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

    顾景曈的计划没能顺利进行,当晚便收到了南诏的书信,说是已经听闻刺史遇害、头颅被砍下不知所踪的事,南诏太子对大盛的治安深表担忧,要求带一批南诏士兵作为护卫前来和谈。

    新上任的刘刺史读了信,气得差点掀了桌子,大骂南诏“狼子野心,荒谬至极”。

    顾景曈沉默地思索了半炷香时间,终于提笔回信:殿下所述之传闻,实乃三人成虎,子虚乌有。前蜀州刺史黄庆先酗酒好赌,恰为微服私访的钦差所斩杀,并非有刺客、凶徒之流也。大盛境内国泰民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亦有一营禁军已抵蜀州,专司护卫殿下之职,殿下尽可以放心。若携南诏兵士前来,二者职能冲突,又不能统一指挥,恐怕反而生出事端。

    刘刺史在旁看得连连惊叹,无怪乎都说这位年轻的丞相经天纬地、国士无双。这样短的时间,他便能迅速想出应对之策,实在是机变如神。

    “只是可惜了黄刺史,”刘刺史惋惜道,“做了一辈子清廉正直的好官,如今却要背负这样的污名。”

    “在国家的利益面前,个人的声名又算得了什么。”顾景曈的脸上没有丝毫神情,声音也平静无波。哪怕面前摇曳着暖黄色的烛光,整个人也显得冷漠又疏离。

    黄、刘二人共事多年,昔日同僚落得这么个结局,刘刺史难免心头悲凉。曾以为学而优则仕,便能大展拳脚,造福百姓,流芳千古,却终究也不过是国家这盘棋局上的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他低头应了声诺,将回信封好,命官驿送了出去。

    关于黄刺史贪酒嗜赌这个说法,意见最大的自然是黄家人。顾景曈担心他们闹起来节外生枝,只得亲自去了一趟刺史府。

    黄夫人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说她家老爷勤政爱民,死前还在处理公务,凭什么死后连个好名声都留不下。

    骂着骂着她悲从中来,一边放声大哭,一边对当朝丞相又打又踹。家仆想要上前阻拦,顾景曈抬手制止了他们。他静默地站在原地,承受着对方发泄的怒火,像是一尊肃穆的石像。

    黄夫人又哭又骂,嗓子都哑了,眼前也一阵发黑,终于踉跄着停了手。

    顾景曈见她冷静了下来,缓缓道:“逝者已逝,令郎成年以后,可修书一封与我,由我引荐个官职。”

    “滚!”黄夫人好容易消停下来,听完这话又从嗓子里发出一声怒吼,“谁要当这个破官!你觉得我夫君的清名、我们一家人的伤痛,是可以被交易的吗?”

    “这个好处你想要也好,不想要也罢。”顾景曈平静地道,“黄刺史之死已有定论,若有散布谣言谎称黄庆先为遇害身亡、破坏两国和谈者,以通敌叛国罪论处。”

    黄夫人的眼睛红得吓人,气到极处,反而仰天大笑起来。她一面笑,眼泪一面从颊边滚落:“我听我夫君说过,顾相曾托他帮忙张贴画像,寻找一名女子,是顾相的未婚妻,对吧?顾相听说过因果报应吗?上天收不了你,所以把报应都加之于她。你知道走失的女子都是什么下场吗?在你平步青云的时候,她被人踩在泥淖里折辱,你猜猜她现在被折磨成什么样了?疯了,还是死了?”

    顾景曈藏于宽大袖摆下的双拳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尽管他极力克制,面上还是失却了血色。

    “你这样的冷血动物,竟然也会动情。”黄夫人见戳中他的痛处,指着他笑得状如疯妇,恶毒地诅咒道,“你心爱的姑娘,生前必定遭万人□□,死后被扔进乱葬岗,被野狗啃噬,死无全尸!”

    顾景曈紧抿的薄唇苍白得吓人,他再难以维持冷静从容的表象,拂袖转身逃也似的离去。黄夫人尖锐嘶哑的声音如同恶鬼般追在身后:“你说她在受尽折磨的时候,会不会喊你的名字,会不会盼着你去救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仓皇地逃离了刺史府,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方才黄夫人的咒骂却仿佛仍在他耳边回荡。

    原本贴在街道两旁的寻人画像,有的被风吹落,散落在地面上。来往的路人看也不看,便将它踩在脚下。他看见画像上她脏污的脸,心脏像是被人用力攥紧了,疼到他近乎无法呼吸。……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也是这样被人肆意践踏的吗?

    他半跪在地上,一张一张地将那些画像捡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抚平纸张的褶皱,掸去画上的尘土,用衣袖轻轻拭去上面的泥污,动作虔诚得像是修行的僧人在侍奉信仰的佛祖。

    恍惚间,他听见画中的女子唤他:“景曈哥哥……”

    他动作一顿,微怔了片刻,神情又落寞下来。他以为是出现了幻觉,直到身后又传来一声:

    “景曈哥哥。”

    前所未有的狂喜与恐惧同时席卷了他,他竟不敢回头,唯恐这是一场太过美好的幻梦。

    女子月白色的裙摆在他身侧停下,纤细柔软的玉手覆上了他的手背,清甜的声音娇软婉转:

    “哥哥别看画了,看看我。”

    他抬起头,对上那双熟悉的眉眼。噩梦中可怕的场景并没有重现,他的心上人沐浴在阳光下,笑得甜美无瑕,比当初更美艳三分。

    她说:“景曈哥哥,我回来了。”

