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宁阿茗

    01

    梁嗣宁归国才七天不到,便有一家又一家的旧识寻上门来,要同大少把盏言欢,做成千万级别生意。家人最乐意看见他在名利场辗转,仿佛这样他就可以立地担起一家荣耀光辉。梁嗣宁喝酒吃席看表演,金碧辉煌里,笑对别人的谄媚与效忠。

    今朝又要饮宴,他早晨进公司,中午去姨妈家拜寿,尔后又返回去,才开完一场会议,就被拎到大厦三十六层,听别人恭维他“大少辛劳”、“梁老后继有人”,扭曲着骨头、笑烂了肌肉。

    “嗣宁,我同侬好多些辰光没讲过话咯!”

    梁嗣宁举起酒杯,对着那位肚子大到能撑船的爷叔,“才回来没几天,家里事情忙,没去看爷叔,嗣宁自罚一杯。”

    那人九十年代上海发迹,近几年移居香港,一口沪腔混杂粤语,偏势力颇大,教人只好点头哈腰应答。

    梁嗣宁的沪语是在交大念书时学的,放在香港的酒桌上已经很够用。他随口一两句,哄得那位爷叔笑个不停,脸上腰上的肥肉一同晃荡,似水波。

    不过在座诸位,想来也不关心他念的什么书、学的哪种major,一开口便是一句:

    “英格兰花丛,比起阿拉沪都和港岛,是不是‘热辣’多了?”

    爷叔浑浊眼睛放精光,两手从肩膀到胯骨划曲线,“西方美女,奔放得来。”

    中年男人堆里,荤话一开闸,从来不缺人附和。

    “讲这些?满大街露两点,路过伸手就好捏爆啊!”

    “不要讲一夜情,小儿科的东西,她们两个三个一起上都敢来吧?”

    梁嗣宁安静地坐着,慵倦靠椅背,两手交叉放在膝盖,他现在已不是主角。当好背景板,听听千篇一律的表演,就好捱过他最厌烦的场面。

    “大少试过?”

    烦透,祸水又上他身。

    梁嗣宁眉心连同太阳穴都紧绷,偏还要摆出和风细雨,所谓“八面玲珑、游刃有余”。

    但那些人又不是存心消遣他,只是顺嘴抹黑一句没见过的西方女,再把梁嗣宁拉进他们乌黑的阵营。

    于是那爷叔很快又笑呵呵,不怀好意,“这哪能试呢?回来怎么跟佩怡交代?”

    音乐刚巧在这个时候停下来,拉琴的乐团下场,换上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引去男男女女目光。

    人群有一阵忽如其来的骚动,梁嗣宁跟着看过去,女孩子很年轻,一个人坐在台上,手里握着话筒。

    都是讨好宴席宾客的手段而已,她大概独特一点。

    第一次见面,梁嗣宁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以至于几年之后,他试着忆起当初,却遗憾地只剩下模糊的一道影子。坐在三十六层的落地窗前,很容易坠落、很容易碎掉。

    爷叔盯着台上的女孩看了一会儿,柔缓的音乐盖不住他语气里的泥泞:

    “啊——宣茗啊。”爷叔眯起眼睛,“红透大陆海外半边天,也要来香港讨生活?”

    在座没谁关心娱乐,顶多猎个漂亮男女,藏在金屋侮辱亵玩。

    梁嗣宁更不在意,他魂飞到家里的大床,只想躺在上面三天三夜,懒得工作,更不想应酬。

    他不知道大陆海外谁最红,没听说过前几年国外有选秀,江南小姑娘拿了惊天动地的第一名,风头盖过老牌天后歌星。

    不过女孩子歌唱得很好听,声音清清脆脆的,像泉水流过耳朵边。

    爷叔显摆他在大陆的人脉,说宣茗早被哪个张李王总看上,年纪轻轻,烂女人一个。

    梁嗣宁皱了眉。

    而台上的宣茗唱,梦还没有完,大寒尚有蝉。

    青涩的粤语,太不纯正的口音,像吃到一锅夹生饭。

    虚与委蛇总算到头,梁嗣宁匆匆下到B2,豪车一箩筐。司机早早等着他,梁嗣宁也太疲倦,只想上车吹吹风、醒醒酒。

    他倒也不是故意看见蹲在角落的女孩子,红裙子还没换下来,长到蝴蝶骨下三寸的头发烫成大卷。远远地,看不见脸,但她手边的几沓钞票太显眼。

    粉色大钞,大陆通用。约莫一数,少说三万。

    “欻拉”一声,七八张百元大钞叠在一块,被她一下子撕成两半。

    梁嗣宁打开车门的手顿住了,他向司机打个手势,侧过身,背靠车门斜立,正对着那个气鼓鼓撕钱的女孩子。

    她还嫌不够,又从手边抽了十来张,叠起来有点厚度,她扯了第一下,没撕动,气得把千把块钱往地上一甩——

    光看泄愤的架势,她大概恨不得再往上踩几脚。

    梁嗣宁归国七天,头一回被逗笑。

    女孩子很快发现他,就像干坏事被老师抓到的学生,立刻站起来,两手背到身后,心虚地左右看。然后一脚把摆在地上的几沓钞票踢到他视线盲角,好流畅一套动作,小时候绝不是乖乖女。

    梁嗣宁越走近,越发现她漂亮。

    风头无两的小天后不是没理由,她漂亮得浓墨重彩,淡妆而已,也有艳光风华,天生矜贵像油画。

    “大明星毁坏钱币,难道不用被罚款?”梁嗣宁嘴角挂着笑,起闲心逗她。

    宣茗不看他,小声反驳:“这里没有监控……”

    意思就是,那么清静的角落,谁想到会有不长眼的人来打扰?

