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冬季再次剥净了路边的枝条。
南方天气尚未到穿羽绒的季节，只是在一户户窗玻璃上浅浅糊了层糯米纸般的雾。
屋里屋外于是就此分隔起来。
大街上孤零零一片，隔壁小区门口的保安刚换好制服站岗。
KM的祖传基地搬迁了，从老城区寸土寸金的地段搬到了市郊。
平心而论，是气派了许多，只是往市中心不再那么方便。
但去机场反而更近了，并且离地铁站也不远。
而且她这个主教练终于有了和身份匹配的单人间，跟队员们独立开一层，要更上一楼。
单间里，时夕简单将七零八落的衣物分门别类放好——深冬该有的装备挂在衣柜最显眼的位置，过季的短袖全都塞进了深不见底的角落里。
“几点出门？”
刚喘口气，顾瑾私聊问她。
下午要参加官方的春季赛拍摄，差不多到出发的时间。
队车被司机开去维护冲洗了，今天没人带队，各自去市中心的摄影棚。
“A出口等你。”
没等她答，顾瑾又发来一条消息。
时夕收拾好下楼，隔着一条街道就看见他在路头，虚虚倚着站口的扶手。
他在那，街道显得空荡荡的，剩道长长的羽睫，像是扫进了冬日街角的一整片光景。
等她靠近，顾瑾闻着脚步声转身，递来两颗烧麦，给她捂进手里。
“喏，早餐。”
“他们人呢？”时夕以为队员们是等她替领队带他们出门。
记着半小时前，她听见众人还楼下一起在收拾行装。
“他们都走了。”
“不等你？”
时夕眯眸。
这才过了多久，各奔东西。
“迟到了罚钱，时间不多了，你知道的，多多他们挺节俭的。”
顾瑾有模有样解释。
其实平时众人哪有这么强的时间观念。
还是他出口提醒：“迟到好像罚款两千。”
这句话一冒，地铁站前头五个抱团的队友就剩下上单一个守家了。
时夕上下瞧他：“那你还不先走。”
非要在这留。
“不差这点钱。”顾瑾和煦地笑，“而且——”
“我等女朋友。”
她哑口，低低瞪了他一眼，收获的是促狭笑意。
往地铁站里走，时夕捧着计划外的早餐，温着入口。
香菇粒和糯米碎碎碾在一起，油香适中地勾起食材鲜味，和谐地在冬日里送上能量。
很快，顾瑾发现就剩个袋子，接过来：“吃太快对胃不好，还是糯米，不消化。”
“慢点真要看你交罚款了。”
她轻轻一个白眼。
轻挑的眼尾是自己不曾留意的风情。
顾瑾咽了咽嗓，先过闸机。
说好的，在外不能牵手，更不能情不自已，像斯德哥尔摩那次...越界。
甜美的事物求而不得，只会更释溢芬芳，让人心弦难抑。
他觉着自己和时夕真是把这个道理展现得淋漓尽致。
等车时，他放下手机。
“顾茗前两天和我提起世界赛的事。”
时夕隔着半个身位，点点头表示听着。
“你和他不是一起当过嘉宾吗？”
“嗯。”
“他说感觉你总躲着他。”
时夕目光闪了闪，摇头。
“想躲也躲不开。”
原先躲着顾茗，是不想再和老东家CXG扯上关联。
现在躲，还为某种“不正当关系”。
最早是顾茗把她送到了穗城，送到顾瑾身边。
真变成了送到了身边。
以后想躲，或许更难了。
“我感觉世界赛那会儿，不仅躲着他，你还躲着我。”
上车，顾瑾腰贴着车厢一角，薄唇一抿。
时夕几乎要开口解释。
他目标一转，却成了关切。
“你挺累的。”
他怕自己成了负担，让她工作里生活里都小心翼翼，举步维艰。
“你不用躲着他，他那么迟钝，要说也是顾郢先发现。”
顾瑾半开玩笑道。
时夕顿时哭笑不得，想了想，是这个理。
“他还说什么了？”
“嘱咐呗。”
顾瑾开始拨着纤长的指节，细数顾茗世界赛后“传授”他当职业选手的心得。
“心得？都有什么？”时夕好奇。
大名鼎鼎的顾队的职业心得。
她从前在CXG时，似乎都没听他提起过。
然而顾瑾总结下来，心得几乎都是职业选手的美德。
和队友多交流，少和教练顶嘴，熬夜也要讲究个规律......
“别谈恋爱——这条他说不要求了，让我看着办，你看，他都不在意这个。”
顾瑾特意挑出一条。
“这么开明？”时夕记着顾家不是有个家训，对这事管得挺严。
“不是开明，是私心。”
顾瑾一如既往揭哥老底。
眼看着他们家下一辈年纪到了，长辈的催婚压力第一个压到事业有成的顾茗身上。
时夕收回眸光，明白似地点点头。
顾家的恋爱方针，变了。
......
