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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粥记

    一

    粥煮好了。女孩拿木勺将粥水盛入陶碗,陶器性子慢,盛粥水,不烫手,又温得久,虽质感如麻,色泽粗砺,然粥的性子也好,不怎么挑器皿,白粥盛在枯萎的竹叶色一般的陶碗里,依然宜洽,恍若月色下的纸窗子,让人心都暖了。舀好粥后,女孩将铁镬清洗了一道,然后满了半深的水,又架在了火上,等水开,就可以泡茶了。女孩喜欢用煮完粥的镬子煮水泡茶,总觉得那样茶水里有粥米的香味,虽然刻意去品时,难以寻到,但无意间,却可觉察出来。想到煮茶,女孩倒想起那个男孩,男孩今日腹痛,吃不下米饭,自己才为他煮粥的,茶性伤脾,茶水男孩也不能喝吧。这个男孩今日初次来家,阿父说是家里的远亲,但之前也未听阿父说过,初次相见,他倒比自己还害羞,一天,一句话也没说,大约是微恙缠身吧。女孩将粥放在托盘中间,又在碗柜里,拿了五盏青瓷小碟,将家里腌的酱菜各取了一些,放在青瓷碟里,放酱菜倒需用这青瓷,若也用陶器,倒显得寒伧了。女孩将酱菜碟子,如梅花状摆在粥边,然后托着食盘走了出去。

    走到院中,暮色已降,月出了东山,家中的黄狗听到脚步声,从角落里追来,撵着女孩的裙角。到了前院,厅堂燃着灯火,大人们聚在灯火下谈话着,见女孩来了,阿父便叫女孩将粥送到男孩的厢房里去。女孩低了低头,转身而去,见厢房的灯也亮着,便带着黄狗,去扣那扇门,去见那个男孩。门开了,男孩站在门内,看着女孩,讷讷的说了声:麻烦了。女孩也低下头去,说道:不麻烦。说着将食盘递给了男孩,便转身离去,男孩也无话语相送。

    女孩回到厨房,镬里的水也开了,女孩将铁镬提下,撤了柴火,想着要不要为男孩泡杯茶水,虽然男孩腹痛,但吃完饭喝茶,是家中的习惯,且泡一盏吧,喝不喝随他,也可以不喝啊。正当女孩犹豫着泡茶时,男孩却走了进来,女孩看着男孩,心头一怔,倒觉有些恍惚,男孩却有些羞怯的说:我来取双筷子。女孩听了,不觉一笑,又觉惭愧,倒忘给男孩带筷子了,便急忙拿了双筷子递给男孩,男孩接过筷子,也低头一笑道:麻烦了。女孩:不麻烦。

    男孩走了,女孩留在厨房里,想着忘了筷子,又是忍不住一笑,脸都笑热了,幸了这厨房的灯火暗,没人看得见。那铁镬里的水也热着,不泡茶了吧,多难为情啊,忘了筷子。

    二

    次日,晨时,女孩洗漱后,帮着阿母下厨,料理朝食,煮粥时,忽想起昨夜的梦,不禁一笑,又笑。阿母见女孩坐在火边,一边搅着粥水,一边自顾自是的笑着,便噜叱道:疯丫头,笑什么呢,当心粥给你笑糊了。听到阿母的叱声,昨夜的梦倒更真了,女孩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想起了梦里的事,一个不知是谁的人,在用手吃着粥菜,自己见了,正要问他为何不用筷子时,那人见了自己,忽然变成了家中黄狗,朝自己跑来,那人原是家中的黄狗化的。女孩便问阿母,黄狗会不会成精,变成人。阿母一边煎着梅菜饼子,一边看着女孩说道:我看是你要成精了,把粥盛了吧,我的小祖奶奶。女孩依阿母言,将粥盛进了陶钵里,又将家里的酱菜夹到瓷碗里,便过来帮阿母煎饼子,阿母却道:别杵这里,碍手碍脚,把粥和酱菜先端上去吧。女孩听了,才端着粥菜去堂厅里。

