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扶着树干,从暗处走来,声音不大,因着周围没什么人,听得更加清楚。
看清来人,陈元水的脸上有几分难看。
是门主之女,以迟。
以迟走过,皱着眉头把那群人拨开:“那么多人,欺负一个刚入门的弟子,你们的本事可真大。”
周边的人想拦住,又被她一记冷眼狠狠地瞪回去,一个人都不敢动。
以迟扶起雾峦,冷冷地用充满稚气的嗓音道:“今日的事,我会与我爹说清楚,也希望你们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陈元水拦住她的脚步,让自己的脸色缓上几分,道:“以迟,我们就是小打小闹,没必要弄得那么难看吧?再说,又不会真出什么事。”
“那照你的意思,出人命才是大事?陈元水,欺负人你还有理?”以迟话语中已经带上怒意。
以迟话罢,也不管对方脸色有多难看,就拉着雾峦离开。
陈元水死死咬牙,额头浸出冷汗。
绝对……绝不能让门主知道,否则他一定会被扒层皮……
下一刻,剑气随拔剑而出,雾峦侧身躲过,并拂去要直冲以迟的剑气。
雾峦此时在陈元水的右侧,按住对方想要出剑的冲动,出言警告:“要是不想从轻若州滚出去,就应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陈元水的手僵住,半响才回神。
自己要真是因着脑子一热,伤了人,就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了……
想到这,他更是后背发凉。
雾峦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跟着以迟走了。
半个时辰后,陈元水和其他人跪在轻若堂上。
门主以扬放下手中的茶,抬头:“谁给你们的胆子?”
不温不火的语气让陈元水等人吓得够呛。
人人都知,轻若州门主话语虽温和,做事却无半点拖泥带水。
陈元水低下头,说得小心翼翼:“不知道他们和您讲了什么,不过是一起玩,并无其他啊。”
“并无其他?群聚伤人成了小打小闹,仗势欺人当嬉戏玩耍,以后岂不是要闹翻天?”以扬沉着脸,问。
一旁未说话的以迟坐在椅子上,两腿一晃一晃的:“现在倒没有,不过以后他们能做多少坏我们轻若州的名声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以扬颇有些无奈,道:“阿迟。”
以迟转头,轻轻笑了笑:“我就是说陈元水心胸狭隘,以为自己身份高就欺负旁人,往后不知会惹出多大的乱子而已,又没什么的,何况,他们又不是一次两次这样做,要不是被我撞见,又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年龄不大,倒是牙尖嘴利的。
“你!”陈元水蓦的抬头,敢怒不敢言。
站在以迟旁边的雾峦眉眼落在陈元水身上,陈元水顿时感觉到丝丝寒意。
“门主,这种人事还是早做定论为好,有一人带头,背地里定有不少效仿者,得从重处理,莫要为此影响他人。”雾峦缓缓开口。
以扬沉思一会,押了口茶:“我是看你父亲的情面上才留你在这的,你既然不守规矩,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当初本不想收他,但耐不住那道友的劝说,才应了作罢。
未料到,才两年,本性就暴露得彻底。
陈元水岂会听不出门主的意思,慌忙向前跪行了两步:“您别赶我走,我知道错了……”
他父亲好不容易将他弄进轻若州,若这样被赶回去,定轻饶不了他。
以迟冷哼一声:“你之前怎么没想到有今天这样的下场,说到底,都是你咎由自取。”
这时,之前与陈元水关系较好,帮着欺负他人的几位弟子也被带过来。
都是雾峦让人查的,一个不落。
以迟跳下桌椅,轻松地落在地面,拍了拍手:“爹,你自己看着办吧。”
坐着的以扬不禁扶额,这丫头……
听以迟的话,是没什么问题,但深知自家女儿脾气的以扬知道,这些小子是惹毛了她,要他给个满意说法。
以扬轻咳几声,严肃说:“陈元水带头欺辱他人,行事恶劣,至此离开轻若州,其他人杖责三十,以示处罚。”
陈元水恨恨地盯着以迟和雾峦,恨不得将对方戳出个窟窿来。
雾峦听到结果后先回去了,以迟无所谓地耸肩,过了一会去找雾峦。
她踮起脚尖,两只手搭在桌上,抬头笑着说:“那些人以后不会找你麻烦了。”
一连串的话,她把陈元水赶出去的场面与他讲完,最后只有对方一声单单的:“嗯。”
以迟歪头,又扯住他的衣袖:“怎么,陈元水被赶走你不高兴吗?”
“没有。”雾峦随意答道,恶有恶报,这是迟早的事。
“可是你看上去不像开心的样子。”以迟抬起右手,还没有碰到他的脸,就被雾峦轻轻地握住手腕。
她没有反应过来,衣袖滑到手肘处,白皙的手臂赫然出现出一道细长的红痕,带有点点血迹,因穿的是红衣,并没有显现出来。
雾峦眸色暗下:“是方才弄得吗?”