LPL新赛季的宣传片是国风主题，一踏入场地，背景都是节奏感明快的古风电音。
现场已经布置完好，摄影棚一角，队友个个化过妆，唇红齿白地练着pose。
而顾瑾几乎是压着线到场，险险保住了罚金。
“我在外面等你们。”
门口，时夕驻足。
教练不参与宣传片拍摄，她进去没有意义。
“就我们一个队在这拍，场地空得很，不差你一个。”
顾瑾却不肯放人，回头虚虚伸手牵人：“来都来了，说不定拍摄中途还需要你的建议呢？”
他从地铁出来一路看了，外面天气那么冷，一条街上没几家店铺开着业。
时夕想了想，低头跟着进来了。
“人齐了？新来的先去化妆，赶紧提前开始拍摄了。”
还差一点到拍摄时间，导演心急，已经催着门口的少年身影。
来穗城前，他带着团队一行人已经跑了三四座主场。
按理说LPL的宣传片拍摄历年来任务都不算艰巨，能剪出个让人面目一新的成片就算完事。
可选手们演技参差不齐，往往两三个人能占着十个人的点儿。
再说这次国风主题，就更磨人了——一群这个时代的弄潮儿，偏要往古时里扎。
气质上，就完全是天差地别。
也不知道出品人怎么想的，给官方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却要他们来受这群年轻人的消磨。
化妆室，顾瑾往里走。
中单裴双恰好化好妆出来，摆弄着始终不正的假发，碰面差点没注意到他。
“导演上场拖班严重，今天好像有点凶，你待会儿机灵点。”
今天来的是个相熟的化妆师姐姐，提醒。
顾瑾低低应一声。
拍摄这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当初在欧洲世界赛时体量比这次大。
“有没有什么想要的造型？古风的话，给你扎个发髻？”
顾瑾被她扶着脑袋偏过头，看向册子上百花争鸣的造型，嘴角顿了顿。
“最简单的就好。”
......
时夕在场间等。
化好妆的下路双人组先拍个人镜头，为了符合主题，两人都是垂腰的长发。
钱多多人高脸长，戴了假发显得整个人拉得更长。
加上现场灯光问题，让她想起某个恐怖都市传说——瘦长鬼影。
宋书脸圆，假发鬓边的部分倒是遮了轮廓，比平时倒是多了些文静的气质，更上镜了些。
但一摆造型，四肢不协调的问题就气得导演开始嘴角抽抽。
再往他处一瞥，中野一看就是社恐中、晚期，想必拍摄难度决不亚于下路双子。
导演唉声叹气，镜头扭了又换，灯光加完再减，拍不出能用于剪辑的片段来。
拍摄像是游戏加载过程中有个拿着学习机打联盟的队友，进度死死卡着不让动。
看了一会儿，时夕发现，有她站在一旁，队员也许隐隐压力更大。
她忍不住想走了，免得给拍摄添麻烦。
刚要迈步，又想着等顾瑾出来，通知他一声。
只是等他出来时，她先是被那身扮相惊了一瞬。
再往后，少年就被导演洪亮的一声叫走了。
导演似乎也是有畏难情绪——避着前几个硬骨头，转过头要先拍他。
时夕于是得以多留一阵。
顾瑾换了身宽松的汉服，衣袂飘逸，青白相称，色彩鲜明。
袖口、腰带上的云纹，为周身添了抹儒雅，又恰恰顺着他的身材勾勒出饱满的肌体轮廓来。
衣襟松垮着，露出凹凸有致的锁骨和胸前放荡不羁的两根线条来。
时夕嗅出股淡雅和野性的冲突，服装师给他换衣服时，大概有意奔放了些——知道某些粉丝爱看什么。
她远远旁观着，皱了皱眉。
顾瑾若有所觉地便把衣襟领口并好，腰带扎牢。
他没和队友一样选一定及腰的假发，只是把原有的茂密黑发挑出一绺卷了个发髻，其余都安然顺着额角往后，如逆流的瀑布似倒梳着。
这一刻，时夕忽然意识到，回国后他似乎很久没剪发了，脑后的发梢几乎能落在肩头。
缠一圈丝绸的发带，真也能凑两分古色古香的韵味来。
远远看去，便让人想的见那头乌色的柔顺触感。
半晌，她回过神，场上的镜头已经开始工作了。
背景板上是清幽的山间林地，临时用素材版搭建的客栈灯火通明。
明暗交替的幕布前，烛光顺着桌角往客人身上淌。
队友怎么都通不过的镜头，顾瑾搭身桌板短凳上，轻车熟路打起了样。
最后，他清风皓月地一抬下巴，唇不露齿地慵然一笑，导演咔得就过了。
没人能比顾瑾更让人拍得满意了。
天生上镜的冷白皮，多给他两组特写凑数，其他队员身上的拍摄压力也小一半。