    到了堂厅时,男孩和他父母,还有女孩的阿父已坐到了桌上。男孩阿母见女孩端着粥钵,便起身来接,笑着说着,劳烦姑娘了。女孩见男孩阿母迎来,跨门槛时,却被绊了一下脚尖,差点摔着。男孩阿母见了,赶忙接过去,扶着女孩说,没事吧。女孩没听见男孩阿母的话,却在趔趄之间,恍惚听见男孩说了句:当心啊。女孩身子稳了,心却颠簸着,耳朵也闭塞了似的。男孩阿母接过粥钵后,女孩便低头说:我去拿梅菜饼了。说罢,又转身离去。

    饼熟了,女孩跟着阿母坐到桌边,分发筷子时,女孩先给男孩的父母发了,又才给阿父阿母发,该给男孩发筷子了,女孩一声不发的递了过去,却想起了昨夜的无箸之粥,又是害羞,又是好笑,男孩接筷子时,又在想什么呢,大约也是昨夜的粥吧,一刻间,女孩忘了松手,男孩也不知离手,两人一道捏着筷子,低着头,手倒是被筷子粘了一般。两位阿父见了,撇开目光,暗暗笑着,两位阿母见了,倒是看着彼此,会心一笑。吃饭时,女孩男孩默默的吃着,听大人们谈话,在大人们的言谈里,女孩得知男孩今日就要归家,归家途中顺道去城外的栖霞山看看,女孩阿父说,随男孩一道去栖霞山,再送男孩一家去渡口。女孩阿母看着低头喝粥的女孩,说道:丫头,待会儿一起去栖霞山,送你表哥他们去渡口啊。女孩听了,看了一眼低头喝粥的男孩,想起适才两人握着筷子的事,脸一红,说道:我不去,我看家。男孩阿母见了,便道:姑娘一起去吧,有黄狗看家呢。女孩听了,想起昨夜的梦,此时,愈发觉得那个变成黄狗的人就是对面的男孩,愈发羞怯,便梗着脖子道:就不去,你们带黄狗去。两位家母见了,目视彼此,偷偷暗笑。

    饭后,女孩家父雇了辆马车,又租了三匹骡子,与男孩一家去栖霞山。离家时,女孩阿母又道:丫头去吧,也送送你叔叔婶婶。女孩瞟了眼骑上骡背男孩的背影,扭过头去,说道:不去。阿母便道:那你在家待着吧,我和你阿父可能要晚些归来。说罢,和男孩阿母坐进了马车,放下了帘子,随车夫一声驭马声,跌跌的走了,女孩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心里倒有些失落,走进家门时,黄狗又围了上来,女孩懊恼的踢开黄狗,叱道:再拿筷子吃饭,就把你爪子剁了。骂完后,看着摇尾亲昵的黄狗,又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后,看着独自一人的家,又觉有些孤独,不同于往日的孤独。

    黄昏时,女孩早早的准备好了晚饭,等着父母归来。然月亮都出来了,父母还是未归,女孩站在院中,看着树梢上的弯月,那月光似一股哀愁浸透了女孩的心。不知过了几时许,门枢才吱呀的响了,父母归来了,阿父有些喝醉了,进门便坐到堂上,唤女孩去泡茶。茶泡来了,阿父的脸,酡颜未消,倒是阿母捏着女孩的手,见桌上的饭菜还未动,知女孩尚未吃饭,便叫女孩先吃饭,说自己和阿父都吃了。女孩已饿过去了,倒不怎么吃得下,随便扒拉了两口,便说吃完了。一直坐在身边,看着女孩的阿母,见女孩吃完了,不让女孩收拾碗筷,拉着女孩坐到了阿父跟前,笑着对女孩言:今日你阿父和我有个事和你商讨下。女孩低了头,嘟噜着:什么事?阿母笑道:你那位叔叔婶婶想讨你做他们家的儿媳,好不好?女孩听了,心头一颤,脸颊一烫,说道:不好。阿母道:怎么不好,我看你和那位表哥挺好的。女孩听见阿母说那个男孩,耳根都滚热了,低声道:谁和他挺好的。阿父道:我和你娘都觉得挺好的,又是书香门第的孩子,人也斯文忠厚,配得上你,我和你娘定下了。女孩眼眶都要湿了,咬着嘴唇道:你们定了,还问我干吗?阿母见此,怜爱的握住女孩的手,从怀里摸出一枚玉镯子,塞在女孩手里,说是那位婶婶送的。又道:这事虽我和你爹定了,到底也要你欢喜才行。女孩低头道:要我欢喜,我欢喜去姑子庙,一辈子不嫁人。然女孩接过的玉镯子,依握在女孩的手心里。阿母听了,又是想笑,又有点想哭,想到女儿要成为别人家的人了,不舍的将女孩搂进了自己怀里。

