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孙雪容被接到杭州的家里,住在她一个人睡了十多年的卧室。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吊瓶和医疗设备都被撤了下来,她终于又是久违的自由身。

    这间三百平的复式是宣茗十八岁时买下来的,彼时她还是所有人眼里前程最光辉灿烂的小天后,没有得罪过谁,也没有遇到过谁。仍然明朗,心绪畅快。

    孙雪容拖着行李,搬离住了快二十年的普通民房,走进这间装潢精致的复式时,眼睛都亮了起来,那是发自心底的喜悦与骄傲。

    但或许,福祸相依,她才在这间精致富丽的复式里住了不到两年,人就出了事。

    宣茗现在都记得,她赶到酒店时,看见孙雪容被几个中年人揪着头发按上茶几的样子。她额头上一片污泥血渍,左脸颊还有一块新鲜的烫伤,往下簌簌落着烟灰。

    地毯上贵重的绒毛有一长条凌乱的痕迹,那是孙雪容被反复拖行的证据。

    她平静普通了半辈子,最大的骄傲是女儿,但最大的祸事也是女儿。

    床边是爸爸陪着她。

    卧室里什么都没变,和孙雪容住院之前一模一样。只是她放在床头柜边上的一枝百合花枯萎凋零,垂着脑袋萎靡不堪。

    宣茗站在门前收拾心情,侧过头眨了好几下眼睛。

    她忽然感觉到脚下一阵痒意,细弱的刺痛感,像是有谁在轻轻地抓挠。

    宣茗愕然低头一看,是一只幼猫,乖乖巧巧伏在她脚边。但并不怕生,像是对陌生的客人起了好奇心,隔着裤腿挠她脚踝。

    “你妈妈非要抱回来的。”

    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门口。他这几天熬夜照顾妈妈,眼下一圈乌青,鬓边白发也冒出许多,都盖不住了。

    宣茗忽然意识到,她已经到了要和亲人告别的年纪了。

    床上的孙雪容气息微弱,闭着眼睛,偶尔动一下,也许只是受不了体内汹涌袭来的绞痛,紧紧抓着被单,留下深深的痕迹。

    宣茗坐在床边,幼猫依然乖巧伏在她脚边。

    爸爸声音疲惫:“出院那天,她睡醒的时候就说,阿茗以前就想养小猫小狗,因为总是世界各地跑,所以一直养不成。”

    宣茗从十四岁起,学不会做普通女孩,只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大明星。钞票滚滚入账,她在各种庆功宴上赔笑,像世俗意义上最成功最成熟的人。

    但她偶尔也犯一犯幼稚的毛病,比如不切实际地想养一只小猫或者小狗。

    当时她难得休假,回杭州,想和孙雪容一起去猫舍里挑一只小猫,日子都约好了,可惜前一天经纪人忽然来了电话,要她提前结束假期,去赶一个很重要的通告。

    到了才知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通告,只不过是和电视台管理层的一场饭局。

    她在韩国和妈妈通电话,孙雪容问她,阿茗还要不要小猫?妈妈帮你去挑呀!

    宣茗手撑着下巴,趴在练习室地板上,孔莹姜还在旁边练舞。喧闹的音乐里,她忽然鼻尖一酸。

    最后还是摇摇头,算了吧。

    “我又没空养的呀……”

    “妈妈帮你不行吗?”

    “妈妈不要上班的嘛,而且是我想养猫,不是妈妈想,干嘛给你添麻烦呀。”

    孙雪容笑了,隔着屏幕点她鼻尖,“你都赚了那么多钱,给我换了这么大的房子,妈妈还怕这点麻烦?再说了,囡囡就是要来麻烦妈妈的呀……”

    最后也没有养成。

    但是当时宣茗差点在练习室哭鼻子。

    她那时想,好想回去见妈妈啊。不想被闪光灯刺瞎眼睛,不想要银行那么多入账了,她只想回杭州,回到没有酒局的地方,去吃一碟猪排年糕配辣酱油,大壶春生煎配老醋。

    孙雪容呼吸迟缓,只有偶尔冒出窸窣抓被单的声音,才能让人感觉到,她仍在坚持着苟延残喘。

    爸爸停顿了一下,说话声音慢慢带上哽咽:

    “这次妈妈说,一定要让阿茗开心。我就到姨妈那里抱了一只,她家老猫刚生小猫,挑了一只漂亮的带给你。”

    漂亮的小猫像是听得懂人话,悄悄挠了挠宣茗的脚踝。

    爸爸也悄悄转过头,抬起袖子擦擦眼角。

    宣茗把伏在脚边的小猫抱到腿上,低头静静打量着它。猫狗有灵性,该闹腾的时候总是呜呜叫,不该闹腾的时候,又只会乖乖窝在她膝上舔毛。

    不是什么品种猫,身上一块白一块黄,干干净净的,滴溜溜的眼珠子,特别秀气。

    猫毛不知道什么时候湿了一块,宣茗眨眨眼睛,才反应过来,伸手去床头柜上抽纸。

    偏在这时,孙雪容睁开了眼睛。

    她瘦得可怕,浑身泛着虚弱的青色。

    医生之前就和她说,孙雪容能撑十年多,已经是奇迹了。她求生的欲望很强,因为她想陪阿茗走久一点,再久一点。

    阿茗太早做大明星了,在小女孩的年纪。她是家里赚钱的栋梁,少了她,做爸妈的过不上这么好的日子。

    我们阿茗明明还是小孩子,没有那么争气也可以的。

    孙雪容总是这么说。

    她太清楚宣茗坚韧的皮囊背后,是遍体鳞伤的骨头。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已经体会到何为过尽千帆。

