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地燥，遍地怪石枯枝。黄沙漫天，拂过的每阵风都卷着细微的沙石，扑到面上，让人眼疼鼻呛。算得上是恶劣的环境，此时却聚了形形色色的人。

    来往的人无一不挂面纱，戴头帽。有腰缠万贯的商人，也有朴素神秘的侠客，相同的是，他们都是非富即贵的人。这里是金洲最著名的交易秘市——梦魇沙海。

    商摊变换无章，唯有那“梦里湾”酒馆永据一地。

    彼时，一位睡靠在酒馆院外水缸的女子猛然惊醒，指尖的余颤可见她惧意之重。南璃深呼吸着，再次把手探脉。

    方才还体无完肤的她被关进了火窑，转眼间她这小手就细皮嫩肉的了.

    她没死？

    土黄色布帘隔绝的那座宫殿内，集坐的是这片沙洲里财力极高的权贵。奢靡纵欲的他们，往往是给小厮最多奖赏的人。

    可能有资格去服侍里头那些的，都是在馆里待了许久的老人。

    今日，难得有机会让普通的小厮舞姬进去，一个个却都站在门外互相推脱，不敢入内。

    “你去吧，我还不着急要这份钱。”

    “给我干什么！我也不需要啊，你去吧。”

    食案像个蹴鞠一样被人踢来踢去，始终找不到它能落脚的地方。

    那案上的酒壶遭不住这来来去去的动作，在翻倒之际被管事的人接住，“哎哟，这酒可贵了。你们还不进去在这干什么？待会儿让贵客等急了，你们一个都别在这待了！”

    “可里面......全是有疫病的啊。”

    所有人都期待着一年一度的秘市盛会，却不曾想，这年的沙洲疫病弥漫。有钱的染上了去治病就好，可像他们这样的人染上了，只能苟活。

    管事的云姐听了倒不乐意了，“那又怎样，你们是奴隶，区区一条命罢了，该——”

    “欸！云姐姐，她说她来！”云姐的话被打断，众人望向人群外一手举在胸前的南璃，她们纷纷捂紧面纱，眼神也多了几分诧异。

    虽说馆内谋生的人都需取了面纱，毕竟一副姣好的面容，是梦里湾引客多的重要因素。

    可疫病肆虐，干事的人越来越少，馆主不得不让人都戴上面纱。但要进那贵殿里头，是不许戴面纱的。

    而恰巧停在这门前的南璃，是馆内唯独不戴面纱的舞姬。说来神奇，有曾试过不戴面纱的舞姬去服侍那些染了疫病的客人，快的当晚就染上，慢的也是几日后就染了。

    惟有这南璃，怎么都不染，有人说，是她染上了故意逞强的。有人说，是她私藏了什么名贵的药。

    馆内有舞姬听到了，偷偷去翻南璃的衣箱，里头除了些破烂衣服和胭脂瓶罐，什么也没有。

    因为他们不知道，南璃的身子百毒不侵，像疫病这种东西，她身体对其也有一定抗性。

    南璃有着这馆内最美艳的面容，没能被拉去服侍那些贵客全因她闯下过不少烂摊子。可馆主看她这张脸能引来不少新客，又念她是个哑巴，才勉强留下了她。

    殿内已经有人在催促，云姐直接将食案放到南璃手里，“今儿馆主不在，你一个哑巴待会儿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照应不了你啊，赶紧去吧。”

