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灯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徒活三十二载,每每濒死之时竟然都是由这样一成不变的读书声开启他白居岳一生的走马灯。

    他这一生还真是乏善可陈。

    接下来,大抵又会开始挨个历数,他这些年在脑中生出最不可理喻的那些念头。

    譬如六岁时看向窗外那些玩闹的孩童,十三岁时告诉那个捅他的军官心脏在右边,十七岁时压根不去考那场会试......

    幼稚的、愚蠢的、全无来由、没有丝毫逻辑可言。

    若放在寻常,白居岳从不会让这些词语同自己联系起来,可死亡的逼近多少会让很多东西失去控制。

    失去控制,这无疑又是一件令白居岳不喜之事。

    正当他如此想着时,四周悄然跟随记忆改变。

    公服的大袖印入眼帘,白居岳当即便皱了皱眉,再到桌上那一沓沓的公文,还有他笔下的票拟……

    所以,这一次他应当真得会死了,竟然连这些走马灯的顺序都开始出现错乱

    入文渊阁已是白居岳二十往后之事,而首辅之位则是二十三岁,皆不应该是他回忆的开始。

    直到他随着响起推门声抬眼看去……

    穿着太监服饰娇小身影冲进阁中,烛台的明光映出她眼尾的红痣,他的手不由抖了一下在纸上多落出一个墨点来。

    原来,这是关于她记忆的开始。

    “陛下在乾清宫遇刺快去救他!”

    少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竭力喊出话来,手还一把就拽在了他的大袖上。

    原来,他还能再见她一面。

    只是当白居岳想仔细再看清这一面时,眼前的景象开始抖动迅速切换。

    这便又是一处这种所谓死前走马灯惹人厌的地方了。

    死亡和了然一切不过是存在于他脑海中的回忆,让他失控且肆无忌惮地生出各种各样的蠢念头。

    可白居岳并非一个会做梦的人,回忆于他来言已然发生无可更改。

    于是当蠢念头发生时,那一段记忆便会无可抑制地崩坏。

    在已然放任欲望失控的同时,却无法放纵自己去实现它们。

    白居岳意识到这种带有一定受迫性的无能为力感以及他对于控制的某种执迷不单单只存在于此处,更像是贯彻了他的一生。

    下一段回忆浮现于白居岳眼前......

    “如果娘娘想活下去,那从现在起无论臣说什么做什么,娘娘只管点头便是。”

    他话音一落,只看得清少女忙不迭地点头,面容除了眼尾那一点红痣却依旧模糊。

    回忆的呈现代表着白居岳最初的态度,他们之间是一场由他来主导的交易。

    他确认了她的身份,她的接受,至于其它譬如容貌,他毫不在意。

    当时的他无疑自负,毫不打算将此事代入到男女之间,无非是他需要一个“皇嗣”,而她亦需要一个“皇嗣”。

    这段记忆没有崩塌持续到......

    白居岳看着自己解开又扣上少女领口的衣扣直到起身离开。

    只要他能足够抽离,单纯用理性去审视而不尝试改变自己的行为,或许就能让每一段都存留得更完整些。

    白居岳渐渐可以看清少女的双眸了,她原本的瞳色比纯粹的墨色要浅淡一些,底调透着几分清澈的蓝,就像是幽夜中仍透着些微的光一般。

    但现在是通红的满布着血丝,白居岳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掌中果然盛满了少女的泪水。

    “白居岳你会下地狱的。”

    然后少女瞪视着他无声咒斥的口型落入余光中。

    “臣会下地狱的。”

    白居岳说出这句时,用手抚向少女的眼角。

    或许见她哭成这般,他的确难以忍住帮她拭泪的冲动。

    又或许,眼前的一切顷刻塌陷,他是刻意阻止自己说出原来那番话。

    转而,低声呢喃道:“但娘娘绝不可以。”

    再往后的记忆里,白居岳重温了一遍少女柔弱温顺的外表下所潜藏的那些胆大妄为。

    逃跑、咬人、自伤......当然还有她从背后搂住他的那一下。

    “给我一个孩子。”