    梁嗣宁瞥见她右手边的黑色垃圾袋,里面都是遭她毒手的钞票,撕得粉碎,可见小女孩气性大,恨得连金银财宝都不要。

    “先生。”宣茗扬起下巴,遮不住傲气,但到底是求人,只能怯生生,“你能当不认识我吗?”

    “别说出去,行不行?”

    她有一双弧度完美的桃花眼,天生最易惹人垂怜。

    梁嗣宁把黑色垃圾袋一卷,顺手丢进垃圾桶,“气不过,也不用拿自己的钞票泄火。难道你们大明星会嫌钱多?”

    这话踩到宣茗痛点,她“哼”了一声,“哪来的大明星?卖笑戏子都是抬举我自己。”

    梁嗣宁迟来愧疚,非他本意,但是又不可抑制地想起爷叔口中那些不知真假的八卦。

    他才发现,女孩红裙子的领口是敞开的,锁骨有一处掐痕,已经青紫。

    梁嗣宁很快移开眼神,但宣茗比他更敏锐。她很坦荡地摸了摸锁骨那里的痕迹:

    “脏了先生的眼睛,真是抱歉。”

    “我没有这个意思。”梁大少港岛最尊贵,二十四年头一回慌忙解释,“是我冒犯,向你道歉。”

    宣茗一笑,鲜嫩生动,“我哪里敢?您这样的人向我道歉,我是要折寿的。”

    梁嗣宁只得转移话题,“真的很生气的话,不如同我讲讲那人姓名,我好帮你出一出头?”

    “先生,你开玩笑的吧?”

    “哪里看出来?”

    梁大少金口玉言,这辈子还没遭过如此直白的质疑。他当即要刨根问底,好好审一审这位大胆小天后。

    宣茗两手交叉抱胸,斜靠墙壁,正要从犯了错的小女孩变回姿态疏懒大明星,梁嗣宁却横过去一只手,挡在她的红裙子与满是灰尘的墙壁中间。

    大少下凡,解下RMB六位数西装,套在大明星肩膀。

    “衣服漂亮,不要沾灰。”梁嗣宁功德圆满,绝不多碰她一会儿,像是真正体贴绅士,毫无寻常人龌龊想法。

    可惜Camellia小姐天生白眼狼,穿着梁大少西装,也敢忤逆圣言:“先生,坐在三十六层宴会桌的人平白无故帮一个卖唱卖笑的出气,您图什么?”

    “你又怎知我是平白无故?”梁嗣宁回问她。

    宣茗呆住,上下打量他,然后又变狡黠,游走聚光灯与名利场的人,转瞬就调理好一切表情心情。

    “那依先生的条件,我并不吃亏。”她对着他眨眨眼睛,“总归我求资源求钱财求靠山,伺候年轻有为的美男子,总比讨好肚子大到皮带拴不住的丑货舒服多了。”

    梁嗣宁心里复杂,她语气轻松,但话里都是血泪,以致他险些接不住这一记窝心招数。只顾品味这种堪称罕见的体验,也许叫做心疼、怜惜。

    “Camellia小姐从前讲话也这么直接?”

    宣茗呼出一口气,转过了头,“没有修饰的必要,我自己什么地位,难道我还认不清?”

    认不清,又怎么混得成风头无两小天后?

    她从裙子胸口窄小的袋子里取出一张卡,两根手指捏着,竖在梁嗣宁眼前:

    “先生,您要是决定好了,其他老总大少给的,我可就都不认了。”

    那张卡是银行专为爷叔定制,梁嗣宁见他显摆过,如今传到宣茗手里,大概是那位爷叔势在必得,非要污染这漂亮绝艳山茶花。

    可惜可惜,香港地界,精明爷叔到底输矜贵大少一筹。

    梁嗣宁从她手里抽走那张卡,随意扔进垃圾桶。

    “我姓梁,子嗣的嗣,安宁的宁。梁嗣宁。”

    女孩子得意忘形,挽上他臂膀,“宣茗——山茶花那个‘茗’,Camellia,你知道的。”

    大少载着Camellia回到私宅,落地窗洁净宽敞,俯瞰香港秀丽到冗杂风光。Camellia红裙子悬悬挂在手肘,腰身被梁嗣宁紧搂,半身美艳风华直白坦荡,任他指尖游走,触碰鲜嫩身躯。

    “大少,记得做我靠山。”

    梁嗣宁撩开烫成卷的头发,吻她琵琶骨的青紫。

    “Camellia小姐,请放心。”

    错过了就是错过,梁大少应当一生都不会知道,当他讲出“请”字的时候,当他用正式又尊敬的语调同Camellia调情的时候,最聪慧最冷情的年轻大明星,眼神也有过一瞬间的动容。

    宣茗坐在香港不胜寒的高处,踩一切景色在脚底,俯视芸芸众生剪影,不必再为一部片子、一首曲子攀附丑恶面孔。那时她竟没有很欣喜,也并不很放松。她静静承受着梁嗣宁的缓慢索取与体贴温存,然后想:

    我矜贵的先生,何必这样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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