于是，时夕离开场馆时，他还了衣服，也自由地跟着出来了。
留下队友还在里面，和导演相互折磨。
“拍得怎么样？”少年唇上还留着拍摄的唇彩，比平时明艳些。
时夕瞥他一眼，明知故问。
若是拍得不好，也不会只放他一人出来了。
顾瑾一副“导演的眼光我不信，你说好看我才放心”地抿着薄唇。
“还不错，粉丝大概会喜欢你那扮相。”时夕客观地“敷衍”。
那双眸里暗自明悦。
往街道外走了会儿，他又偏头。
“妆还没卸，会不会有点显眼？”
她顺着他的话往身旁看，一眼投进那画长的清淡眉尾里。
她于是又想起方才他那古装打扮了，和平时只有三分重合，七分都是另一个明眸皓齿的君子剪影。
真不像平时基地里那个专注训练的身影了，让人忽觉他演技也是极好的。
这样相处，或许真能瞒住众人许久？
时夕略有些想得远了。
“嗯？”
“没什么，妆容留一些，正好别人不好认出你。”
打过世界赛后，熟悉电竞圈的人很容易就能在街上认出他。
年少成名，从前他哥身上的形容如今即将原样搬到他身上。
“时间还早，这附近人也不多。”顾瑾嘴上说着，还是默默戴上口罩。
前不远就是购物中心，他忽地提了主意。
看场电影。
估摸着队友那边，流程还久。
而且就算他们出来，也未必就要聚头——下午就当是他和教练的假期。
“说好拍摄完回去训练的。”她下意识否决。
“和谁说好的？”顾瑾反应极快地歪来眸子。
“......”时夕没话接了。
似乎，好像，是她自顾自地计划，还没通知到队员身上。
“休赛期哪有那么多训练，我和他们也不缺磨合。”他循循善诱，指尖挑起她一截细白的腕。
事情渐渐发展成了他和她在小小一块屏幕上挑起电影。
“这个，好像是最近的票房冠军？”他指尖轻轻点着屏幕一角，桃花眸里浅色的瞳仁偏向她的侧脸，征询意见。
她不爱看3D。
“嗯...我其实也一般。”顾瑾果断把屏幕往一侧滑。
于是上面又换了青春校园的电影，但两人都嫌主演有失德艺人的传闻。
最终选了个悬疑探案类的商业片。
......
工作日，一个影厅都是他们包场。
电影比想象中优秀一些。
层层转折的探案线索背后，暗线还藏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等灯光亮起，时夕收拾起身，无意望见少年那双不一样的眼里。
眼角红红的，像是哭了一场，把瞳色都冲淡了。
她心想，顾瑾还有这么感性的一面。
是刚刚哪段剧情戳到他心坎里了？
“不是......我就是，难受。”他嗓子低低的，修长指尖弓起弯弧，背着揉眼。
她忽地看见什么从他眼睛里掉出来：“美瞳忘摘了？”
顾瑾一秒一眨眼：“本来没想着摘的。”
拍摄很少用美瞳，但今天，他听化妆师建议戴了遮一遮眼角的血丝，想着晚上回基地再取。
“平时训练用眼就很厉害了，少戴这些东西。”时夕眉尾微微不顺。
顾瑾明显看见陪看电影的女朋友身后，一个教练的架子冉冉升起，忙不迭点头。
她又将他脖颈勾近些，端量两眼，觉着顾瑾眼角红得厉害。
叹了口气，带人去便利店买眼药水。
从便利店出来，正好收到队员的群消息。
拍摄完成了，他们订了海底捞包厢，正往购物中心来。
又是火锅，不过海底捞起码有番茄汤，适合不吃辣的人。
锅底沸腾的热气烘在众人中央，把餐桌隔开几面——下路双人组、中野以及上路和教练。
众人对于每次聚餐，顾瑾总不经意间占去教练旁边的位置一事，还没意识到什么规律。
但这天，某件事却是迟来地见光了。
“教练，你看这个。”
等菜时，宋书眼睛努力地睁大，递来手机。
上头标红的大字。
【何以成为最耀眼的新星，首个赛季便登上世界赛舞台——LPL新秀的绝密来历，竞有传奇电竞人顾茗撑腰？】
“我也刷到了！标题都差不多。”钱多多妆也没卸干净，眼角还有残影，微妙地飞挑着凑过头来。
“这群小编真是疯了，连你和茗神的关系都能硬扯，不就是个姓吗？”
“太懂了，我们队友都不知道的事，他们已经有理有据分析上了。”
“要是这么分，大雄说不定和大郎也能扯点亲戚呢......”
浓郁的火锅香气里，一时尽是洋洋洒洒的欢快。
只有两人相顾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