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纷飞，天地间朦胧一片，寒风凛冽呼啸着，好似在发泄人间的冷寂，痛苦和不安，寒彻心骨。

    一顶金檐红帐的木轿正缓缓驶过空无一人的街道，落下两道笔直的车辙痕迹，也很快被无情的白雪所覆盖。

    雪落的愈发大了，轿中的世界又与外界截然不同，温暖安宁与寒冷孤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轿中的小姑娘虽抱着暖炉，但也不禁抖起了身子，粉雕玉琢的小脸红彤彤的，呼出一口白汽。她侧身掀开车窗，透过层层冰霜，忽然她看到了什么，急忙喊道：“停轿！停轿！”

    小姑娘跳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地一下子扑进雪堆里，慌乱地去拨开积厚的白雪，那雪堆里露出了一片不合时宜的黑灰色布料和一张脸颊被冻得通红，但脸色异常惨白的小脸，看起来是个十二岁左右的少年。

    “他身体好冷，可好像还有呼吸，快，带他上车！”萧十安奋力将他从地上拖起来。

    “绿艾，你在犹豫什么？还不快帮我？”

    “可是殿下，他明显是个小乞丐……”绿艾犹豫着出声，“皇帝陛下要是知道您带了这样腌臜之人回府，一定会龙颜大怒的！”

    “人命关天，本公主哪里还管得了这些？绿艾姐姐你放心，我这是救人，父皇定不会怪罪于我！”

    绿艾也不再出声，自觉去帮萧十安把少年抬上了轿子。车夫一路快车驱驰，不消一会儿，便回到了公主府。

    府里上上下下忙成了一片，烧热水的，煮姜汤熬药的，取碳火换被褥的，都是为了照顾这个“不速之客”。

    萧十安坐在塌边，不时替他掖被子，招呼着下人多取些暖炉和碳火来。

    “回禀殿下，此人除受风寒，有热病外，身上还有许多深浅不一的伤痕，内脏和骨头多处损伤，需好生将养，切不可再过度运动劳累。”

    “他看样子不过比我大了两三岁，我竟不知他受了这样多的苦。”小十安有些怜悯地看着他。

    “这孩子真是奇了，受了这等苦，居然活到了现在。换作寻常小儿，早已断气，就算是太上老君来了也回天乏术啊！”

    “多谢姜太医，您辛苦了。”小十安规矩行了礼。

    “不敢，为殿下分忧是老臣的本分。公主如此心善，将来必有福报。”

    “父皇那边，您也不必通报了，这等小事无需惊扰他。”她补充道。

    “老臣明白，老臣告退。”

    待姜太医走后，绿艾端来汤药送到了床榻边，“我来吧。”萧十安伸手就要接过。

    “公主您已经做得够多了，这些事还是让绿艾来做吧！您金尊玉贵，怎可屈身照顾这个小乞丐？”绿艾慌张道。要是让皇帝知道她任由着公主伺候一个乞丐，不得气疯了？

    “有何不可？生命岂有高低贵贱之分？还有，你不要一口一个叫人家小乞丐。”她反驳，“我要亲眼见他安好。”

    绿艾闻言噤声，默默低下了头将汤药递给萧十安，随后自觉退出了房间。她知道不能与公主争论，否则又得给她讲一些大道理了。反正她不说，公主不说，谁能知道呢？

    萧十安把汤药端到自己嘴边，轻轻吹凉，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汤药送进少年口中。

    少年虽神志不清，但生命力仍旧顽强，奋力吞咽着汤药，竟是一点儿没浪费，苍白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生机。

    萧十安仔细看了看少年的脸，灰扑扑的，脸颊还瘦的凹陷了一块，嘴唇被冻得已经裂开。她不明白，她也无法明白，世界上不是所有孩子都像她一样衣食无忧。

    众人一直忙活到了半夜，已然不胜倦意的小姑娘已经趴在床边进入了甜美的梦乡，一直沉睡的少年却渐渐睁开了眼。

    他警惕地打量四周，艰难地坐起身，发现自己换上了干净舒适的衣服，身上盖着的是暖绒羽褥，还有一张巨大的虎皮席子躺着。

    他下意识去摸随身携带的小刀，但发现早已不知道丢到了哪里。西珏国度一带常有贩卖人口的黑商户，被拐的大多是美貌的少女和精壮的男子，少数是他这样年龄小的少年，被卖去培养死士或打奴，也有些变态的大户人家会当玩具来戏耍。