    南璃端稳食案，点头笑笑，从容掀帘入了殿。这又是一次机会。

    南璃每次都渴望能进这座宫殿，经过她无数次摸索，只有这座宫殿里有一个通道，这个沙漠里仅有它能准确找到路离开这里。

    她竟然重生在了这一天。

    上一世南璃被陷害入了沙海，她选择跟队出沙漠，却被半路转卖给沙漠中毒的商人。

    后来她辗转多路才再逃出，又与挚友重逢，她以为自己是苦尽甘来，殊不知是落入另一个无底漩涡中。

    昔日她倍加珍惜的挚友把她当成炼毒的容器，南璃虽百毒不侵，却扛不住他无端的伤害，甚至最后他炼出毒术秘典中的绝顶秘术后，能毫不犹豫地将她扔入火窟之中。

    直至最后一刻，她才知道，她的至爱至亲无一不是利用她的，从来没有人对她有过真心。

    这一世，她更要走出沙漠，夺回秘典，报仇雪恨。

    鼓鸣琴奏，酒气肉香，好不快活。

    南璃左手提案，右手举壶微倾，仰头一接，酒水就落入她口中。南璃擦去红唇边残余的酒滴，朝宾客妩媚一笑，绕着圈给座上的人一一上了酒。

    这是馆里的规矩，给宾客上酒前，都需上酒的人亲自试酒，以免贵客遇毒。

    待最后一杯的酒添上，南璃拎着那金壶提裙走到殿中央，随乐起舞，步步生花。金红交织的纱裙，每一动作都与鼓点相合，看得人心生爽快。

    身姿婀娜，如此旱境也能有如脂肌肤，她转到贵客面前，不顾那纤细腰身上乱游的粗糙厚掌，让贵客又痛饮两杯。

    再舞到隔壁穿金带银的富商前，南璃那双桃花眼轻轻一眨，双耳下的金蛇耳环反射出的金光晃眼，宛若毒蛇美人现世。双掌轻拍，富商像沉进一池浓浓情意的深泉，直接猛喝三杯，还赏了她金石子。

    接着就是主座上墨绿衣袍的男人，与其他宾客不同，这位男子更显矜贵冷淡。

    桌上那杯酒还没被碰过，瞧着，他是这殿内最难哄的男人。那就掠过他先，反正除了酒，她在菜肴里也下了药。

    一曲作罢，南璃倾身向前，用男子桌上的玉筷夹起一片肉，放到他口边。男子并未张口，反而抬起眼尾微扬的凤眼，冷冷盯着南璃。

    南璃倒不畏惧，回盯男子的眼里反而还多了几分兴致。

    周遭的宾客还趁热闹给她推波助澜，“哎呀小王爷，这可是梦里湾第一美人啊，你初来这馆就遇上美人亲自喂食，这不试试啊。”

    宾客这么捧场，南璃也赶紧不怠慢，回眸送笑给那位贵客。

    那被唤作小王爷的男人竟也开了口，“这肉也不知有没有掺了毒，我怎敢吃。”

    这句话似警钟鸣响，原本大快朵颐的人纷纷放下了筷勺，看向南璃。

    她也料到了会遇此一问，僵了瞬的笑容立马被她收起，然后将筷上的肉放入口中，给了众人一个交代。

    为考虑周全，南璃还走到每位宾客前，夹过每一道菜去品尝。直至每人的菜品都被试验过没问题后，才回到那男人面前，再次夹起一片肉。

    有宾客对她赞许有加，“果然是第一美人啊，做事这么周到。”

    面前的男人却像是故意和她作对，又没吃下那块肉，“本王不用别人用过的筷子，劳烦美人换双新的来。”

    南璃见怪不怪，殿内一角早就备好了多余的新餐具。第三次夹起肉片，那小王爷深深看了眼南璃，终于将肉片咬入口中。

    总算让这殿内每个人都吃了酒菜，看着男人喉结微动，咽下菜肴，南璃心中松了口气，将筷子交回男人手中，走到殿内，为他们跳最后一支舞。

    乐师在第一支舞后就会退到门外演奏，他们并不知道，南璃还要再舞一曲。那乐声便不似舞曲激昂，更像哄人入眠的曲子，温和如细流，也和南璃此时的舞风一同。

    又一曲落，南璃摆好最后一个动作，两眼望去，座上的人都闭了眼。

    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南璃走到几人周围，确认都熟睡梦中后就取下了发髻上唯一的木簪。没了头发的庇护，才能看到木簪的一头是锋利的尖刀。

    馆里的人只知这些权贵给的钱多，有的人进了殿后就能离开这沙漠，远走高飞。可南璃见过的，所谓过好日子去的那些舞姬，无一不是受凌虐致死。

    她本打算将人迷晕，自己逃出去就好。又思及这些人会给她带来的后顾之忧，不如做个干净。

    南璃就握着那支木簪，给宾客的脖颈上划下亮丽的红色弧线。

    最后一人了，杀掉这最后一人，她就能逃出这个吃人不吐骨的地方。南璃一手抬起男人的头颅，握着木簪的那只手还没落下去，手腕就被紧紧握住了。

    “胆子挺大的啊，美人。”男人睁开眼眸，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

    南璃眉心一跳，他怎么会醒，她明明确认过的。

    “先说说，为什么要杀了我们，说得中听的话，本王饶你一死。”

    可笑，让她一个哑巴说话。何况杀人就是为了杀人，哪里能说得好听。南璃握着木簪的手蜷得更紧，先前满是魅惑的双眼现下全是狠意。

    “不说？怎么，是不稀罕你的命，还是说美人是个哑巴？”

