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

    第二日,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用罢午饭,戏怜在怜月楼自己房内靠窗看着书,听着雨声才抬头看了一眼,顿了顿,伸手将窗户关上了。

    关住窗,她也没接着看了,将书往案几上一扣,反朝窗外发起了呆。

    戏月刚从隔间进来,顺手束紧了一头乌丝,随口道:“总算是下雨了,今年这夏日热得人要死。”

    戏怜转过头朝她一笑,没说话。

    戏月也不在意,又说了几句便走了,忙着给外人吩咐一些活儿。她前脚刚走,君离艳后脚便进来了。她刚刚像是在外边,发丝和裙角都沾着雨水。戏怜起身拿了块干净的布子递给她,君离艳哼了一声,勉勉强强道了句谢,便擦起头发来。

    “外面雨大么?”戏怜温声问。

    “不算大。”君离艳随口答了一句,自己去把布子挂好,随后便像是想起什么愉悦的事儿,颇为揶揄地看了戏怜一眼,故意给戏怜找不痛快似的拖长了调子,“哎呀,你可是担心——你的扬王殿下误了一觉睡?”

    她在某些方面敏感得令人简直讶然。戏怜眸光飞速一闪,神色不变,答道:“并无。也不是我的,与我无关。”

    “兴许吧,我可不信你。”君离艳哼了一声,随后便岔开话题,炫耀一般地道,“你看我脖子上戴的这链子,好不好看?”

    她不提戏怜都没注意到,听她说了才抬眸向她颈间看去。细细的一条银链子,也没太多装饰,素淡得不像君离艳的品味。戏怜收回目光笑道:“自然好看。”

    君离艳对她的回答满意极了,高高挑起眉,又得意道:“那你再猜,是谁为我买的?”

    戏怜一向对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趣,更对君离艳的好胜心没兴趣。她也一向温和,不愿更不屑与谁争执什么,她虽的确已猜出来是谁买的,却懒得如君离艳的意,反微笑道:“定是阿姊为艳娘赠的了,真是好生叫人羡慕。”

    君离艳一噎。

    三人中,如果说戏月是老谋深算八风不动,未经世事的戏怜是温和又理想,那么看起来张牙舞爪傲气凌人的君离艳倒是最为天真的那个,甚至比戏怜还小一岁。只不过她大部分时候都多疑、自大,倒是看不出她的天真来。

    果然,君离艳听了这话虽气得够呛,但看戏怜仍旧温和微笑的神色,也有些拿不准她是不是当真猜不出来。她憋了憋,最终只冷笑道:“阿姊宠你宠得整个京城都知晓,怎会为我买呢!”

    戏怜一听二人明里暗里插刀的谈话中突然出现别人――更别说还是自己尊敬的阿姊――不由有些后悔自己先开口把戏月扯进来了,但也没别的法子了,她只能继续笑道:“哦?原来不是阿姊吗?那如果艳娘乐意与我说是谁送你的这链子,我也很乐意知道的。”

    仿佛君离艳得了好东西上赶着告诉戏怜一样。

    这次要是再听不出来就是傻子了。君离艳恶狠狠瞪了戏怜一眼,拂袖走人了:“总归是给我买的又不是给你,你还是不必知晓了!”

    戏怜看她回自己的屋子了,才慢悠悠摇摇头,有些好笑。

    眼下是正午时分,下了半日的雨却打散了夏日热意,如同清秋一般清凉。戏怜又坐到窗前,微微打开一点窗户,看顺着房檐一股一股流下的雨水,砸在房前深灰色的石阶上,在一个个浅浅的坑里冒出泡泡又很快碎开。戏怜看了一会儿便收回目光,有了些困意,打算小小地睡一会儿。

    “戏月姐!戏月姐!”戏怜刚趴下,便有小幺儿以袖遮挡着雨,急急跑过来。

    戏怜忙下去给他开了门。外面雨势貌似很大,短短一段路,小幺儿脸上身上满是雨水。他一抹脸,咳道:“戏怜姐姐,戏月姐呢?”

    “阿姊出去了,与人谈生意。”戏怜温声细语,伸手拍拍他的背,“怎么了?”

    小幺儿张张嘴,满脸复杂道:“……扬王殿下来了。”

    扬王殿下来了。

    戏怜心下蓦然一动,却也实实在在受了一惊:“怎会?”

    “就是来了!”小幺儿哭丧着脸,“来也就罢了,他连伞都不撑啊!”

    “什么?”戏怜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看了看屋外的瓢泼大雨,讶然万分,“没撑伞?!”

    “是啊!”小幺儿急得捶了一下自己的腿,“我都劝过他了,他也不听,死活要在这儿呆着!戏月姐也不在,我们该怎么办?”

