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到斯德哥尔摩是趟漫长的旅程。
即便是专机回避了中转问题，午间出发的航班，到了当地，已近午夜。
古老的建筑沉浸在柔和的灯光中，干净的石板街道静静于夜色下铺陈。
这座“北方威尼斯”的美感，在众人踏足的初日，已然有所崭露。
此刻，小组赛前还有半个月的训练时间。
他们将在欧服训练，调整状态，争取在世界赛的十六支参赛队伍中杀出重围。
而官方安排的酒店在老城不远，且临近海滨。
海岸线由幽暗转向蔚蓝时，金灿灿的阳光随之洒进窗帘。
没有闹钟，顾瑾眼皮颤了颤，率先察觉了光线的变化，起床拉开窗帘。
队伍里，下路双人组一间房，上野一间，中单则和他的小替补一起。
“嗷！”灿烂晨光打在眼皮上，叶邻哀嚎一声。
顾瑾充耳不闻。
不拉窗帘，他这舍友就不会起床，这是在基地时就检验过的真理。
平时偷个懒也就算了，这天已经是小组赛第三日。
小组赛首日，AY艰难地拿下一分，次日吞了一败，如今一胜一负并列小组第二。
今天虽说没有比赛，但按照计划是中午加紧训练，下午去赛场观赛，继续适应场馆氛围，晚上还有拍摄。
一旁，叶邻半坐起身，靠着床头深深打了个哈欠，两个月没动过的发型飘洒如一只刚打过滚的狮子。
“好困，又睡不着，难受。”
“睡不着？”顾瑾记着刚刚耳边还回荡着细细的鼾声。
“早就醒了，但爬不起来，零零碎碎又做了好几个梦。”
“做梦就是睡着了。”顾瑾纠正他。
只是睡眠质量不高，
自从到了这座城市，调整时差的同时，生物钟也连带着改变。
从前习惯正午起床的选手们如今多是十点就醒。
醒了再昏沉一阵，才能找到状态开始训练。
半个月，AY众人并不算调整到位，在欧服打出的排位分数不怎么入眼，只有顾瑾和苏明宇勉勉强强打进了前五十。
其他人都如同深陷在泥沼中，挣扎着适应，又一脚踩进另一个坑里。
......
午后，众人打过排位热手，往比赛现场进发。
场馆并不远，是当地一座著名的音乐厅。
为了比赛而改造装潢成电竞大厅的场馆，古朴中奔涌着电子鼓点的浪潮。
正如这座城市般，似乎还保留着几百年前的繁华与喧嚣。身处其中，无论是选手还是观众，都承受着古老与现代文化在这里交织的洗礼。
“中午排位赢了没有？”从选手通道往后场去，叶邻问苏明宇。
苏明宇敛着星星眸，摇头：“都输了，对面节奏太好。”
“你也连跪？不太吉利啊，感觉来这里以后什么都不顺，手感都钝了。”叶邻走路看着地板，鼻尖似乎都在叹气。
按照赛前预测来，十六支队伍该大致分为三个层级。
一是夺冠大热，这里大致包括了四五支队伍——LPL和LCK的一二号种子，也有人会再加上欧洲赛区的一号种子。
第二梯队则是四大赛区的中坚力量——也就是AY所在的梯队，这部分队伍力求出线，每一场小组赛积分都至关重要。
再往后，就是外卡和一些极缺乏竞争力的四大赛区末位队伍了，没有奇迹，基本上在小组赛阶段就是经验宝宝，等八强阶段，绝对已经打飞的回国了。
而根据前一段时间的训练赛结果看，现在AY的情况是打第二梯队的胜率普遍不高，甚至连末位队伍偶尔都能啃他们一口。
组内有一支积分领先的LCK一号种子，还有欧洲赛区的二号种子和他们并列，占着主场优势。
照这个进度下去，出线恐怕真有些危险。
“怎么办，明天那场再输，第二轮就很被动了。”
叶邻向来是个乐观的人，但对于小组赛的窘境，再乐观也无济于事。
更重要的是，明天那场打的可是LCK一号种子，胜算渺茫。
没有主意的时候，队员们习惯看向队伍里最有经验的中单。
李林海拿过亚军的成绩——虽然离至高荣誉功亏一篑，但已经是九成九的选手难企及的高度。
都说站过高处，视野会更清晰透——队伍走向盲目时，他是那根隐藏的主心骨。
主心骨抱着后脑勺，沉沉靠在沙发上。
“看我做什么，我打世界赛那年的阵容好歹也磨合了整整三年，在联赛内都连续被淘汰了几回才到世界赛的......打到亚军，说实话还是版本给面子。”
拿了亚军那年往后，早期他还有壮志未酬的雄心，觉着下一年有机会更进一步。
但一年又一年，现在的心态是，多打一场算一场。
叶邻心底给他翻译了一下：咱们今天夏天这一路够顺了，心满意足等死吧。
他垂眸：“不甘心啊，明年，明年小谨就走了，明宇的约也不知道还续不......”