    三

    再见到男孩,是一年后,在女孩家里摆定亲宴时。这一年里,女孩有时想起,有时忘记,对于定亲,对于男孩,已不那么难为情了。倒是阿父说,请先生看过日子了,九天后办定亲宴时,女孩想起男孩,有些担心,她记不清男孩的模样了,只记得自己的心动,记得那无箸之粥。直到见到男孩时,女孩的心才踏实起来,他还是原来的那个男孩,那个男孩也还是眼前的这个人,男孩的模样如草苗从心里长出,原来他一直在心里,没真的遗忘过。

    在礼宴上,男孩女孩在族长老人的安排下,行了各样的礼仪,在众亲的祝福下,注视下,彼此也不敢看彼此,彼此也不敢问彼此,像两幅影子戏的纸偶,然纸偶没心,而男孩女孩的心却温热的跳着,在无言的喧闹中,贴近了彼此。礼仪行完了,酒菜也吃完了,没有一句话,男孩又走了,按照习俗,直到成亲前,男孩都不能在女孩家留宿的。男孩走了,祝贺来的亲人们,也陆续走了,阿父喝醉了,被架上了床去。阿母和帮忙的妇人们,清理着杯盘桌椅,女孩走来也要帮忙,却被阿母止住了,笑着叫她回自己的房间去。这次阿母倒没叫女孩丫头了,而是喊了女孩的名字。

    女孩回到房里,点了烛火,坐到铜镜前,看着镜里的影子。今天隆了发髻,又搽了胭脂,描了黛眉,但女孩却不喜这样的装扮,还是平日的自己,舒心一些。发髻上金钗缀的珠子,晃了晃,女孩也摇了摇头,珠坠发出轻微的轻响,像是听不见似的,女孩将金钗拔了下来,拿在手里,看了看,钗子尾端雕着凤凰,凤凰的尾羽连着珠子,女孩将钗子放到了镜前。女孩不喜金钗,喜欢玉簪,早上绾发时,女孩问阿母可以带玉簪吗?阿母笑道,哪有定亲时带玉簪的,金钗才托得出热闹富贵,虽听阿母这样说,但女孩心里还是喜欢玉之物,金子物件,明晃晃的,倒让人觉得闹哄哄的,不如玉安静贞娴。夜深后,女孩听得众人都走了,阿母也休息了,便走到院中,今夜的夜空是清澈的,月亮如一轮玉盘,婵光流下来,又温暖,又寒凉,只是月光下,自己的影子,有种胧胧淡淡的孤独。

    定亲后,女孩留在家中,家还是以前的家,但女孩总觉有些变化了,阿母少取笑自己了,阿父的目光间,不时流露出不舍,好像自己已离去似的,女孩自己也不敢再向阿母撒娇,再对阿父使小性子了,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一个终将要离去的大人。家里的家事,如常,如往,心里的心事,却有了点哀愁。

    秋天到了,蝉声稀了,但阶下不知名的虫子,却鸣得有些悲凉,这是虫子生命最后,死亡之前的感受么?女孩想起俗语,夏虫不可语冬寒,可冬天后,虫子又会活过来,没有体会过冬天的严寒,未尝不是一件好的事情吧。

    那日,女孩去城外的河边浣衣,到了河边,已有不少的妇人了,各自选了一块石板,或捣着,或搓着,那些成了亲的妇人,大声的笑着,说着,将裙角挽在大腿上,站在秋日的凉水里,露出两截洁白的小腿,像是洗净的白萝卜。未成亲的女孩呢,依旧垂着裙子,小声的说着话,或者什么也不说,细致的用皂角蓉擦洗着手中的衣物。女孩选了一块青石板,蹲下后,将篮子里的衣物拿出来,洗着衣物,身边的一位妇人,唱起了歌,女孩心头一动,自己以后也会和她们一样吧,但即使成亲了,在河边人多的地方,唱起歌来,自己就算成亲后,也会觉得难为情吧。这时河对岸的路上,响起了缕缕絮絮的唢呐声、还有锣鼓声,女孩和河边浣衣的妇人人看去,只见一队接亲的人们走着,闹着,红色的花轿醒人眼目,那新郎骑在一匹青马上,胸前的红绸子花,隔了河也清晰可见,接亲的人过了,唢呐声远远的飘来,捣衣声又响起了。

