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题舞弊

    “哪里来的野丫头?竟这般狂妄!什么样的话都敢胡诌!”对面的车夫嗤笑一声,神色愈发鄙夷,“你家大人是当朝丞相?我家老爷还是骠骑大将军呢!”

    “刘二!”一道女声从车厢内传出,只见车帘一挑,一名婢女走了出来,颦眉喝止他,“夫人还赶着去给老爷送饭,仔细误了时辰。别跟这些鼠雀之辈磨嘴皮子了……”

    说到“鼠雀之辈”时,她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白露身上,审视一般地上下打量;却在接下来瞥见车顶上飘扬着的一方“顾”字隶体小旗时,蓦地变了脸色,立时躬下身赔笑道:“原来真是顾相的家眷!敝府的马夫御艺不精,不慎冲撞了姑娘的车驾,姑娘可有伤着?”

    她方才满脸都写着鄙薄与不屑,而今发觉了白露的身份,连忙生硬地堆上谄媚的笑意,努力想让自己的话语显得关切,却用力过猛适得其反,全然一副滑稽的丑态。

    白露得了势,冷哼一声正欲乘胜追击,却听得姜阑道:“走吧,我们回府。”

    “姑娘留步!”锦缎车帘又是一动,一位妇人忙不迭地从车内探身出来,看衣着打扮,应该就是那位国子监祭酒夫人了。可她如今太过着急慌乱,再无官宦贵妇的端庄仪态,甚至踩到了裙摆,险些跌了一跤。

    白露本不甘心就此离去,如今既被叫住,咽不下的这口气总算有了出处:“夫人还有何教诲,索性一股脑说了,也叫我们好生领教领教!”

    “姑娘这样说,真是折煞妾身了。妾身御下无方,合该聆听姑娘的教诲才是。”

    妇人讪笑着福了福身,转头又板起脸,厉声训斥起下人来。

    “有眼无珠的狗东西,我平素吃斋念佛,图个耳根子清净,疏于管束你们,倒纵得你们愈发无法无天了!往日在府中有不敬之举也便罢了,今日冲撞了贵人,我却是怎么也不能再放纵你们了。待我回去,定要好生发落你们!”

    方才那车夫仗势欺人、作威作福时,她并未插手阻止。如今发觉惹到了得罪不起的人,她倒把错处都推到下人身上,将自己择得一干二净。

    姜阑心下了然,却也不欲计较这些小事:“既是意外碰了车,也没人伤着,此事就此作罢吧。”

    白露仍有些忿忿不平,出言敲打道:“夫人既知晓自己御下无方,往后还请多花些心思管教下人。否则下回再‘不慎’冲撞了哪位主儿,或许就不像我们姑娘这样好说话了。”

    “姑娘教导的是。”那妇人倒是能屈能伸,将身段放得极低,唯唯应诺,又赔着笑脸解释,“这些下人赶路心急,实在是因为国子监的饭菜难以下咽,要赶着去给老爷送膳食……”

    “国子监的饭菜难吃?”一只戴着玉镯的纤细右手挑起了车帘,那镯子碧色沉沉,愈发衬得那只手肤白胜雪。

    祭酒夫人终于得以窥见姜阑的容颜。

    她嫁到京城,于官宦人家的后院左右逢源。她见过许多的美人,有的娇憨可爱,有的珠圆玉润,有的明艳华贵……却从未见过姜阑这样的。

    像是江南烟雨中雾蒙蒙的细柳,温婉得仿佛一场朦胧的旧梦,让人忍不住心生柔软。所谓弱柳扶风、我见犹怜,亦不过如此。

    只这一眼,便令人再难忘却。

    “夫人?”察觉到了她的怔忡,姜阑轻轻唤了她一声。

    那妇人被她唤回了心神,眸中呈现出一丝犹豫,最终还是继续道:“正是呢,近日为着开设科举之事,我家老爷吃住都在国子监。他素来不是个挑食的,却也说厨子的手艺差劲得很,不是太腥就是太咸,实在是没法吃。我瞧着他确实瘦了好些。”

    “原是如此,我知晓了,多谢。”姜阑微微一笑,收回手放下了车帘。

    妇人是个有眼力见的,又福身行了一礼,这才钻回车内,命车夫继续驶往国子监。

    白露也一头钻了回来,蒹葭一面重新整理好车帘,一面道:“大人这些日子都在国子监用膳,倒是从未听他提起此事。”

    “你们大人是什么性子,你们还不知道吗?”姜阑叹了口气,垂眸轻轻抚了抚腕上的玉镯,启唇吩咐道,“转道去八珍居,买上景曈爱吃的去骨鲜鱼鲙和莲子粳米饭。他诸事缠身,只怕忙起来废寝忘食,我们也去给他送些吃食。”