陆文斌也沉沉哼了声。
队伍里，双C和打野是长期约，但另外两个队员，一个太贵了买不起好几年，一个便宜是便宜，但租借。
少了两人，谁也不能保证明年还能在冲进世界赛。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有人掏出烟来，衔在了嘴边。
场上，这会儿赛程是欧美赛区互殴，正如中韩赛区的对顶峰的争抢，另外两大赛区虽然已经多年没有登顶，但一直对你追我赶乐此不疲。
欧洲主场上，LEC的三号种子正占据着优势，欢呼声是此起彼伏的高昂。
“算了，我去和凉神他们休息室瞧瞧，他们刚打完，说不定能取取经。”叶邻跑出去。
今天有WINGS的比赛，作为LPL的一号种子，算上刚刚二十五分钟结束的一把，小组赛目前斩下了三个碾压式的积分。
顾瑾记着叶邻确实和崔凉关系不错——以前他们是搭过伙打职业。
等他回来，众人还在原位，都朝他瞧去。
“取到真经了？”
他摇头，接着开口。
“刚刚在后场，你们猜我看见什么了？”
苏明宇：“看见你最喜欢的裁判小姐姐了？”
队里众人谁不知道，他对身材好的裁判员那是盯一个爱一个。
可惜人怂，连微信都没要过一次。
“是有小姐姐，但不是裁判，是教练！”
众人目光微妙起来，最后渐渐落在顾瑾身上。
要说圈内有名的女教练，就时夕一个，别无二家。
而队内就顾瑾和她关系比较好，上次还为了人家大摆电子擂台，滚起一夜的腥风血雨。
“时夕来了，你知道吗？”叶邻问。
“你没看错？”顾瑾皱眉。
“开玩笑，我1.0的眼睛。”
“在哪？”
“后台瞥见一眼，然后好像去观众席里了。”
......
