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罪问责

    顾景曈入了宫,将从陆英私宅中搜到的书信亲呈圣上。

    皇帝逐封审阅,脸色愈发阴沉。御书房内压抑得很,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皇帝读完最后一封,将信纸拍到案上,殿中侍奉的人俱是心头一震。“曹全,拿着信与诸位大人的奏折一一比对,查查是谁的字迹。”

    首领太监曹全接了信,领命下去。

    皇帝的目光移向垂手而立的顾景曈,神色缓和下来:“来人,给顾卿赐座看茶。”顾景曈躬身谢过,皇帝话中满是激赏:“顾卿,遭此突变,你尚能妥善处理和谈一事,朕果然没有看错你。”

    顾景曈起身再拜:“本就是微臣分内之事,陛下谬赞了。”

    “你离京两月,朕的棋瘾发作了好几回,却找不着对局之人。京中那些老东西,一个两个都不肯尽力施为,都糊弄到朕头上来了,害得朕总也不得尽兴,还打量朕不知道呢。今日你既来了,定要同朕好好手谈一局。”皇帝招了招手,便有宫人鱼贯而入奉上棋盘。

    待皇帝择了白子,顾景曈方才笑着执起黑子:“陛下有此雅兴,微臣自当作陪。”

    顾景曈入宫的消息生了双翼般飞进了容霞殿,芷瑰听闻,立即着人重新梳洗过,又翻出了衣箱中最为明艳的莲华裙换上。她梳了个双鬟望仙髻,眉心钿花明灿耀目,满头珠翠不仅未曾压住她的美貌,反而衬得她顾盼生辉。莲华裙裙摆极大,在她行走时微微摆动,如同被夏风拂动的绯红莲花。她本就继承了大盛第一美人王贵妃的容貌,如今盛装打扮,更是美艳如瑶台仙子。

    古今男子皆爱美色,她的母妃能凭借着美貌宠惯六宫。待顾景曈见了美得不可方物的她,不信他能心无波澜。

    她于偏门偷偷摸进御书房,仍旧躲在屏风后头偷看。于棋艺她是一窍不通,只觉得顾景曈的手如同精雕细琢的白玉,执子落棋时指节微屈,愈发显得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清瘦纤长。

    不多时,便听得曹全进来禀报:“陛下,谢将军和卫尚书到了。”

    “今日先下到这里,改日继续。”皇帝撂了棋子,往后靠在椅背上,吩咐道,“让他们进来。”

    宫人们上前捧走了棋盘,抄下今日残局。曹全应诺,再出去传二人入内觐见。

    谢、卫二人步入书房,纷纷行礼。芷瑰于屏风缝隙间暗暗窥视,前方那位朱红官袍上绣出麒麟纹样的,应当就是官居一品的骠骑大将军谢元清;后面那人的朱袍上却是斑斓猛虎,想来就是三品的卫尚书了。

    这位谢将军名头大得很,即使芷瑰身处深宫,也有所耳闻。他出身将门世家,谢老将军战死后,他便承袭了父亲的官职。

    他从小于边军中长大,练就一身征战杀伐的好本领,一骑转战三万里,罕有败绩。他尚未加冠,眉眼间已被边塞的风沙染上凌厉杀意,言语中抬眸扬眉,尽是少年英雄的意气风发。

    若说顾景曈是清如朗月,那谢元清便是灿若骄阳。

    京中有不少贵女属意谢元清,只是这人偏是个不解风情的,踏进谢府的媒人都被他毫不客气地撵了出来,并且放言:“大丈夫当以立业为先,我无心于男女间的小情小爱,并无成家之意。”

    还是顾景曈好。芷瑰在心里暗暗地想。他那样聪慧细致、心有七窍的人,若有了夫人,定是温柔小意,妥帖至极。

    皇帝顺手一拂,那封雇凶的委托信轻飘飘地滑落至卫尚书脚边,无甚起伏的语调听来却令人汗下不已:“朕的卫尚书真是好大的手笔,朕竟不知,如今我大盛的邦交之策,也是卫尚书说了算了。”

    卫尚书进来时见到顾景曈在座上悠悠饮茶,已猜到是事情败露,被顾相顺藤摸瓜查了出来。眼下物证就在他眼前,他无心辩解,当即跪下认罪:“臣不敢,臣一时糊涂,为一己私欲铸下大错,愿一力承担全部罪责,悉听陛下发落。”

    皇帝冷哼出声,龙眉倒竖,不怒自威:“雇凶刺杀朝廷命官,蓄意破坏两国和谈,爱卿倒是说说,你打算如何承担?”