被陈元水的剑气所伤的么?
那时他虽尽力拂去大半剑气,仍旧残留着许些,无法令其消散。
以迟也看了一眼,说:“这没什么的,过几天就好了,不……”
雾峦垂眸,手轻轻按住红痕。
以迟一句“不痛”到嘴边生生顿住,眉头紧皱,眼睛似是要流下泪来:“……痛。”
雾峦拿起桌上江明来之前给他的药,暗白的粉末落在红痕上,以迟的手臂处立即传来刺痛,她不由得往里一缩,却被拽住。
她顿住,看着他上药,却也没说什么,往日的不安分没了,倒是很乖地让他给自己上药。
伤口处理后,雾峦半响才开口,说得不紧不慢,却异常认真:“以迟,以后不要让自己受伤了,我保护你吧。”
以迟听得有些愣,下意识反驳道:“我不需要别人保护,我自己可以。”
“你自己可以和我保护你是不一样的。”雾峦声音低低的,伸出手,用食指戳她的额头:“而且,小小的一个,怎么看都好弱。”
“我才不弱呢。”她向他呲牙。
雾峦唇角一弯:“嗯,不弱。”
以迟推开他的手,鼓着腮帮子,还是有些不满。
半响听不到对方再开口,又转过来仰头看他,才发现他的脸上似笑非笑。
以迟看见他这样,有些愣神,而后放软声音,好声说道:“我应你便是。”
“嗯。”雾峦应得极轻,落在以迟耳中也极淡,好像那只是个随口的玩笑。
而以迟也没放在心上。
她走后,门一关,雾峦撩开外袖,透出斑斑点点血迹,绷带缠绕着他大半手臂,陈元水的功夫比他高许多,挡是挡住了,自己也不可避免地受了伤,他没告诉别人,伤后只潦草地止血了事,现在才有时间上药。
但是,比起这个,他更不愿意的,是别人在他面前受伤。
他咬牙,解开绷带,给自己上药,后换绷带继续缠着,让它好些。
第二日,雾峦入静学堂,走向自己的座位,待看清坐在他的位子旁边的人时,脚步顿住。
以迟无聊地趴在桌子上,看见雾峦,眼睛亮了亮。
雾峦一般来得很早,屋子里还没有人。
“你不是不用来静学堂么?”雾峦问。
以迟还坐着,身子转向雾峦道:“现在要了,我与我爹说了,从今天开始,我要和你一起学习。”
“而且,有我在,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雾峦不禁失笑,最后一句才是目的吧。
他上前,停下,右指微屈,在以迟额头不轻不重地敲一下。
“现在没人欺负我,放心好了。”
“我不管,反正我已经定好,改也改不了了。”以迟哼了一声,偏头。
雾峦也没再说什么,坐在她旁边,翻开书看。
各位弟子陆续来了,他们熟络地和他们打声招呼,夫子也很快来了,便整理书籍开课。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刚开始以迟还很精神,听到后面,就开始昏昏欲睡了。
六七岁的年纪活泼好动,坐久了便有些不耐。
以迟眼睛迷糊,便偷偷撇了一眼雾峦,他正认真地做着笔记,清晨淡淡的光透过窗子,撒在他的身上,在稚嫩的脸庞添上几分柔和,唇角的笑意被这样的光一下变得更加温柔。
她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着他,感觉他很好看,连带着睡意也散去许多。
雾峦似乎感受到以迟的目光,转头。
以迟若无其事地把眼睛撇开,假装听夫子讲课。
下课后,夫子刚走出屋门,坐着的弟子嬉闹着出去。
雾峦合上书,准备叫以迟,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以迟右手撑着头,双眼迷迷糊糊地闭着,手一滑,眼看着就要撞上桌子了。
以迟只感觉额头被一只温暖的手覆上,掌心温热。
雾峦手指张开,托住了以迟的额头,避免了她撞到桌面。
雾峦无奈的话如细风般的,钻进她的耳朵。
“以迟,别睡了。”
以迟立即直起了身,弱弱地应了一声。
“喂,你等等我啊。”以迟转头一看,发现他走远了,连忙胡乱地收起书,追上雾峦。
走了一段距离,以迟仍旧跟着他,雾峦无奈地顿住脚步,回头看她:“我要去藏书阁,你也要去吗?”
以迟背着手,手心曲着拿书,放在身后腰侧,歪头看他,眼睫莫名扑闪:“不可以吗?”
那时夕阳未落,入眼的是残阳光色,连枝叶也被包裹在内,美丽磅礴。
雾峦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认真地回她:“可以。”
他们一起到了藏书阁,一进门便听到了在里面整理书籍的师兄打趣:“哟,雾峦小师弟还来呢,真刻苦,明儿是长假,要不要给你留个锁?”
雾峦点了点头,说:“要的。”
以迟在雾峦之后踏进门槛,那师兄一瞧,语气略带惊讶:怎么小阿迟也来了,稀罕那。”
听着话她便不乐意了,像是她来一次这是了不得的事样的,这样想着,便这样说了。
师兄更惊奇了:“难道不是吗?”
