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重现

    辉煌灯火照得街上亮如白昼,人群熙熙攘攘,街旁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暖黄色的光亮为这一派热闹景象增添了几分柔和,花灯于夜风中摇曳,如梦似幻。

    顾景曈望着周围光景,一阵恍惚,仿佛置身于七年前的元宵灯会。那个纠缠不休的噩梦似附骨之疽,如影随形。

    最深的恐惧从心底涌上来,他浑身发冷,如坠冰窖,后背的冷汗浸透了里衣。他的目光始终锁定着姜阑的身影,好似只要他稍微移开一瞬,她就又会消失不见。

    手上蓦地一暖,他冰凉的手被她牵住,温暖的热度从她掌心传来。她牵得很紧,他微微发抖的手指被她坚定地扣住。

    她偏过头望向他,笑得眉眼弯弯:“当时我很喜欢的那盏兔儿灯,想来景曈哥哥已然赢得了,却还未送给我。它还在吗?”

    那盏兔儿灯……

    顾景曈的思绪倏忽飘远,穿越七年的时光,回到那噩梦般的一夜。

    怎么可能还在?他发现她失踪后惊惶失措,那盏兔儿灯跌落地上。等他焦灼地找寻了一圈,再回到原处,发现那盏灯已被往来的人流践踏踩碎,破碎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仿佛预示着在前方等待着她的那个未来。

    看他神色,姜阑已然知道了答案,纤纤玉手遥遥一指:“景曈哥哥今日补给我,也是一样的。”

    他顺着她手所指的方向望过去,一盏精致小巧的兔儿灯安静地立在架上,上面的彩绘比当初那盏更活泼灵动,栩栩如生。置物架旁立着一排箭靶,显然,架上物品都是射中靶子的彩头。

    这一切,都同当年一模一样。

    他的心脏好似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攫紧,压迫得他近乎窒息。

    但这是她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他一定会给。

    他深吸一口气,勉力压下惶惧的心绪,用力回握她的手,一步一步,迈向他的恐惧。

    “两文钱一箭,射中十箭,架上的东西随便挑!客官,要不要试试?”小贩见二人走近,忙不迭笑着高声吆喝。

    “京城的物价,倒是比扬州贵一倍。”姜阑冲顾景曈眨了眨眼,面上俱是女儿家的俏皮神色,“景曈哥哥,掏钱吧。欠了七年的礼物,可不能再让你赖过去了。”

    顾景曈见她这般娇俏模样,忍俊不禁,清冷眼眸中终于漾开缕缕笑意。他已知晓自己准头不好,向小贩道:“老板,二十支箭。”

    仲明在后头惴惴不安地跟了一路,好容易见自家大人神色和缓了些,心下也是一松,忙不迭地取了四十文付上。

    顾景曈接了弓箭,却迟迟不肯松开姜阑的手。眼前之事仿佛是那日的重演,此时此刻,他不再是万人之上、算无遗策的丞相,似乎又回到那个张皇惊惧、无能为力的少年身上。

    姜阑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笑意盈盈地提议:“我对射箭颇有兴趣,不如让我试试吧?”

    她的手被顾景曈紧紧握着,她略微挣扎了一下,他便松开了她。手中温暖蓦地一空,他的心好似也空缺了一块,被元宵时节肆虐的寒风灌满。

    小贩见姜阑接过了弓箭,略有些为难地劝道:“我这摊上的弓太重了,姑娘一个弱女子,恐怕拉不动。”

    姜阑拉弓的动作不着痕迹地顿住,这张弓只开到一小半,她已用力到秀眉微蹙、红唇紧抿。片刻后她便支撑不住地松了劲,泄气地垂下了头,轻叹出声。

    她回过头望向顾景曈,眼眸亮亮的,满是恳求与希冀:“景曈哥哥能帮帮我吗?”

    眼下他们是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这样于礼不合……可被她这样的目光看着,他只觉喉头一阵阵地发紧,哪里说得出拒绝的话。

    他从背后拥住了她,她青丝间淡雅温和的兰香骤然涌入他鼻腔,安抚了他惶恐难安的心绪。他逐渐镇定下来,握着她的手拉开满弓,清冽的嗓音响在她耳边:“阿阑若是瞄准好了,便叫我松手。”

    他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后背,她能感觉到他狂乱的心跳渐渐变缓,一下一下稳定有力地震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勾起了唇角。

    她的准头若太好了,难免令人生疑。她略瞄了一眼,唤他松手。羽箭斜斜射出,堪堪命中靶子边缘。

    二十支箭,虽则偏离靶心较远,但都无一脱靶,全部命中。

    顾景曈的眸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阿阑于射艺一道颇有天赋,实在是比我厉害许多。”

    小贩也夸赞道:“姑娘好准头!既是射中了二十箭,架上的物什便请姑娘挑两样!”

    姜阑要了那盏兔儿灯,在货架上浏览一番,又挑中了一盏方灯,四个面上分别绘有梅、兰、竹、菊四君子。

    她将那盏方灯塞入顾景曈手中,眉眼笑弯成好看的弧度:“景曈哥哥送我兔儿灯,这便当作是我的回礼。”

    他挑起那盏灯细细观赏,上面绘画的笔触并不精细,甚至可以说是粗陋潦草。可这是她亲手所赠,足以比书画大家的匠作更令他珍惜。

    “多谢阿阑,我很喜欢……”

    话音未落,他心上的姑娘便如小雀般一头扎入他怀中,温软的娇躯源源不断地传来她身体的热度。他不由得一怔。

    她紧紧抱着他,脑袋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景曈哥哥,你看,你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你送了我兔儿灯,我也送了你四方灯。我没有消失,我还好好地在这里,你还可以抱着我,真真切切地触碰到我的存在。”

    他自以为掩饰得够好,原来一路上她早已发现了他的异常。

    她抬眼望他,却又好似透过他,望向那已逝去的七年时光。她的眼圈微微泛红,话音也打着颤:“景曈哥哥,我不想成为你的噩梦。”

    他抬手拥住了她,下巴轻轻抵在她头顶,低声叹息:“阿阑,你从来不是我的噩梦。”

    他的噩梦,是他曾犯过的错,曾疏忽大意把她推向的深渊。

    至于她,是上苍予他的恩赐,是美好得仿佛触不可及、却真切得确实触之可及,是他宁愿沉溺沦陷、不再醒来的美梦。

    兔儿灯与四方灯依偎在一处,分明风格迥异,却紧紧贴合,彼此照明。柔黄的灯光交织辉映,一派融融暖光,早已分不清其中哪些光芒是来源于哪一盏。

    却也不必分清,两盏花灯皆在燃烧自己,成为对方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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