    此等祸国乱民之罪,他区区一个兵部尚书,赔上身家性命怕也承担不起天子一怒,只得伏地长拜不起,不敢应声。

    “既然卫卿说不上来,不如请谢卿看看这封信,觉得该如何处置他?”皇帝话锋一转,将问题抛给了谢元清。

    谢元清从地上拾起书信,展开信纸,见上面所书雇佣杀手行刺蜀州刺史一事,惊讶地抬了抬眉。他瞥了卫尚书一眼,很快明白了陛下为何要过问他的意见。

    卫尚书是谢家军的旧部,在朝堂中属他谢元清一派。陛下怀疑此事虽是卫尚书所为,幕后却是由他授意。

    “谋杀同僚、阻碍国策,皆是大罪。只是如今南诏刚至京城,不宜闹出动静,以免横生枝节。不如先让卫尚书自请辞官,等南诏离开,再做定夺。”此事证据确凿,已无转圜余地。谢元清因时制宜,提出了当下最合适的建议。

    谢元清看信时的惊异之色不似作伪,他年纪尚轻,又常居军中,不似其他朝臣那般心思深沉,想来此事果真与他无关。皇帝沉吟片刻,认同道:“谢卿言之有理,就这么办。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一同告退。

    芷瑰早已绕到前门等待,一见顾景曈出来,当即领着一众宫婢拦住了他的去路。她自觉拿出了最端方美丽的姿态,娇声软语地唤他:“顾大人。”

    顾景曈被这声故作娇俏的呼唤惊得身形一晃,往后踉跄了一步,仓皇行礼:“殿下。”

    “大人免礼。”芷瑰浅笑盈盈,探出纤细白嫩的玉手,上前欲扶住他的小臂。

    “殿下,礼不可废。”顾景曈猛地抽手拢袖,后趋几步,借全礼回避了她的触碰,寻了个由头想要脱身,“臣还有公务在身……”

    “我才刚见到大人,大人就说公务缠身,我不过想同顾大人说几句话,耽误不了大人多少时间。”芷瑰笑着打断了他,并不给他离开的机会。

    顾景曈实在躲不过去,心下叹息,无奈道:“殿下请讲。”

    “我有个问题想问问顾大人,”芷瑰提着裙摆骤然欺身而前,满身的牡丹花香迎面扑来,“我今日好看吗?“

    顾景曈素来不喜这些香料气味,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又退开半步:“殿下玉容,臣不敢妄议。”

    “你抬头看看我。”芷瑰娇纵得很,直接下了命令,“我偏要你说,我好不好看?”

    顾景曈仍旧低垂着眼帘,连夸赞的语句都平静无波:“殿下国色天香,自然是好看的。”

    “你看也不看我,又如何知晓!”芷瑰被他敷衍的态度气得跺脚,她在妆台前枯坐了大半个时辰,任由那些婢女们在她头上摆弄,就是为了欣赏顾景曈看到她时的惊艳之色,谁知他竟连正眼也不肯瞧她。

    “芷瑰公主,”曹全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书房门口,抱着拂尘弓腰笑道,“陛下唤您进去呢。”

    芷瑰撅着嘴,又看了顾景曈一眼,颇为不甘地随他进屋。

    顾景曈知道陛下有意替他解围,松了口气,连忙逃离皇宫。

    谢元清领着卫尚书出了宫,到茶楼中包了个雅间,屏退旁人,终于质问道:“为何要这么做?”

    “下……草民虽自作主张,却是为了谢将军您啊。”卫尚书苦笑道,“与南诏的和谈若是顺利,往后每年互派使节、相赠国礼,俱是顾相的功绩。您要是不想被他压一头,就只能破坏这次和谈,向南诏宣战。一旦您带兵拿下了南诏,这便都是您的功业了。”

    “我主张武力攻打南诏,只是因为此乃一劳永逸之策,一战之后,可享百年安宁,并无党争之心!”谢元清皱眉斥道,“既然陛下已决意和谈,你这番行径,简直是卖国求荣!”

    “您不想卷入党争?”卫尚书似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无论您想不想,我们作为谢家军的旧部,就是您的党羽。谢将军,您不会真以为就靠着征战沙场的功绩,您就能与顾相平起平坐吧?如若不是我们这些旧部替您暗中谋划,铲平阻碍,恐怕您早已不能与顾相抗衡了。”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如今黄土都已经埋到脖子了,有些话不妨同您明说。”卫尚书晃了晃手中茶盏,继续道,“您如今的权势地位,本就是鲜血与权谋堆出来的。谢老将军去得早,没机会教您;您常年不在朝中,不懂其中的风云诡谲。可您若想保全自身,就必须得要学会这些。站上了高位的人,是没法全身而退的。”

    谢元清眉睫颤动,捏紧了青瓷杯盏。卫尚书知道他是听进去了,仰头饮尽杯中清茶,朝他一拱手,笑道:“草民言尽于此。愿谢将军从此拥锦绣前程,享无边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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