    女孩浣衣完后,回家时,走过来时的路,突然发觉路边的木樨花都开了,香得沁心。

    四

    女孩坐进花轿里时,木樨花已开过两次了。

    尽管平日有时想着离家的这日,但这日真了来,要离开阿父阿母,要离开自幼生活的家,离开家中的黄狗了,去另一个家,担负另一种命运了,女孩的心还是有些猝不及防的痛。阿母见女孩眼都哭肿了,用绢子给女孩拭泪,自己倒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哭了后,又笑着,将红头盖给女孩盖上了。女孩眼前黑着,只有头盖下闪动的缝隙,可以窥见自己的衣襟,女孩牵着阿母的手,被领进了轿子里。阿母的手松开了,轿帘子放下了,女孩也不敢掀开盖头,感觉轿子被抬走了,一晃一晃的离家了,女孩又哭了起来,不知哭了多久,哭累了,女孩便止住了,帘子外的唢呐还吹着。

    好像走过了一个木樨花开落的轮回,轿子终于停了,帘子被掀开了,盖头下缝隙的光又亮了,女孩被别人牵引着,走过台阶,门槛,跨过一盆炭火,然后按吩咐跪下了,给男孩的父母,也是以后自己的父母敬了茶,又和男孩喝了杯水酒,然后被领进了新房。人都走了,女孩坐在床沿上,双手绞在身后,僵着,等着,等着那个男孩来掀开自己的盖头。

    入夜了吧,有人点蜡烛了,盖头下的缝隙透出了灯火的光,点蜡烛的人笑了声,又走了。过了很久,应该是过了很久吧,男孩来了,女孩的盖头被掀开了,女孩看着男孩,男孩还是记忆里的男孩,没变样子,女孩绷着的心也松了。男孩也坐在床边,看着女孩一会儿,也不说话,握住女孩的手指时,倒把头低了下去。

    夜深了,男孩吹灭了烛火,烛火暗灭时,窗外的月光却流了进来。次日,鸡鸣不久,女孩就起床了,男孩看着女孩问:起这么早干嘛,天才微亮。女孩说:阿母说到你家后,要早些起来,不然会被公婆嫌懒的。男孩听了笑道:还我家,我家不是你家啊,再睡会儿吧,爹娘不会说什么的。女孩没理男孩,还是起身穿衣,舀了水,净了面,点了支蜡烛,坐在镜前妆容起来。男孩躺在床上,看着女孩,笑了又笑,然后也起了,走到女孩身后,扶住了女孩的肩膀,看着铜镜里女孩羞红的脸,说道:我帮你描眉吧。

    描完眉后,女孩躲进厨房,去生火造饭了。火生后,家里的厨娘,一个老婆子,才来到厨房,见女孩在淘米,忙抢过水钵来,说道:阿弥陀佛,哪里要少奶奶亲自来,羞死我这老婆子了。尽管厨娘几次催着女孩离开厨房,但女孩还是留下了,帮着厨娘将早饭做完。

    吃饭时,男孩对阿母说,女孩怕被嫌懒,卯时就起了。阿母笑道:别起那么早,对身子也不好,晚起些也无妨。一旁上菜的厨娘,见了,笑道:今早上我去厨房时,少奶奶连火都生好了,还抢着和我做饭,我还以为要请我这老婆子吃鸡头呢。女孩听了,看着厨娘,愣愣的言道:今日要炖鸡么?厨娘听了,忍住笑声,掩着嘴出去了。男孩和父母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阿母对女孩说:这是我们这里的习俗,哪家的主人请雇工吃鸡头了,就是要他走人的意思。女孩听了,倒是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阿母又道:家里的那些杂事有家仆们去做,你就陪着这崽子,把书读好就行了。女孩点了点头,说道:那些事在家都干着的,也习惯了。阿母对阿父,笑道:我选的孩子不错吧。阿父也是乐乐一笑。