    这样富丽堂皇的宅子，主人不是大富就是大贵，运气差些可能会是官员，那他逃出的几率是少之又少。

    他环顾了一圈，才看到旁边趴着个酣睡的小姑娘。女孩长得甜美可爱，周身还围绕着淡淡神圣，令人安心的气息。鹅黄色的暖灯添了平静，和谐的气氛。

    他紧张不安的情绪被安抚，冷静下来看到女孩熟悉的脸，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的时候，是她救了自己。

    虽然不可思议，但是他还是想一个小姑娘救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目的？是想让他当玩伴吗？他宁可相信一个孩子别有用心，也不愿相信有人对他的好是没有理由的，因为他从小过得就是这样的生活。

    等第二天萧十安醒后才发现床上的少年不见了，正当她想起身叫人的时候，看见了躲在角落里的人，他正拿着一块尖锐的木片，呈防御状地睡觉了。

    萧十安觉得有趣，蹑手蹑脚地伏下身子靠近，不料还没碰到衣角，少年就突然睁开眼质问道：“你是谁？是你救了我？”

    “我叫萧十安，是我救了你。”她笑了笑，“你身上的伤还没好，还是到床上去躺着吧！地上凉，你的热病又要加重了！”

    少年沉思，感觉身上已经好了许多，他的体质特殊，身体素质和恢复能力好像都比常人强，这些痛于他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他没想到的是，救自己的人竟然是西珏唯一的公主，萧氏皇族的王女，萧十安。

    从他有记忆起，就认识这位闻名天下的公主殿下了。人人都说这位公主殿下出生之际，皇宫内百花齐放，春色满园，彩云漫天，是天降祥瑞。宸帝龙颜大悦，立这位年轻的王女为西珏国的大祭司，号东羲圣女，象征着西珏的太阳。同日举国欢庆，大赦天下。

    “我叫叶无常，多谢公主的救命之恩。”

    他语气冷淡平常，听不出来一点儿“感恩”之意。

    “无常？无常……”她喃喃道。“你比我年长，我应唤你哥哥才是。无常哥哥！”她甜甜一笑，露出两颗俏皮可爱的小虎牙。

    叶无常瞥了她一眼，眼底也映出几分流光溢彩，他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无常哥哥，地上冷，你的热病还未好。来，我扶你到床上去。”萧十安伸出了手，等待着他的回应。

    叶无常看了看那只洁白纤细的小手，又看了看女孩纯洁无瑕的笑容，鬼使神差地搭了上去，任由它带领着自己。这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无比的仪式，让他内心的阴霾都散了不少。叶无常认为自己像个迷路者，被萧十安引到了更开阔，光明的世界，然后一片豁然开朗。

    他顺着女孩乖乖躺进被褥里，漆黑的眼眸里还闪着些许疑惑和不解。“你为什么救我？”

    “什么为什么，救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吗？”萧十安被问糊涂了。

    “我与公主素不相识，公主本可以不必与我这个麻烦有瓜葛，为何大费周章将我带回府医治，还亲自照顾我？”他不明白，一个公主，他有什么值得被贪图的地方。

    萧十安也不明白他究竟想问什么，“若昨日躺在雪地里的是别人，我也会救的，因为这是我的责任。母后说，我身为公主，受天下人的侍奉，就得予天下人福泽。你是我的子民，我应当待你好。”

    叶无常还是不明白，这世上哪有人的责任是待别人好？自他记事起，他与别人进行过最多的交流就是打骂，羞辱，鄙夷，没有人给予过他一分善意。他唯一得到过的温暖是别人吃剩的半个包子打发他。

    他见过最多的便是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欺骗，背叛，即使有人待你好，也是贪图你身上的什么东西，无非便是你这个人有没有他可利用的价值罢了。

    他不是没有求助过别人，只是他们宁愿把钱财洒向妓院，酒馆，赌坊，哪怕撒着玩，也不愿出一点银子来挽救一个孩子的生命，一个家庭的存亡。所以他明白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凡事只能靠自己，人性都是自私的。

    见他开始愣神，萧十安问道：“你家在哪？一夜未归，得与你家人报个平安才是，这样你也可以安心在这里养伤。”

    “我没有家人，也不会有人牵挂我。”他冷冷道，“我是个被抛弃的孤儿。”

    萧十安自觉说错了话，小心翼翼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她悄悄打量叶无常的神色，“你可以留在公主府，做我的家人……”

    家人？做他的家人？他不需要什么家人，亲情对他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

    “多谢公主好意，不必了。”他拒绝。

    小十安觉得他果然还是难过了，失落地“哦”了一声。

    “你为什么会倒在雪地里啊？”她往前凑了凑。

    叶无常将身子后倾了一点儿，“不记得了。”

