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声雷鸣下,魏定恒对着眼前人则是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请吧。”

    饶是张以斯瞥过那张什么狗屁建木的帖子后,已是晓得魏定恒今天给他备得不是那讲和的茶,是找茬的茬,早做好了大吵一架的准备。

    听见这话却是结结实实地怔了一下:“魏子磐,你.......”

    雷声刚响完,电光又闪,白芒极亮竟将屋内人的眼都晃了一瞬。

    等张以斯再看向魏定恒时,发觉他的眸子已垂了下去,立在桌前又提起笔写他的帖子,口中不急不缓又道一句:

    “对了,叔断兄你前次送来的礼,我本也没动过,也请一并拿回去吧。”

    张以斯闻此一言定睛一看,只见那桌边还真真放着自己前月里赠予魏定恒的紫毫与端砚,甚至规规矩矩地仍躺在他当时送来的锦盒中。

    再想想魏定恒的那声“叔断兄”......

    除开刚认识的时候,他们二人大多数时间都是指名带姓地叫得毫不客气,如今话说到这儿份上了,竟假模假样称自己一声叔断兄,要说不是嘲讽那倒真再寻不出别的解释了。

    “呵呵,魏子磐,你是以为自己有多清高?”

    张以斯禁不住冷笑两声,把双手往那桌上重重一拍。

    “大家一条道上走了这么些年,你是瞧着老师抱恙,敬卿归乡,你胜券在握就要割袍断义,还是因着松江泄洪淹着你华亭魏氏的田了在这儿泄私愤呢?”

    他那一下的力道让魏定恒的笔歪了下,魏定恒眉头一皱,很快便抽出了张新纸重新镇好,但丝毫没有抬首的意思,接着又道:

    “世间万物素其位而行,今年这雨雪怪得却是连钦天监都测不出了。炸堤改道纵可解一州府之急,白灾洪水时疫不绝,这违逆天意铸下泱泱的祸事又该何解呢?”

    张以斯更怒:“是天灾还是人祸,魏子磐你不要觉得旁人不晓得?”

    而魏定恒又回:“这一条条人命不惜前仆后继死而后已的原因,是刀没落在张叔断你身上你不晓得么......”

    到这句时,张以斯听着魏定恒的语调重新渐渐起伏回他二人平日吵架时那般咬牙切齿。

    想自己近日审这些案子本也不能是白审的,心中升起几分得意,竟消掉些怒意,禁不住微微勾了勾唇角。

    却听魏定恒竟也同时轻笑一声:“哦,我忘了你们张家本来就是拿来做刀使的,要按砍下的人头论赏对吧。”

    这话落下后,“轰隆——轰隆——轰隆”,连劈了三道电光炸了三声响雷,张以斯才终于确确切切确认自己的确是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张以斯的手朝到腰间抓去,既然魏定恒说他是一把刀,那他可不应该在他面前亮亮么。

    正好那礼物还摆在跟前呢,前月里他给老师和小太后娘娘挑生辰礼时,无意间翻了魏定恒那些惹人厌的折子,瞧着上面的字迹好像涩了些,才顺手买了套笔砚。

    如今不若再顺手拿来劈了......

    然在手抓空那刻,张以斯才想起为了见他魏礼部,自己先是更了衣卸了刃的。

    而魏定恒是头也没抬。

    人家都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也该晓得话不投机半句多。

    张以斯背过身,步伐再没有丝毫停留,最多就是还朝着门又踹了一脚踢开的。

    狂风骤雨打到他脸上时,喉节不由朝上滚了一下,但他最终还是把那句话咽了回去。

    说真得,张以斯平生最厌烦的就是像魏定恒这样所谓“清正风骨”的文人,审起来最是费事。

    不光总念叨些之乎者也,顾左右而言他,都进牢里了还要带着股万般皆下品,惟有自己醒的高傲。

    平常做事,魏定恒也爱那拿些礼教的框框架子来束着别人。

    可差点在喉中滚出的那句话却是:“我们手上多沾点血,你们手上不就能少沾些么。”

    莫名其妙的,原来他张以斯对这些人又有些别样的佩服。

    想十五年前魏定恒一个十八岁的状元郎能认下十七岁的同届当老师,想这些年他与自己的一次次激辩,也想到那些在刑罚中仍不愿低下的头颅。

    但该怎么做,张以斯还是会怎么做,他还是个娃娃时就目睹过已巳之变,上过战场,总不能敌军有气节就不打了。

    既然他们都选了自己的道,马上便要上那决战场了,分晓胜负前的确再无的可说了。

    当下人回禀张以斯已然离去时,魏定恒手下又多了几张废稿。

    他看着那些捏成一团的废纸,想着早知便不该让这浑子入府,难道他还能指望一把刀愿意离了主人的手么。

    若当真如此,反不可信。

    只是觉着口渴,又不喜浪费,便吩咐下人把此前沏好的茶给他端来。

    明前龙井,那凉透了的寒意倒更激出几分清冽的回甘。

    “哗啦。”

    茶具被魏定恒的大袖一扫全砸在了地上,他不需要这份回甘。

    大抵魏定恒这下砸得极重,杯盏四分五裂,连自己的眼角都沾上一滴溅出的茶水。

    或者,应该说是泪水。

    梁拾意是第一次看见白居岳的泪。

    她曾见过他双眼泛满血丝瞧她的样子,那时梁拾意便想过那泛起的红是否是落过泪的缘故。

    但再一思索,便又觉容或只是因白居岳太过乏累所致。

    梁拾意自是为白居岳哭过不少的,亦非是觉着他待自己情浅.

    只是她似乎的确怎样也无法在脑中勾勒出这个男人的泪水。

    他连血都是要尽数咽回去不愿与人瞧见半分,何况是泪了。

    但在那电光亮起的刹那,梁拾意拼命睁开眼,要将白居岳往心里再刻一遍时。

    她看见了,看见了他毫无血色的面庞,看见所有残余的红所汇集的唇角,亦看见那行不断在往下淌着的泪。

    还有他悬在半空中,离她肩头不过差几寸的手,他大抵是想抓住她的,她也好想。

    可电光就是只有那么一刹,白居岳的手攥了起来没有睁眼,而梁拾意没能再动弹一下,眼睛就只得又无力地合上。

    除了一行泪一直在流。

    她感觉不到却知道。

    在不知经过了多久的混沌与黑暗后,当梁拾意被一种自指尖蔓延开的痛觉重新唤醒时,面上都仍是湿润的。

    这让她差点以为时间还没过多久,却未几,又意识到周身的摇晃以及车轮与马蹄的声响。

    而后是一个熟悉,却又不得不让她感到陌生且惊异十分的声音:

    “白大人还真有能耐,半日内整个京直隶全部戒严,下午一直跟着的那些小尾巴,现下是连半个影子都寻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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