    但孙雪容又知道,阿茗不是看得开的性格。她也脆弱、也拧巴,明明晓得要在圈子里走下去,不是只能靠自己,一边辗转在晚会酒宴装作游刃有余,一边又在一个人时唾弃自己。

    阿茗啊阿茗,不用这样的。

    孙雪容总是让她伏在她膝盖上,摸着她的头发,这样安慰她。

    所以宣茗很清楚,她没有妈妈,过不下去的。

    她没有那么看得开,她没有一副能支撑自己的骨头。只有孙雪容在身边,她才能安安心心地活下去。

    床上,孙雪容费力地对她笑了笑。

    “阿茗……”

    宣茗明明知道孙雪容想和她说话,但是她忽然冒出一种抗拒,不想弯下腰,不想低下头,好像这样就能欺骗自己,不承认这些话就是孙雪容的遗言了。

    但是不听会更后悔的。

    幼猫在她膝盖上挠了一下。

    宣茗紧抿着嘴唇,慢慢低下了头。

    孙雪容的声音已经很轻。

    她医学常识很烂,知道人离开之前会遭受很多痛苦,但对这些痛苦,她通通都没有实感。是脏腑在烂掉吗?是心脏里的血一点点被抽走吗?人浑身上下这么多血肉骨头,要经历多长时间的枯败,才能从生走到死?

    从活生生的人,变成冷冰冰的、再也碰不到的灰?

    “新戏……是不是杀青了呀?”

    宣茗轻轻摸着小猫的脑袋,点头:“嗯,有一段日子了。这两天在和卫霓审素材。”

    孙雪容反应了很久,她应该是记不起来卫霓是谁了。

    宣茗就抱着猫,慢慢帮她回忆。

    窗帘拉开一半,冬天浅淡的晴光一点一点漏进来,照在宣茗干枯的头发,和孙雪容瘦削的脸上。

    其实是个好天气。

    “卫霓跟思嘉和莹姜一样,都是我的好朋友。她是当导演的,记得吗?《悬悬》是卫霓拍的,我又和她合作了。”

    “思嘉……思嘉这次没陪你吗?阿茗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思嘉有其他艺人要带呀,等她在北京安排好事情,就会来杭州陪我的。前年过年她来了一趟,妈妈还要给她炸春卷……”

    “思嘉现在都这么忙了啊……”

    孙雪容眼神涣散,和她聊着从前。

    妈妈提起梁嗣宁,神色还是温和的。

    她是个世俗意义上的滥好人,即使梁嗣宁和宣茗的关系不够光明正大,她也没有那么讨厌这个名家大少爷。因为他虽然目的不纯,但真的救了宣茗,哪怕一时半刻,也够让孙雪容感恩戴德。

    “哦,小梁先生现在结婚了啊……对的,阿茗说过,他之前就有未婚妻的……

    “阿茗不难过……不难过啊,和我们阿茗没有缘分的人,都不是好人……”

    孙雪容试图伸手,拭去宣茗眼角冒出来的眼泪。

    宣茗先笑了,拿抽纸随手擦掉,“哪里难过了?妈妈又忘了,我早就说过的呀,我才不会拿自己当梁先生的女朋友了。”

    孙雪容今天精神不错,她和宣茗聊了快半小时。从靳思嘉,聊到梁嗣宁,再到林琅,几乎把她人生里遇到的重要的人都数了一遍。

    到最后,她勉强伸手,碰了碰宣茗的发尾。

    像从前,她让宣茗伏在她膝头,轻轻摸女儿头发一样。

    孙雪容靠在她耳朵边,说:“阿茗呀,要好好过下去……一个人也可以的。”

    小猫脑袋又湿了一片。

    宣茗咬着嘴唇,她很想摇头,说她做不到的,她一个人根本就不可以。

    但是孙雪容又很轻地笑了笑——这大概就是她最后的力气了,挤出来最温柔最温柔的笑意,送给她最珍爱的阿茗。

    “一个人不行的话,让小猫陪你吧。”

    以前有妈妈,现在妈妈送你小猫。

    无论如何要记住,阿茗要好好过下去。

    这是孙雪容留给她最后的话。

    小猫呜喵呜喵叫着,伸手,软乎乎的毛碰到她的脸,然后被水沾湿,黏成一团乱。

    它不想让宣茗哭,笨笨地用短手短脚去抱宣茗的脖子。

    宣茗轻轻把它放到膝盖上,然后弯下腰,头靠着小猫的脑袋。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说不出一句再见。

    -

    “我知道了。接下来你继续代我,大概还要三五天的时间我才能回来,如果没什么大事的话,暂时别来找我,遇到决策不了的事先问部长,部长也不能决定的话就打电话给梁嗣宁,听他的不会有错……”

    靳思嘉挂断电话,抬头时,才发现天色已经放晴。

    她收了伞,走向一身黑风衣的宣茗。

    今天该是送别孙雪容的日子。

    靳思嘉暗暗叹了口气,伸手,握着宣茗手腕,轻声说:“走吧。”

    宣茗朝她点点头,挪动脚步的动作却很迟缓。

    靳思嘉以为是她不愿意面对,本想再劝慰她两句,然而一偏头,却刚好看到两个向这片矮山丘走来的年轻人。

    都是一身黑,明显也是来吊唁的。

    宣茗脚步停了,与左边的人正好对上视线。

    毫无预兆,他从北京飞到杭州。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病床上,他依赖着她,转眼,宣茗就做不了支撑他的骨头。

    反而,想要靠一靠李秋澄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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