    戏怜抿着唇,对巴巴看着她的小幺儿柔声道:“我去吧,我去看看。你在屋子里呆着吧,把身上的水擦擦。”

    小幺儿迟疑地张张嘴,还没说话,戏怜已经急急推开屋门出去了。

    她出去了才发现,雨下得比她想得大多了。戏怜在院中顶着雨丝跑了几步,好在距离不长,她跑到怜月楼门口的门房前,头顶被屋檐遮得严严实实。戏怜气还有些喘,抹掉脸颊上的雨痕,开口先道:“扬王殿下。”

    厚重的大门是关着的,戏怜伸手摸上沾了湿气的木柄想开门,却没拉动分毫,反倒响起一阵让人牙酸的“嘎吱”声。

    戏怜不由松了手,门外的北无歌也长长地“嘶――”了一声。戏怜张张嘴,下意识道:“抱歉。”

    “没事没事。”北无歌呼出口气。戏怜看不见他的神色,但能听出他还是笑着的,“不用开了,门从外面锁上了。”

    “锁上了?”戏怜皱眉,才反应过来,抱歉道,“不好意思殿下,阿姊出去做事了,怕她不在时有人找我们麻烦,便常常锁上门。”

    她向前轻轻走了一步,北无歌似乎也是紧挨着门板站着,二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近了不少。北无歌声音沉沉,隔着一层门板传来:“嗯,我知道。”

    “殿下知道?”

    “来的路上……”北无歌顿了顿,才道,“正遇上了阿姊。”

    “她……说什么?”戏怜选择性地忽视了北无歌的称呼,轻声问。

    北无歌笑了一声,无奈道:“她说她门锁了,钥匙没带,让我赶紧回自家,不然就在怜月楼门口淋着罢。”

    戏怜一时哑然。她赶忙道:“殿下,阿姊出门那时候雨只有一点点大,她没那么狠的,您……”

    “嗯,没事,我知晓。”北无歌轻声地说,忽然又开了个玩笑,“如果当真那么狠,我也心甘情愿。毕竟是想把人家妹子拐走的,人家气大点也正常。”

    戏怜忽然说不出话了。

    这么些日子来,北无歌一趟一趟地跑来,日日来了都忙着跟戏月笑着周旋。戏怜常在戏月身后,眉目温和,也不插话,偶尔看他一眼。

    也不知为何,这一眼又常与北无歌撞上。

    北无歌也常是笑,似有若无对她眨眼,于是对戏月说话那一瞬便心不在焉。

    这么些日子,戏怜被戏月护得严严实实,半句没同北无歌多说过。她几乎是要忘了,北无歌是冲她来的,北无歌――据他所说――喜欢她。

    可她其实还是没忘。

    戏怜闭了闭眼没应声,开口时语调仍同方才一样,不急不缓,温温和和,道:“殿下在外面淋湿了吗?没带伞吗?”

    “我出门时没下雨,走了三两步才一点点下起来的。”北无歌沉默一瞬,也语调自然地带过方才那句话。他道:“怜月楼门口挡得也很严实,只不过……”

    只不过雨还是下得大,他衣摆已完全湿了,脖颈间也全是雨意。他还是将话咽下去,反笑道:“淋不湿的,不用在意我。你回去罢,我只在门口避一避,雨小些便走。”

    戏怜应了一声,还是没走,陪着他站了一小会儿,忽然又钻进门房里找出把伞来,努力地把左侧的木门往外推:“殿下,您能不能稍微……”

    她话还没说完,北无歌听着嘎吱的声响已自觉动手从外拉起了门。二人一个推一个拉,总算是撑开一道不算太小的门缝。戏怜松了口气,将一把纸伞从缝中推了出去:“殿下拿好。”

    北无歌怔了怔,赶紧接住那把伞,看戏怜松了手才缓缓撒手,看木门复回原位,他笑道:“戏楼里不是不能用伞?”

    伞音同“散”,戏楼子里提起的确是不好的寓意。戏怜温声道:“那也不能不用了吧。平日里讲究着些,少提些,这就够了。”

    北无歌撑起手中的伞,伞上是梅花的图样,雨水砸得已经湿了一片,红痕艳艳地露出来。他看着门板,看着门板后的戏怜,笑道:“原来如此,谢姑娘讲解了。”

    戏怜掩口道了声不敢。

    北无歌已把伞完全撑开了。他单手举着,慢慢走进雨中,忽然道:“后天,我来还伞,姑娘能为我开门么?”

    戏怜听着淅沥雨声,也听着雨砸在北无歌伞上碎裂的声音。

    她轻轻呼出口气,道:“那便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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