以迟争论一番以失败告终,最后是鼓着一边腮帮子上去的。
见了,雾峦笑意更深。
上层层台阶时,师兄不忘叮嘱以迟:“小阿迟,书记得放好啊。”
“知道了!”以迟没好气地说道。
雾峦以为以迟不过只坚持几日,未料到日复一日,她一如既往地跟着他去学习,收了心。
“收心?”江明来听后笑了几下,一语道破其中缘由,“她那是听到了我说你勤奋刻苦,以后你肯定远远甩她一大截之后不服,激的。”
对此,江明来还调侃了以迟几次,惹得她不理他好几日。
恰巧这段时间门主与门主夫人外出,弟子们便野了些。
是故江明来晚上找了个时候,把以迟拉到他那边,悄悄地问她:“阿迟,一会去不去街上玩,给你买小吃?”
以迟没回话,江明来继续说:“门主不在,晚上偷偷溜出去,好不容易的。”
确实挺不容易的,光贿赂那帮大师兄就废了好大劲。
以迟闷闷地应了。
江明来也知道这两次三番的调侃惹恼了以迟,这些日子也收敛许多。
以迟又随口问一句:“雾峦去吗?”
“我问了。”江明来搓了搓鼻子,”那小孩说他不去。”
以迟“嗯”了一声,没再问什么,随后跟着江明来出去买小吃,回屋的时候已是明月高照。
临近深夜,她无声踏上台阶,目光在暗夜中没有受到影响,平稳地打开自己的屋子而后关上。
她松下发簪,长发如瀑而下,双手交叠,搭在窗口。于窗前遥遥一望,看万流桥与住所。
二楼风景视野好,雅致楼房曲折幽静,一览无余,以迟能自己住后便直接搬到二楼房屋。
桌子上还放着刚买回来的糕点,糕点盒规规矩矩地包好放好。
这时以迟却没什么兴致,撩开耳边鬓发,细细看着窗外,难得出神片刻。
住所墙处与屋檐角处,会挂灯,在漆黑浓稠的暗夜里添上许些明亮,庭楼隐约灯光衬静淡夜色,亦是一番美丽景致。
她的目光渐渐落在第一层的住所,那里窗杦透着不易让人察觉的烛火亮光,她走时那光是没有的,现在却燃起油灯。
以迟静静看了一会,轻轻地长吐出一口气,似叹非叹。
糕点盒被提起,随以迟一路穿过万流桥,走向雾峦住所。
越走近,听得到各处师兄师姐们交谈嬉笑之声,以迟神色不动,直朝目的地而去。
雾峦屋子在一楼,进出方便许多,之前同门们怕他不习惯,想安排几个师兄同住,一一回绝事才作罢。
夜色静谧,偶尔掀起阵阵凉风,拂过面庞痒痒的,以迟发簪未束,时不时随风飘荡扬起,有的遮住眼眸,她随手别到耳后。
雾峦想合上窗子时,眼光瞥过,看见的便是这幅模样,女孩也看见了他,朝他挥手,站在窗子前的人明显地怔愣。
头发被风吹得些许凌乱,裙袖轻荡,一身白衣。
以迟走到窗边,抬手将糕点盒给他:“今天买的,要吃吗?”
“不用了,你留着自己吃。”雾峦掩住自己的失神,轻笑回道,“怎么,晚上过来就为了送这个?”
“对啊。”以迟头歪了一下,答,“我给你带的,不准不接。”
雾峦接过糕点,颔首:“那我就收下,谢谢你。”
“那我就先回了。”
以迟正要转身,雾峦忽然开口叫住她。
“嗯?”她疑惑看他。
雾峦把糕点盒放到桌子上,不知从哪拿来一根黑色发带缠绕在指尖,抬手前,他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冒犯了。”
后伸手撩起她的头发,在脖子后方束在一起,用发绳子绑紧。
“你在外面这样披发到底是不好,且今夜风大,头发扎起来的话也方便。”
怕扯痛她的头发,雾峦的动作很轻,身子前倾,缓慢用手指顺发丝,发绳缠绕几圈,再打活结。
绳子刚打好,以迟垫脚,手肘靠在窗拦,更靠近了他。
他们之间,只隔了一掌之距。
雾峦仓皇避开她的目光,笑意收敛,身体往后退了些,耳根子延出绯红。
“这么晚了,你回吧。”
以迟反而不退,仍盯着看,见他神色倦怠,眼睑含有淡淡乌青:“阿峦,你是不是睡不好啊?”
“没有。”这一次他回得迅速,别开头,手指更是蜷缩起来。
“你好像心情不太好。”
“没有。”他回答生硬,手已经攥成了一个拳头,隐忍着什么。
莫名的,一股直觉让以迟觉得,他在难过,害怕。
可是,他在难过,害怕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