    女孩在家时,初通文墨,识字不多,伴男孩读书后,在男孩教染下,多识了不少的字,也爱看起书来。女孩喜欢李白之诗,言李诗有姑射仙子之姿,男孩听了,也是赞许。而谈起男孩喜欢的李商隐时,女孩却蹙眉道:玉溪生用那么多典故,我读的书又少,那领会得了。男孩却道:卿喜欢大李,我喜欢小李,我该称卿一声先生才是。女孩展眉一笑道:先拿束脩来。

    女孩伴着男孩读书,极爱惜纸墨,有些男孩练笔的废纸,女孩也小心的藏进竹盒里,每日的书架,都要用手绢,擦拭一遍,方才舒心。一日,女孩收拾男孩案上的纸墨时,见男孩写着一句诗:山间孤舟万里远。女孩心念一动,提笔写到:窗前寒梅一梦遥。男孩回时,见女孩的笔墨,便拿着纸文,走到女孩面前,作了一揖,笑道:受弟子一拜。女孩脸一红,一笑,骂道:你发什么疯。

    不知不觉到了归宁的日子,女孩要回家了,离开时,觉得是回家,也觉是离家。

    五

    女孩回到从前的家里,与父母相见,又是欢喜,又是眼泪。父母得知,女孩在男孩家中,得公婆喜爱,得男孩怜惜,俱是欣慰。女孩在家中,如离家前一般,做饭,浣衣,依旧干着家事,只是入夜后,在烛火下,看着男孩送她的李清照集子,看到李清照的半生温丽半生苍凉,不觉心恸,同情起她来,又想到男孩,心头一片甘苦。倒是阿母见女孩的窗,夜里还明着,推门进来,见女孩在看书,笑道:入了读书人家,也爱看起书来了。女孩听了,却有些难为情,有些害羞。

    在家里住了不到十日,有家仆送来了男孩的信件,女孩拆开,只见是一幅墨画,一条幽径,几竿修竹,竹下两丛兰花开着,别无文字。女孩见画知意,便回了男孩一句易安的词:月满西楼。吩咐家仆带回。阿父留那家仆在家吃酒,家仆却笑道:少爷吩咐了今日要带信回去。阿母便和女孩下厨,为那家仆烧了碗白肉面,那家仆吃完面,离开时,阿母又送给了其一块碎银,家仆笑着不敢接,还是女孩塞到了那家仆手中,其方才收下。阿母问女孩,男孩来信有何事。女孩红了脸,嘟着嘴道:催我回去呢。阿母听了,也是一笑。

    夜里,阿父坐在堂上喝茶,看着阿母和女孩收拾物品,阿母一边拾掇,一边说着,这罐明前的龙井送你公公,这方苏绣的绢子送你婆婆,还有这。阿母还要说时,女孩道:好了,都知道了,阿娘你都说三遍了。阿母笑道:我不是怕你忘了么。次日,阿父雇了辆马车,又请了相熟的马夫,送女孩回去。阿父阿母送着女孩,女孩也不上车,走到了城门口,女孩道:阿爹阿娘回去吧,我过些日子又回来。爹娘止住了,站在城门前,送女孩上车时,阿母道:别老想着回家,要侍奉好公婆。女孩低头道:知道了。

    马车走了,过了半刻,女孩撩开帘子,探出头去,只见爹娘还站在那儿,眼眶不觉有些湿了。

    回到家中,男孩和公婆,多日不见女孩,见女孩回了,皆是欢喜。倒是女孩将爹娘的礼品,送给公婆时,婆婆嚷道:就你阿娘客气。

    入夜后,女孩和男孩回到别院里,男孩捏着女孩的手道:雁字回了。女孩笑道:你的花都开了,我的雁子岂能不回。女孩点燃了烛火,又如往常一样,沏了茶,准备研墨时,男孩道:今夜不看书了。女孩奇道:那干什么?男孩走过来,握住女孩的手,笑道:看月满西楼。女孩也是一笑,说道:阿母不是说你下月就要参加科考了么?男孩道:不差这一晚的功夫。

    女孩便将炭炉,搬到了院里的石桌上,又拿了茶具,为男孩在院里烹茶。水沸了,女孩想起在家中时,对男孩说:用煮过粥的镬子煮水泡茶,茶里有粥的香味。男孩道:那明日叫厨房的张婆试一下。女孩道:粥要自己煮,才有粥味,你家讲究,倒没这机会了。男孩笑道:那请张婆吃鸡头算了。女孩见男孩打趣自己,想起旧事,也是一笑。