    他哪里是不记得，他只是觉得这事有点丢人。叶无常偷鸡不成蚀把米，偷刘员外家的鸡被关起来毒打了三天，也不给饭吃，后来被丢了出来昏死在路边。

    小十安又是“哦”了一声。

    这时叶无常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你饿啦？”

    “……”迫于生理需求的无奈，他生硬地点了点头。

    “你等着，我去叫人给你煮点吃的。”小十安一路小跑着出了房间，不一会儿又“噔噔噔”地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回来。

    “绿艾姐姐说你生着病，要吃清淡一点，所以就不能请你吃京州的花鸡了……”

    “这是什么？”

    “鸡蛋瘦肉粥。”

    叶无常看着碗里清甜的白粥与嫩滑的鸡蛋交织在一块，散发出迷人的香气，厚度恰好的鲜肉搭配着，不禁咽了咽口水，随即狼吞虎咽起来。

    “你慢点啊！小心噎着。”

    胃中的空虚被填满，叶无常的心情都好了许多。这恐怕是他有生以来吃的第一顿饱饭，也是第一顿能称得上是“饭”的东西。

    从前的他要么捡别人吃剩的，要么就抢人家家里的生米之类，还遭来一顿毒打，幸好他皮糙肉厚。有一次甚至从狗嘴里抢吃的，还被咬伤了腿，半个月都走不了路。

    叶无常回过神来才发现眼前的萧十安不知何时泪流满面，抓着他的手轻抚。他一时间有些心慌意乱，用自己都没发现的略带着急的语气问道：“你怎么了？可是被我传染了，现下觉得难受？”

    萧十安的泪水像断了线似的大颗大颗砸在叶无常的手背上。原来叶无常哥哥喝粥的动作幅度太大，手臂上的伤尽数露了出来。

    难怪，难怪绿艾姐姐不让她察看叶无常的伤势，难怪他们都瞒着她……

    叶无常的手指腹，手心结了一层厚厚的茧，粗糙还干裂，根本不像一个十几岁孩子的手。手腕延至内臂，新伤旧伤重叠，有些地方皮肉外翻，冒出的血珠已结了痂，其余伤的重的地方都上了药绑了绷带，可见只会更严重。

    这些伤疤看起来狰狞可怖，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公主哪里见过这种情况，平时油皮都破不了一点，是想象不到受这些伤是什么样子的。

    叶无常想她定是受了惊吓，默默抽回了手，“让公主受惊了。”

    “疼吗？”

    叶无常好像没听见似的，又好像是不确定自己听到的，他也问了一句：“什么？”

    “这些伤，还疼吗？”小公主红了眼睛，说话都带着哭腔，样子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看起来可怜极了。

    “不，不疼…”他大脑差点宕机，从没有人问他“疼不疼”“饿不饿”这是在关心他吗？眼前的画面冲击力太强，他居然有些心虚？明明受伤的是他，他心虚个什么劲？可是小公主好像确实是被他弄哭的……

    听到叶无常说不疼，小十安哭的更凶了。

    “怎么可能不疼！这么多伤疤，这么多，肯定很痛吧！呜呜呜呜，我都不知道，无常哥哥，肯定很痛吧！十安之前膝盖摔伤了都觉得好疼好疼……无常的哥哥的手再也不漂亮了……”她说话开始语无伦次，哭得伤心的好像手再也不漂亮的是她自己。

    叶无常第一次手足无措，也不知如何安慰人，只能愣在原地干挠头。

    “黄毛小儿，我西珏的公主也是你能欺负的！？”一侍卫带着一众侍卫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王叔叔，你看无常哥哥的手……他受了好多伤啊！呜呜呜呜呜呜……”小公主越哭越大声，越哭越伤心。

    王叔只看了一眼，便招呼着侍卫们走，“散了散了，都散了。”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小公主经常因为别人受伤而难过，看见别人哭也跟着一块哭。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叶无常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小十安从衣袖里滑出几颗糖果递给叶无常，“这是我最喜欢的琉璃糖，甜甜的，你吃了，心里就不苦了。十安以前受伤的时候，母后都会喂我吃糖。”

    叶无常闻言亮了眼睛，他还没吃过糖，也不知道糖是个什么味道。

    他挑了一颗含在了嘴里，香气四溢，果然好甜。可他的内心却更加苦涩。

    因为这让他想到，在他忙着吃苦的时候，别的孩子都在吃糖。一个苦惯了个人偶尔吃到了一点甜，又怎么会再想着吃苦呢？

    他小心翼翼地含着，怕化了，又不敢咬，怕碎了。

    “甜吗？”小十安期待地问。

    “甜。”他挤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甜吗？”她的眼里又蓄满了泪水，小模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甜的，很甜。”他连忙回答道，同时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这下小姑娘也开心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