    小半个时辰后,顾府的车驾停在了国子监门前。姜阑由侍女扶着下了车,只见眼前朱甍碧瓦、雕梁画栋,高堂小楼静静矗立,尽显其尊贵与威严。

    蒹葭上前出示腰牌,看门的小厮查看后,双手捧着将其奉还:“原来是顾相府上的,姑娘要进去见丞相,自然可以的。只是国子监乃森严治学之地,学子又皆为男子,恐多有不便,还请两位姐姐在外等候。”

    “这是什么道理?”白露蹙眉驳斥道,“既然监中都是男子,我们就更得随侍姑娘左右了……”

    “罢了,他只是听命行事,何苦为难他。”姜阑出言制止,又接过了腰牌和食盒,“你们不必跟着了,我自己去就好。”

    “多谢姑娘体谅。”小厮感激不已,忙不迭地为她指路,“姑娘从两侧的抄手游廊绕过去,过了拱门,那座最高的小楼就是。”

    姜阑颔首应下。

    她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提起裙摆,迈过了国子监高高的门槛。

    国子监只收授贵胄官宦子弟,前院三五成群地聚着些学子,个个锦衣华服、绮罗珠履。领头的几个口中念着些陈词滥调的酸诗,引得一众人拍手叫好,还不忘叮嘱书童们逐字逐句抄录下来。

    院中立着一尊高大的孔子像,底座上刻着“有教无类”四个字。

    姜阑只远远地瞥了一眼,便没了兴致,加快脚步向后院行去。

    穿过拱门,四下里冷清了许多。此处乃是官员们处理事务之地,那些吵吵嚷嚷的学子们不能踏足。

    姜阑寻到了小厮所说的那座小楼,楼高三层,呈端正的四方形,飞檐翘角,四角攒尖;南北开门,东西两面各有楼梯上下。楼外值守的护卫再度验过腰牌,躬身让她入内。

    一楼一览无余,空无一人。

    姜阑步上二楼,墙边排着一行书柜,密密麻麻地塞满了陈旧的古籍,仍是无人。

    楼上隐约传来人声,姜阑再上层楼,本想找人询问,却模糊听得“考卷”二字。她顿住了脚步,凝神细听。

    两男子正在低声谈论,其中一人道:“我们事先说好的,若是事情败露,你可不能把我供出来。”

    另一人道:“祭酒大人放心,待我将这考题卖给参试的举子,挣得的钱我们五五分成。”纸张簌簌而响,应是这人将考卷折好,藏在了某处。

    国子监祭酒带头科举舞弊?真是好大的胆子!

    姜阑从楼梯上轻身跃下,抢先出了小楼,向守卫吩咐道:“速速去叫些人来,将此楼围住。”

    “姑娘,发生什么事了吗?”守卫有些迟疑,“祭酒大人还在里面,我先去请示过大人再……”

    “这是顾相的命令。”姜阑摘下腰牌塞入他手中,厉声道,“还不快去!”

    “是。”守卫不敢再耽搁,领命转身去办。

    姜阑重又提着食盒上了楼,正好撞见下楼的那两人。二人似乎没料到楼中还有旁人,神色都有些慌乱——其中身着官服的那位倒是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从容,应该就是国子监祭酒了。

    祭酒询问道:“这位是?”

    “妾身是顾相府上的,来给丞相送些膳食。”姜阑福了福身,佯作未曾发觉任何异样。

    “原来是姜姑娘,失敬失敬。”祭酒了然,拱手回了一礼。

    顾相不近女色,唯一的例外便是姜阑,此事早已在京中家喻户晓了,这位祭酒大人猜出她的身份也算是理所当然。

    “顾相在典簿堂,下官引姑娘过去吧。”

    言罢,祭酒冲另外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即刻会意,躬身道了句“小人告退”,便欲离去。

    “等等,”姜阑出言阻止,“我有话要问你们。”

    这话一出,两人的神情都紧绷起来,大气也不敢出。

    “丞相好些日子没回府了,他果真都在国子监待着么?没去什么别的地方?例如,烟花柳巷?”她言行俱是后宅妇人的幽怨之态,见二人神色有异,她敛了眉头愈发忧虑,“你们紧张什么?难不成他背着我……”

    那两人急着脱身,而她则要拖住他们。只消等到援兵到来,恢恢法网,自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姑娘多虑了,京城谁人不知顾相对姑娘痴心一片。”祭酒提醒道,“姑娘,饭菜再不给顾相送去,只怕就要凉了。”

    姜阑内功深厚,耳力极佳,已听见密集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将楼外团团围住。

    “饭菜凉了不要紧,人为了钱财,凉了一颗赤子之心,那才叫可怕呢。”她冷笑出声,一字一句逼问道,“你说是吧,祭酒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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