    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心脏砰砰地撞击着胸腔,热泪从眼角滚下,话音因哽咽而支离破碎:“失而复得,是上天怜我。”

    两人还没来得及温存,便听见一个贱兮兮的声音半嗔半怨道,“小昙花,你那么急着跑过去干嘛?我还想多欣赏一会儿当朝丞相的狼狈模样呢。”

    怀里的姑娘轻轻推了推他,顾景曈意识到自己逾越了礼数,二人毕竟还未成婚,于大街上搂搂抱抱,恐怕有损她的声名。他松开了她,却迈出半步挡在她身前,显示出保护者的姿态。

    “这是我家家主。”姜阑低声向他介绍,躲在他身后给关植耘递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在下关植耘。”关家家主抱拳行了一礼,笑道,“小昙花是我买回来的婢女,我听说这丫头在丞相大人这里很值钱,想拿她来讨个赏。”

    顾景曈并不喜欢他的措辞,但仍旧信守承诺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关植耘想也不想,便嬉皮笑脸地道:“良田千亩,广厦万间,如何?”

    “好。”顾景曈没有丝毫犹豫,“我写个契书,将我名下所有财产与田地尽数转让与你。”

    关植耘原本就是故意为难,没料到他竟答应得如此痛快,不由得一怔。他在心底暗暗叹息,无怪乎小昙花陷得如此之深,这顾景曈待她果真一片赤诚。

    小昙花恶狠狠的目光已经快要凝成实质化的刀子了,关植耘毫不怀疑,他要是真敢答应下来,当晚她就能提刀来宰了他。关植耘摆了摆手,改口道:“别别别,我就是开个玩笑,我关家不缺钱。”

    “这是小昙花的身契。”他掏出一张做旧的黄纸,当着顾景曈的面将它撕得粉碎,“从此以后,她就是自由身了。至于奖赏——我现在没什么需要的,你就先欠着我吧。”

    做完这些,他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他甩开折扇,自顾自走得潇洒,将那爱意痴缠的两人远远地甩在身后。他得了丞相大人的许诺,往后无论朝廷与江湖势力如何相互倾轧,他也能为关家谋得一个立足之地。世事纷纷扰扰,从来与他无关,他只想做一个局外人。

    顾景曈将姜阑领到了客栈,这里已经被官府整个包了下来。但他一直待在衙门,这也是他第一次过来。留给他的是二楼走廊最内侧的天字一号房,他将这个房间让给了姜阑,自己换到隔壁去。

    “若是缺些什么便来告诉我,我着手给你添。有什么想吃的便嘱咐厨房去做;要是厨房做得不好,就叫下人去酒楼里买。如果想出门,定要带几个能打的家仆……”

    他事无巨细地一一嘱咐,她噙着笑意认认真真地应诺。

    最后,他还是问出了那个让他提心吊胆的问题:“这七年里,你可曾受了什么委屈?”

    “未曾。”姜阑笑着摇头,眼眸弯成好看的月牙形,澄澈专注一如当年,里面满满盛着他的倒影,“关家待下人很好,我也只负责诸如煮茶、研墨之类的小事,不做什么重活。你看,我手上一点茧子都没有。”

    她摊开双手给他看,果真柔软细腻,白嫩润泽。

    她被拐卖的头两年,是在醉生楼度过的。醉生梦死,从名字也能看出,这是一家青楼妓馆。醉生楼里的姑娘,须得肤如凝脂,手如柔荑。她们拥有这样细嫩的皮肤,并非是老鸨将她们好生娇养着,而是因为醉生楼中有一种药膏,只要涂在身上,无论多深的疤痕、多厚的茧,都能尽数除去。

    但这种药膏涂在皮肤上,会有灼烧腐蚀般的剧痛。因而在使用时,老鸨都会往姑娘们口中塞一块白布,以免她们痛得咬了舌头。

    她偷学到了这种药膏的配方,在回到他身边前,先将身上的刀伤剑茧通通抹去。她涂上药膏,竟比她受伤时还要疼痛。她痛得近乎虚脱,汗水浸透了衣衫,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一般。挨过了那一夜,她身上的痕迹都被消抹得干干净净,仿佛这些年的刀口舔血、九死一生从来不曾存在过。

    “终究是寄人篱下,哪有不受苦的。”他的眸中是掩藏不住的疼惜,“都过去了,往后有我护着你。”

    “好。”她抬眼望向他,发现他憔悴又疲惫。她轻轻抚上他眼下的青黑,担忧地询问,“景曈哥哥,你多久没歇息了?”

    “这几日公务繁忙,睡得少了些,不碍事。”

    “怎么忙成这样?出什么事了吗?”

    “不过是些琐碎的日常政务罢了。”他的小姑娘一向敏感多虑,他不想叫她担心。

    “景曈哥哥,睡一觉吧。”她拉住了他的手,晃来晃去地恳求,“我知道你是大盛的丞相,国家百姓都需要你。可我只是一介女流,没什么宽广的胸襟,装不下对天下人的仁爱,你这样劳累我会心疼的。你就当是为了安我的心,去歇一歇吧。”

    他起身欲走,她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抓紧他:“景曈哥哥,我……”

    “我去隔壁睡觉。”他出言解释,语气颇有些无奈,“这是你的房间,我总不能歇在这里。”

    闻言,她像被烫了一般缩回手,白皙的耳朵尖染上了红晕。

    真是可爱,他忍不住低低地闷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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