    少女的声音哪怕抖若筛糠,却仍将他越贴越近,双手不懈地游走试图挑动这具躯干。

    好在只是回忆,白居岳并不会真正对这些抚触产生任何知觉,故而也不会因这些接触生出过分失控的念头。

    只不过又往往,他或许过于习惯忍受疼痛,便觉得所有的疼痛加于一起竟不及无知无觉的痛苦半分。

    回忆仍在继续,白居岳目睹起自己的失控。

    他勒住少女逼使她刺伤自己的那个晚上,曾想过些什么呢?

    她身为总兵之女非旦手无缚鸡之力,简直仿若只手便可以随意拿捏的脆弱易折。

    可这种柔弱在面对他时,却又时不时迸发出一种不管不顾挣脱常理的胆大坚韧。

    所以白居岳采取了一种最直接的方式试探少女的矛盾可疑。

    验证了哪怕把匕首抵至少女手中,哪怕将他脆弱的命门暴露在她眼前,哪怕他把她逼至命悬一线,少女依然是无害的。

    那这场“合作”就可以继续。

    白居岳凝视着手中把玩的金簪。

    他当然依然可以像那时的自己一样编织出这些合情合理的说辞,让一切依然好似如同这只少女曾遗落的金簪般尽皆在他掌中。

    白居岳手指一挪把簪子转了个向,簪尖点在眼前梁拾意画像的红点之上。

    簪尖打得利,轻轻一戳就将画上红点戳出一个洞来,却见其下竟仍有一点红,一幅画。

    白居岳岂需将梁拾意的秀女图和少女的画像叠在一起才能分辨出她们并非一人呢?

    何况像这样的证据,归宿自然只有化为灰烬一种。

    然而那夜他连灯都未点,偏偏于月光之下,提笔就作出一幅她的画像。

    看着摇曳的火苗把信封吞噬,把画像也都吞噬。

    白居岳明白过来这一次的走马灯与前番最大的不同,不单单皆是有关于少女。

    而是曾经的他历数着他所有被束缚住的荒唐而不甘,如今的他自非圆满,但眼见着自己的沦亡反倒生出份甘愿来。

    终此一生,白居岳终于学会彻底与自己的荒唐或者说欲望和解。

    先天下忧而忧,后天下乐而乐,但他亦可单单为一人乐,一人忧。

    白居岳依旧停在一个静谧的夜里,不过身侧已从他的书房转换至乾清宫中。

    若说他与少女的回忆何处最多,那自当便是这深夜的乾清宫。

    可像这般他静静瞧了会儿她睡颜的夜晚并不多。

    白居岳瞥了眼一旁挂放的冠服,十二龙凤斗冠,这是圣寿节那夜。

    他思索片刻,想许是他方才想到画像故而来此。

    那日白居岳为太后圣寿所呈是一副《万里河山图》,不过又是一念之差为少女的生辰也画了副贺图。

    无关江山,无关天下,只为她作的画。

    只是少女真正的生辰还要等到十一月。

    白居岳望向窗外,雪还没化,冬日未过便要等待下一个冬日的时间对他而言委实漫长了些。

    不过,好在她的人生仍还很长。

    白居岳收回目光重新落于少女脸庞。

    那夜他为她点了安神香,她也睡得很安然,嘴角还挂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

    他好像也闻到那股安神香,没有知觉的身体竟也感到几分沉重。

    夜愈发深沉,月华退散,眼前种种没入黑暗。

    白居岳不喜展露疲态,却也无可否认他的确有几分......累了。

    他阖上眼在最后的黑暗中念了句:“微臣遥祝娘娘岁岁年年日日喜乐夜夜安眠。”

    他二人唯有的名分终究不过一场“君臣”。

    而鸩之一字虽为鹤顶红亦作心头血,可惜还未问过她喜不喜欢。

    唤不得。

    “白居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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