谨记。”

    青石屋内

    “真人怎么还没回啊？这可去得太久了吧？”长安围着廊下转圈道。

    宝音姑姑和长生相视一笑，劝道：“应是同他人告别，故而耽搁了些时间。”

    正说话间，康宁一身孑然地踏过门槛，长安一见熟悉的衣角出现，连忙扑上前：“真人……啊不对，公主，你可算回来了。长生饭菜都热了两回了。”

    “闻音被大理寺带走了，我去处理了一下。”

    “药师堂的闻音师父？”长生疑惑地问道。

    “嗯，”康宁转身坐在餐桌前，：“先不提这些事了，先吃饭。宝音姑姑，我还暂未回宫，宫中规矩明日再守，你且上桌与我们同食。”

    一听到这话，长安才注意到长生也未入座，倒是她自己早就已经端起了饭碗，闻言，又悻悻地把碗放下。

    宝音犹豫了一会儿，才坐下：“恕奴婢无状了。”长生这才随着坐下。一见此，长安又高兴地端起饭碗。

    饭毕，康宁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向长生和长安安排“长安，你去把贴身衣物收拾一二；长生，你去把书房的书收好，若是明日带不下便装箱妥帖放置，过阵子再回来取。”两人闻声应下。

    话毕，她又抬头看了眼宝音，“姑姑且坐，康宁初初回宫，尚有些许疑惑望姑姑解答一二。不知方便与否？”

    宝音本以为自己作为皇后宫中的掌事姑姑，康宁应当不会问她宫中情形，却没想到康宁丝毫不避讳，只当她是宫中一名普通宫女，不由间点了点头：“公主请问，奴婢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宝音本以为康宁会询问回宫缘由或者是宫中妃嫔的情况，却不想康宁第一句话就是：“二姐和八妹现下如何了？”

    “二公主自出事后，一直闭门不出。唯一一次出门，是向皇后娘娘请安，欲在后殿修一座小佛堂，娘娘应允了。自此之后，奴婢也再未见过二公主一面。倒是八公主，出事后一直反应迟缓，现下在娘娘的照看下已于常人无异。”

    “宫中在母后的管理下，似乎比过去大有不同。”

    “确实如此，当年一事，对后宫、对朝堂都影响颇深。宫中经历过当年事的宫女太监们都庆幸是沈才人登了后位，现下宫中终于恢复了平静。”

    夜深了，康宁与宝音的深聊仍在继续，第一次从生人口中接触曾经与她遥远的宫中事时，她还是万分精神，就好像打开了一卷自己尚未读过的新书，充满了新奇与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