    夜深了,今夜是满月。

    六

    男孩去科考了,落榜而归。

    爹娘劝慰男孩,说年纪还轻,不用心急。女孩倒无多言,只是那么熨帖的伴着男孩,男孩见女孩如此,又念起父母,倒颇为愧疚,不禁发奋起来,每日足不出户,读背到深夜,也少与女孩谈诗词了,一心攻读科场之书。女孩见男孩如此,倒有些心痛,然也无多言语相诉,只是自己也不看怡情之文了,一心做起女红来,每夜男孩不睡,女孩也就陪着男孩,在灯下刺绣。男孩见女孩在灯下抽针扎线,夜都深了,便说道:别绣了,睡了吧,不累么。女孩抬头道:陪着你,我不累。男孩一叹,又收心,看起书来。

    冬天到了,家中都烤起了炭火。那夜,男孩见女孩刺绣着,想起诗文:素手抽针冷。不禁问道:不冷么,去火盆边坐着吧。女孩道:你不也没烤火么。男孩道:男子火气重,经得冷些。女孩道:我也没那么娇贵。男孩道:有些饿了,煮点宵夜吧。女孩听了,便起身,用火筷子将通红的炭夹到小泥炉里,然后把泥炉拿到门外去,以便煮粥,书房里有书,受不了镬子的水气。开门时,一股寒气扑面吹来,女孩觉得脸颊一寒,只见夜空里有雪花落下,院子里已铺了层薄雪,便惊喜的道:下雪了。

    男孩听了,也走到门边,看着雪道:是啊,下雪了。女孩去厨房,取了小镬子、米、几碟酱菜过来,见男孩拿了两把小杌子,坐在门廊下的泥炉边,等着自己。女孩把镬子坐上泥炉,言道:不看书了么。男孩笑道:下雪了,看看雪,也不差这一晚。女孩将洗净的米倒入镬子里,又从房里取了一张竹编矮脚桌搬到门前,将酱菜和碗盏摆了上去,然后坐到男孩对面。男孩笑道:看了这么久的四书五经,今夜看到这雪,倒是把心洗了一遍似的。女孩也笑道:幸亏我是女儿家,不要看那些男儿书。男孩道:什么男儿书,敲门砖罢了,有血有肉的才是男儿书呢。女孩笑道:敲门砖就敲门砖吧,只是不知阁下要敲哪扇门呢,黄金屋,千钟粟,还是?男孩也不禁笑道,伸过手去,握住女孩的手:柴门闻犬吠,我敲那扇门,你跟我去吗。女孩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这风雪夜归人做定了。男孩一笑又一叹:可还有爹娘他们呢,还有祖上的传统,人生在世,总得有些担当。

    粥熟了,女孩将粥舀入陶碗中,递给男孩,将镬子洗净后,在院中捧了些雪进来,等雪烧开,好给男孩泡茶。男孩道:据书上说,把雪藏进坛子里,埋到土中,过了一年再取出泡茶,茶味格外轻浮。女孩道:大概是古人的心清雅些,到如今的俗世,就算有这样的水,俗人的心也品不出吧。男孩的粥吃了半碗,递给女孩道:还剩半碗,趁温着,一道吃了吧。女孩接过粥来,虽不觉得饿,倒也吃了起来。雪水沸了,女孩将水,倒入茶盏,递给男孩,男孩闻了闻茶气,说道:俗人也有俗人的福。他闻到了茶里的粥味,已习惯了这渗着隐隐米香的茶水。