观众席的方阵边缘。
一身水蓝色的连身长裙在背光的角落里轻盈流动，简约典雅地遮了半截柔腻修长的腿。
现场座位并不拥挤，还有些无人认领的座位，她正好选了个空缺处。
少年携着股场馆里的热气，暖烘烘在她身旁坐下。
如绸缎般的裙褶和硬整利落的纯白队服一角无声叠在一起。
“你怎么来了？”
“收到了LPL嘉宾席的邀请。”
时夕并不讶异于他的出现，自然地接着话。
“就当公费旅游，顺带来看你的比赛。”
“你知道我会来找你？”
她尾音干脆而柔软：“嗯，刚刚叶邻看见我，我也注意到了。”
顾瑾暗暗腹诽：叶邻的1.0似乎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想着许久不见，他细细打量着身旁的女朋友。
季后赛那会儿的疲惫已经消失无踪，现在像修养打磨过的蚌里珍珠，整个人氤氲着美好的气质。
如果说时候是精练机敏的狸花，现在则是典雅端庄的布偶。
让人有种捧在手心里猛吸一口的冲动。
“出去走走？我和领队教练请了会儿假。”他略微暗了眸光。
现场太吵，而且下一把大概率是外卡队的单方面挨揍，没什么观赛价值。
更重要的是，这里现场满是镜头，处处让人端着。
“好。”
十月，斯德哥尔摩的天气已经带着明显的凉意。
顾瑾怕她这身裙装保暖不够，没往太远去。
挑了间餐吧，位于如油画般色彩鲜明的街道拐角，两向是彰显西方古典文化的石砌建筑，外墙采用现代简约的设计风格，玻璃幕墙将室内与室外完美地连接在一起。
进去才发现，过了中午，菜单成了酒单，吧台里几乎都是来饮酒的当地人。
酒精的气味刺激而香甜地弥漫在这座小屋的室内，灯光模拟的炉火配合管道暖气，亦真亦假。
两人相邻靠在双人的单边沙发座上。
对彼此足够了解，她都不用刻意嘱咐他别点酒精饮料。
顾瑾从吧台回来时，带着两杯果味的苏打水，加上一小筐面包。
一个有着标准西式深邃面孔的男人正倚在他离开的座位边，挑着杯艳色的鸡尾酒。
像时夕这样柔美细腻的东方面孔，往往在异国他乡颇具吸引力。
“抱歉，这位置有人了。”
男人瞧了他一眼，看出两人是一起，讪讪离开了。
“什么时候到的？”顾瑾递过饮料。
时夕从航班落地开始算，是一个星期前。
“那么早？”顾瑾抬眸，“怎么不告诉我？”
“怕影响你比赛。”
她固然知道顾瑾不是那种会受压力影响的选手。
但感情的事，或许是经验方面的原因，他远没有不少选手习以为常的本领。
交流能用忙碌应付，情意用金钱垫付。
她也是第一次，更怕给彼此留下不好的遗憾。
“你怎么不觉得我知道了，会打得更好？”顾瑾眸光带着些弱弱的恼意。
时夕：“就是不知道，所以不想冒险。”
顾瑾往后靠了靠，脖颈枕着沙发的后墙，面色绷着淡淡的气馁。
他嘴上说着比赛，脑海里却想着刚刚那个浮浪的男人。
时夕一个人在外，多的是觊觎的目光。
他不在也就罢了，明明身处一地......
“现在又不躲我了？”他舌尖抵了抵下唇。
“因为你们快要淘汰了。”时夕口吻明明是温热的，说出的事实比斯德哥尔摩的天气还凉。
真是现实，又无可辩驳。
顾瑾抿了口苏打，刺激感冲击着喉腔。
“那也没办法......”
“我打得不够好。”
他用着陈述句，但话语里显然有疑惑。
“是队伍的问题。”身为旁观者，时夕比他坚定的多。
“嗯？”他转眸，看向身旁，正好对上同样投来的目光。
场馆内灯光很暗，一直难以细看，到了酒吧，她的模样尽数收入眼底。
裙子收了那束纤长有力的腰，少少些流苏裹着臀，有致的身材收敛而崭露着。
来这间餐吧，或者说酒吧的人群大多都是年轻前卫，浓妆艳抹，低胸或露背的热裙是标配。
她相比往日更显性感的装扮放在这里，简直是端庄的典范。
更别说他这身朴素的休闲装——他们两个像是格格不入，彼此间却分外协调。
木质与金属并存的装潢，渐渐被一股温馨和热情的氛围所包围。
昏暗的灯光营造出浪漫而神秘的气氛，柔和暧昧的氛围渐渐漫入耳帘。