    南璃撇开头，下一秒男人的手就掐住了她的下巴，逼迫她正眼看他。

    一滴液体落在男子桌上的手背上，男子望过去，墨绿的袖口已经被染得有些发黑。

    那源源不断滴流的血，来自南璃紧握木簪的掌心。

    男人松开了她的下巴，随即扒开她的手，将那把尖刀木簪取出扔到地上。若不是男人这番动作，南璃根本没留意到自己的掌心血红一片。

    南璃颦眉回看男人，心中不明：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看你是个好苗子，带你回去跟着我吧。事先说好了，我与你做的是个交易，我带你走，但你必须跟着我，心也得跟着我，我不允许身边有任何反贼的出现，你明白？”

    若是能出去，她就能活命，也能找到母亲。跟着他，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南璃眼神忽亮，点下了头。

    男人轻笑一声，将那带血的木簪插回她发中，“美人，本王可不希望你死得难看啊。”

    奏了一宿的乐，也没见有人出殿。云姐推着另一个女孩到殿门，“你进去看看，就摘一会儿面纱，看一眼客人们要不要加酒就可以出来了。”

    女孩踌躇一阵，支支吾吾地问：“云姐，那要是他们在......在享鱼水之欢怎么办？我突然进去岂不是冲撞了贵客。”

    云姐不管不顾，“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有什么冲撞的，要真干起那事谁顾得上你。”

    没有办法，女孩无法再推辞了，只好掀开那帘子进了殿。

    云姐才走远没几步，就听见女子一声尖叫。她不耐烦地走回去问，“干什么啊在这叫叫叫，别影响其他客人了！”

    门外的乐师停了手中动作，这下才发现，殿内寂静无声。云姐察觉不对劲，拉着乐师进了宫殿。

    横倒的尸体，遍地的血迹，殿内原来早已无活人。

    深夜赶到的梦里湾馆主，让人封锁了消息。此后，那座殿内只允馆主亲自带人去，其余的，都不许进去。

    其他舞姬赶紧把南璃的东西从宿房清出去烧了个干净。

    “你说，怎么那殿里的贵客都死了，唯一进去服侍的哑巴姑娘却不见了？”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话说，哑巴就叫哑巴吗？”

    “可能吧，我可不记得她的名字。”

    奔波一晚上，穿越层层沙丘，片片山林，直至翌日黄昏，南璃终于见到了京城的景象。

    这和她之前生活的地方格外不同，随处可见的木楼瓦房，绿树红花肆意生长，人们也都不需要时刻戴着面纱。

    才初春，若是在她的故乡，一身薄纱衣都可能有些许热。这里的人却穿了一层衣服还不够，还要再披一件厚厚的外袍。

    “这里是涔国主城，泽都。”

    南璃拉下车帘，回头望向刚刚开口说话的男人。他似是刚睡醒，声音沉沉懒懒，“以前来过吗？”

    南璃诚实地摇摇头。上一世的她逃出沙漠后就迫不及待地回了旭国，之后便被一直囚困故地，涔国于她只能说是略有耳闻，那是个极其富饶和平的国度。

    “也是，困在那沙海漩涡里，没有人指路，还真走不出来。以后，你还有很多时间去熟悉这个城市。”

    南璃微垂下头，比起熟悉一座新城，她更想早日手刃仇家，归故里。

    耳边嘈杂声渐起，马车忽然一个踉跄猛晃，停在了路边。所幸南璃牢牢扒住了窗口，才没滚出马车。

    一只手从窗外拉起布帘，是男人的随从。“王爷，旭国的瑞公子受皇上亲邀来访，现在路中是瑞公子的队伍。”

    “那就让让吧。”

    旭国？这倒引起南璃注意了。

    她顺着随从的手旁空隙望去，黑马上一男子着天蓝华服，由后背延至左胸前围了层白闪的纱，随着马慢悠悠的步子，他给路边观客送上一枝枝天竺葵。

    有手中的粉色花瓣映衬着，更显男子的温柔优雅，笑如含春风，眼如浸清泉，似有感应，男子竟抬头直视过来。

    霎时间，南璃心似凝成冰，立马转回头，挪身离开窗框。

    怎么会是他！

    许是她反应过大，连一旁阖眼小憩的男人也睁眼发问，“怎么了，你认识？”

    南璃摇头置否。男人也不打算追问，可车外突有随从告知，“王爷，那瑞公子前来，想找你问些事情。”

    男人将垂在胸前的墨发撂到身后，“允了。”

    片刻，就有温和的嗓音传来，“冒犯了公子。在下方才恰巧往你马车瞧了眼，好像见到了位重要故人，能否请您开帘一览？”

    座上男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望向蹲坐车内的女人。

    不，绝对不能让那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南璃连连摇头，甚至抓上男人的靴身，眼里满是乞求。

    可她不过是男人饶了一命带回的杂人，无名无份，对方是旭国高贵的瑞公子，估计她这般恳求也只是徒劳。

    果不其然，他回过头缓缓拉起布帘，南璃松开了手，绝望地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