    夜深了,雪还未断,窗内的那盏灯灭了。

    又到了科考之时,男孩苦读一年,踌躇满志,父母对男孩勉励有佳,女孩却劝男孩随心待之。男孩又落榜了,父母依旧是劝慰,女孩依然是熨帖,男孩的心也不冷不累。

    雪又落了,女孩还在刺绣着,今夜没煮粥了,彼此却记得那年雪夜的粥。

    男孩又落榜了,父母劝慰着,女孩不为落榜懊恼,却心痛男孩的失落和刻苦。

    落榜了,父母,女孩,依旧。

    雪又落了几次。

    落榜了,女孩用自己的心温着男孩的心。

    七

    男孩接连落榜,人至中年,也将腾达之事看淡了,心也就倦了,醒了。安生在家,看着闲书,作着墨画,女孩见男孩心无所累,神怡自得,也为男孩把心放下了,只是想起男孩半生刻苦,怀才不遇,倒暗自不平,有时微言世道荦确、人心暗昧,男孩闻之,倒是一笑,安慰起女孩来: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女孩笑道:我又不是玉溪生,怎拿王氏的话说起我来。男孩也笑道:你不是玉溪生,我是王氏,总行了吧。女孩见此,嫌笑男孩涎皮,蹙眉道:多大的年纪了,还这么没正经。只是,女孩做女红之余,倒又看起诗文来了。

    那日,晨起,女孩镜前篦发时,男孩走到身后,从女孩头上拔了一根白发下来,递给女孩。女孩看着白发道:早就有了,只是不敢拔。男孩道:近日有些闷,想出去走走。女孩道:想去哪里?男孩沉吟了片刻,道:去栖霞山吧。女孩笑道:怎想去那里,不是去过么。男孩道:只是没和你一道去过,那时在你家,你怎么不去呢。女孩低头笑着,男孩见女孩镜里的脸,又红了起来。

    雇了舟车后,到了栖霞山,男孩女孩也不坐山民租的竹舆,一路步行而上。一条幽径,依山而上,山势料峭,两边崖壁,寒树附生,奇诡清幽,男孩见此,摇头叹道:画不出来,画不出来,自然造物,非人心所及。到了山顶,有一破庙,墙皮剥落,门扉朽圮,男孩走进门中,见有一老僧在扫院子,便对老僧行礼,请老僧备素餐,老僧耳聋,男孩又大声的说了遍,老僧方才听见,便撇了扫帚,去厨房了。男孩和女孩在庙中闲逛,男孩言道:记得那时来此,这庙香火还挺兴旺,今时怎如此清冷。女孩道:枯荣兴衰,世道无常,莲华净土也不能逃脱,而况寺外人间。到了寺庙的后院子,院子后便是山崖,男孩女孩立于崖边,山风吹来,女孩的发梢,男孩的衣袂,依依而动,男孩目光流转,似有意生。

    吃粥时,男孩问老僧:佛经言,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然如虚空之风,风来是过往,风拂是现在,风去是未来,而如世间之事,事来是未来,事至是现在,事去是过往,何为然也?老僧耳聋,听了半晌,也说不出什么,只是赔笑着,倒是女孩言道:风是心外风,事是心中事。男孩闻之,和女孩相视一笑。食完粥后,给了老僧半吊铜钱,下山而去。

    男孩如此,看书,作画,游山戏水,女孩也是伴着男孩,不以家事相扰。只是族中长辈,见男孩每日闲散,无心家业,替男孩操心,觉得不妥。便安排男孩去一府上做幕僚,以便正经度日。男孩闻后,和女孩商议,女孩道:家里虽不如从前,日子倒也过得去,你要觉得寻件事做,安心一些,就去做做无妨。男孩道:那就去吧,也别让叔公说什么。

    男孩去了府上,幕僚的课业倒也轻松,不过是些案牍功夫。只是每日同僚间的明争暗斗,媚上欺下,让男孩心累。女孩见此,知男孩的难处,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每日男孩归家后,伴着男孩看书作画,为男孩消忧,忘却白日的营扰。那日傍晚,男孩欲归家时,又被一帮同僚,拉去乐坊听曲,到了乐坊,曲乐倒是外末之属,无非是喝花酒、开荤腔,同僚们搂着伎子,调情逗笑,男孩陪坐其间,见种种情爱的恶浊之态,心里烦恨,只想早点归家。这时,一位新来的妓子,一身子坐到了男孩的腿上,男孩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摔了那妓子一跤,妓子起身看着男孩骂道:这位客官是有毛病,还是有雅好,要不我叫家里的小子来伺候您!男孩听了,气得脸白心抖,同僚们见此倒是大笑不已,在笑声中,男孩甩袖子出去了。

