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情

    新政改革重在税务,吕肃身为户部尚书本就担着主责在身,更遑论自白居岳因伤请休之后,朝政内阁也多亏在他这位次辅的操持下逐渐重新步入正轨。

    若吕肃当真于此时回乡为父守制......梁拾意难以料想朝局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动。

    看吕肃骤生出的许多白发想必他自己反复思虑过了,既然他自请夺情留任于朝,那梁拾意想来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又多劝慰了吕肃几句节哀下了懿旨。

    却不料这道旨意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父制不守,罔顾伦常!”

    “生父已矣,君父尤重!”

    竟于朝中骤然炸开了一场关于守制还是夺情的论战。

    一沓又一沓的奏章谏书飘进乾清宫的速度简直比冬日里的风雪还要惊人,而这还是内阁拦过的结果。

    纵观大晖朝史夺情并非没有先例,况且此前国丧都不过一月,再想想前月里的三次刺驾都能处置得利落干净,梁拾意的的确确没有想到她一道夺情的旨意竟能如此群情激荡。

    “山中无老虎,猴子争大王。”

    直到凌飞雁一语惊醒梦中人。

    此前改朝刺驾等等大事能安然度过,那都是因为有白居岳在独持国柄一力弹压。

    而如今他却已近乎一月不朝,再加之此前举荐新人入阁颇似有退隐之意......难怪人心浮动跃跃欲试。

    吕肃作为次辅本理应是第一顺位的继任,然倘若他为亡父丁忧三年,大抵等不到他起复,位置便会自然而然地落在魏定恒身上。

    这明面上是夺情与守制之争,实则怕都心知肚明是两派人马在争这一个内阁首辅的位置。

    可这个位置,这个位置梁拾意岂能想象交由他人来坐?

    莫非,白居岳此前说他不再需要他们的孩子是指他也不再需要这位置......

    她说过要等他,等得久一点也没关系,却是在等一个不会再回来的人。

    可无论是细数他们之间的一幕幕经历,还是梁拾意于书卷史录上所窥见到白居岳的过往,白居岳绝不会抛下朝局也不会再抛下她,所以他如何能不回来呢?

    除非......除非他不能再回来......

    梁拾意脑中一闪过这个念头便拼命摇了摇头,她怎可想此等不吉之事。

    但她又不禁思及与他最后一别前他衣上的斑斑血迹,还有一直以来白居岳身上那股无法散去的苦涩药味.....

    三月初一,晨起,梁拾意没有等到白居岳的纸条。

    冰心安慰道:“娘娘莫要忧心,定是送信之人那帮就知道在乾清宫外打堆的劳什子官们给阻了路,这才晚了,一会儿奴婢亲自出去瞧瞧。”

    这几日来要求见请奏梁拾意的官员,的确是从乾清宫前一路挤着堆到了东华门,就连在内殿梁拾意时不时都觉着自己仿若能听见外面百官的吵吵嚷嚷透墙而来。

    但,前两日的“信”分明都是一如既往,她一起身便能见着了。

    没有那句“安,勿哭”,梁拾意差一点就哭了。

    更因为心绪起伏,恶心害喜的感觉也翻涌得厉害。

    “太后娘娘若身有不适,莫不就好好歇着吧。

    奴婢们今日说什么也把这帮劳什子家伙打发走了,吵来吵去吵不出个头来,还非得让娘娘看着他们吵不成。

    要真动了胎气,奴婢倒看看他们谁担待得起。”

    按冰心所言,梁拾意躲在这内殿中休息也未尝不可。

    只是梁拾意的一只手攥紧了袖袋,另一只手抚住小腹。

    她手中不光有一把还有白居岳交托给她可以调动他全部势力的令牌,她如今不光是一位母亲更是大晖太后。

    白居岳在,她是可以永远躲在藏在他身后,他一人举刀执剑足以面向天下人。

    可若白居岳不在,她不能逃避属于她的责任。

    “不必,把药端来吧,哀家还是得去和几位阁老们议出个法子来。”梁拾意吩咐道。

    她明白她必须要去面对,去试图解决问题。

    梁拾意努力在脑中梳理着目前内阁中关于夺情一事的诸般意见。

    如今唯有刑部尚书张以斯明确支持吕肃夺情。

    礼部尚书魏定恒虽未明确反对,更拉住了他的学生吏部左侍郎程功让他不要妄言。但单从他讲得那些礼制来说自然是支持守制,何况若他自己无意首辅之位,支持他的声势又岂会如此浩大。

    不过最让梁拾意没想到的,是吕肃的学生工部尚书陆益明竟是内阁之中反对夺情最为坚定之人。

    但不论旁的,单从内阁来看目前应当是个二对三的局面,然梁拾意左思右想她应该是得站在这二的一边。

    其一,自梁拾意成为太后不过两月,所下懿旨少之又少。

    但好巧不巧这夺情的懿旨便是亲自由她所下,若直接收回朝令夕改怕是得让她往后的旨意都大打折扣。

    其二,此事一出内阁之中无论如何都必有嫌隙。

    但吕肃性格温和又一向喜做和事老,夺完情多半也还是会继续维持这套也算彼此磨合过的班底,这样可以减少面对未知的风险。

    其三、梁拾意并非没有私心之人。

    几位阁老中数张以斯与梁拾意最有私交,还能帮她偷偷前往白府,为人个性也直接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梁拾意还是颇为信任他的。

    其四,吕肃头上的白发做不得假,这些日子的操劳梁拾意也看在眼里。

    不过想清自己应当坚持夺情易,如何执行难。

    不光内阁之中二比三,从奏折的数量上来看,也是支持守制的更多。

    而梁拾意很难想出比自己看过那些文采斐然,旁征博引的奏折更懂怎么说服人。

    故而前往议事厅的路上,她都在努力绞尽脑汁地思索,全然没注意到什么异样。

    直到“太后娘娘到”通传声响起时,她才恍地发觉四周实在静得厉害。

    前两日但凡她现身都会有人往侍卫怀里边扑边喊要死谏,而今天从方才到现在竟连一点吵嚷辩论的声音都没听见。

    她朝外扫了一眼,发觉官员们竟都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排得个整整齐齐。

    梁拾意恍若意识到什么,她脚下的步子快了起来,甚至快得要跑了起来。

    只是不过几步,她又意识到旁的什么,强行压住了步伐深吸了几口气。

    当梁拾意看见那个身影时,世间所有他人它物霎时模糊,唯余白居岳不偏不倚的身影仍独立于那些模糊成一片的芸芸色彩之中。

    她听他道:“臣愧受皇恩却无能及时为君上解忧,失职失责特此来向太后娘娘请罪。”

    白居岳话音一落,身侧的几位红衣大臣霎时跪在了地上:“臣等失职失责,请太后娘娘降罪。”

    外面排着的百官也一个挨一个地纷纷跪下:“臣等失职失责,请太后娘娘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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