顾瑾渐渐意识到这点——他选了个合适，又不那么合适的地点。
久别重逢像成了约会，周围全是“不怀好意”的人们。这里以浪漫为主题，来到这里，人们谈的从来不是正事。
而他们，在这种环境下选择了栖身于同一张柔软的沙发上，肩与肩的距离不过毫厘之间。
暧昧犹如实质的氛围里，异性自然而然地相处着，给人一种不可思议般的反差。
他却忽地很有实感地意识到，她真的和他在谈恋爱了。
只是比起一般热恋的情侣，又有所不同。
果然，下一句，时夕像是一点儿不受那暧昧的灯光与旋律影响，正正经经，清清淡淡。
“你们队伍版本理解跟不上，教练组太缺乏经验了。”
顾瑾眉尾挑了挑，随后很清醒般嗯了一声，等她继续。
他们队伍短板赛前在外界看并不明显，但队内其实清楚，训练赛和正赛的失利，多输在缺乏底蕴。
队伍的底蕴，最重要的一点就在教练组的战术储备上。而他们的主教练不过是刚刚退役不久转型的选手，自己都还没习惯转变视角，更别说替队伍吃透和研发版本了。
时夕随身携带的平板上，数据一点不少。
作为官方邀请的嘉宾，她类似于评论员，这种专业的赛事数据显然不会给到她手上。
“你小组赛每场比赛都看了？还做了记录？”顾瑾凑近瞧了瞧，除了样本量比较少，很多方面其实比他们队伍的教练组做的还细致到位。
“每天就六场，不多。”时夕不怎么在意。
“你们目前打了两场，还是和季后赛时一样的套路，各自为战，打线上优势，团战看起来只靠实时沟通。”
她说的一点没错，数据也整理得直观，顾瑾只是没忍住偏头看去。
那张认真分析的面孔，比赛事分析妙趣横生得多。
少年呼吸落在颊侧，时夕这次再怎么坐怀不乱，也被搅得意乱了些。
她轻轻把那劲瘦的腰腹推远，敲了敲他膝盖。
“你们训练时间本来就不够，聊正事。”
“我这是请假出来的，还办公......”顾瑾无辜着，呼吸又要往她颈侧撩。
她低了头，目光引着他往另一边瞧。
“那人戴的是欧洲一号种子的LOGO袖章。”
言下之意，这里归根到底也是公共场所，和场馆没什么两样。
世界赛的影响很大，这片城区附近，近日到处是电竞粉丝们，说不上谁就会认出他这位还在参赛的选搜。
知道她不想被外人发现，他不得不屈服，尽力化身为训练室里认真听她教诲的队员。
......
“你们队伍隐患不少，特别是你的上路。”
时夕指节轻轻点了点地图上的热点分部。
似乎为了让他专心，她纤白指尖专门划过他半截鼻梁，轻点眉心。
“这里存在一个专注力分配的问题，对线压制力越强，越容易忽略小地图上的信息，从而被敌方打野找到机会。”
顾瑾一时反而分心得厉害。
稀里糊涂回过神，只听她说。
“你选太多对线型英雄，后面稍微聪明点的对手都会在上路找突破口。”
简而言之，如果顾瑾不注意，后续若是赛果失利，他极有可能成为那个背锅的人。
“你们教练有对这点提前应对吗？”
顾瑾思索片刻，摇摇头。
自家教练组能把已经暴露出来的问题解决就不错了，防患未然不在能力范围内。
“那就要你自己小心了。”
时夕收起平板，唇色抿出明显的关切。
“我可不想明年等你归队时，带着一片骂名。”
若是和她一样，被世界赛披上一层重压，会让职业生涯都不可避免地灰暗下去。
听见这句话，顾瑾心忽然静了，几声呼吸后，他转过身。
眼前那双眸子，比从前潋滟许多，匀称的腰身细细蜿蜒出弧度，水蓝裙装在灯光下幽邃如深海，吸人神思。
她静静看着他，是在等着某种确定的答复。
顾瑾的目光似要端起她的脸。
“你放心，我不会给他们机会的。”
他握上她的手腕，不经意地发现，脉搏是快的。
声色惑人的餐吧里，不只有他一个被挑得心念浮动。
“那个戴袖章的走了。”
少年唇色很红。
她没听出其中的含义，只觉着话语间透露出某种冲动与煽诱。
下一刻，她的心跳钝了一瞬。
眼前一片阴影欺压而上，唇瓣贴上某种细腻温凉的触感。
他俯身吻住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