    回到家中,男孩气犹未消,对女孩言道:我们不做这幕僚了吧。女孩也不问其因,知男孩受了委屈,便扬眉道:不做就不做吧,何必委屈自己,受那些浊气。男孩见女孩,扬着眉,圆着眼眸子,似自己受了那些浊事的委屈一般,便握住女孩的手道:那就不做了吧,别生那些人的气就是。宵夜吃粥时,男孩看着陶碗白粥,说道:有诗人言,毕生流离,也未遇见一个粥一般温柔的人。女孩笑道:那又怎样?男孩道:可我遇见了。女孩低头一笑,撇着嘴道:哪个诗人说的,我怎没听说过。男孩笑道:此前没有诗人说过,以后一定有的。女孩笑道:你还会算以后,不如去做半仙的买卖吧。

    八

    又过了几年,家中的情景有些艰难起来。男孩有些难为情的对女孩说:我们卖了这祖宅,去城郊买间旧屋,我去卖些画作,补贴家用,如何?女孩道:我早有此意,每日住这里,族里的人都不三不四的说我们,搬走了倒也清净,我也帮人做些女红,日子也过得去。

    搬到城郊后,男孩每日去城中摆摊卖画,女孩在家做些女红,日子平平淡淡,素素简简,倒也过得去。女孩又在家边,垦了几块菜地,种些菜蔬,又在竹篱下培了几丛菊花,附近农人,知男孩是读书人,颇为尊敬,男孩逢年过节为农邻,写对联,遇红白喜事,做账簿,亦是快慰,从不收银钱报酬。农人们见男孩洒脱,女孩也随人,皆喜欢他们,每每送些家做的粗劣糕点,时鲜瓜果,女孩也每每回礼,日子过得舒心快意。

    只是,一日,男孩饮茶时,叹道:茶挑人家,不如粥那般随人,贵贱都是一样的。女孩知村茶苦涩,男孩不免思往日的好茶,心愁之时,想到一法子,便道:明早便有好茶。男孩笑道:随便说说,不比从前了,不要破费。女孩抿嘴道:不破费。是夜,女孩将一勺茶叶放入纱囊里,趁着月色,把那囊茶叶放到了池塘里的荷花芯子上,归家时,对男孩得意的笑了笑。

    次日,清晨,女孩将茶叶取回,泡给男孩,男孩闻了下茶气,不免一惊,品了一口,惊喜的问道:这茶叶里荷花的香气怎如此馥郁,倒遮了苦味。女孩抿嘴笑道:此是我秘法,概不外传。

    日子,如此,一日又一日。

    女孩的头发已是清霜染染,男孩也是,不觉到了耄耋之岁。男孩害了一场大病,卧榻一月多日子,女孩伴着男孩,喂药,喂粥,不离左右,男孩对女孩道:我走了,你怎么办啊。女孩道:不许你先走。男孩一笑:和你过了一辈子,我知足了。女孩听了,不觉落下泪来,握住了男孩的手,手背上都有老人斑了,自己的手也满是褶子,都老了,过了一辈子了,也该知足了吧,但女孩又觉再多一天,一月,一年,一辈子,心才足、才安、才满。又过了几日,男孩忽觉身子好了许多,便下了床,坐到桌前,对又惊又悲的女孩说道:今日觉得好多了,烧个水,洗洗身子吧,多久没洗澡了。洗完澡后,男孩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梳拢了白发疏疏的发髻。

    已是夜间了,窗外的月色如银如玉,男孩道:有些饿了,想吃粥了。女孩便去煮粥,粥煮好了,盛入陶碗,取酱菜时,女孩想起初见男孩的时刻,心里一热一寒,想把酱菜置在青瓷里,那样才不寒伧,可家中已无成套的青瓷碟子了。女孩看着月光,心念一动,走到院外,取了张芭蕉叶来,用剪刀将芭蕉叶剪成花瓣状,将酱菜置了上去,又把陶碗和蕉叶,如当初那样,在食盘里摆成梅花的样子,才端去给男孩。男孩看着粥,看着女孩,忍不住笑了出声,然后说了声:筷子呢。女孩见此,也笑得满脸的褶子都红了,又忘记拿筷子了。

    九

    过了很多日子,女孩都会想起男孩对她说的话,一遍一遍的,对自己说着: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有有心人做传奇,可名吃粥记矣。

    十

    吃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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