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因诺攥着拳头，愤怒和火气激得她发抖。
卢晓把态度放好些，诚心诚意的帮许因诺筹谋打算：
“退赛吧，许因诺。你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周北同回国开个展的时机参赛，不就是看中他的热度，想利用‘抄袭’的话题绑定他炒作，先黑后红？你倒是算得一笔好帐，只要周北同红着，你就能博关注、卖作品、当着低配版的周北同赚钱。抱歉，北同今日的身份已经不玩这么恶心的游戏了。我给你指条明路吧：只要你放弃那件青铜，你想拿奖爆红炒作赚钱，我们可以帮你运作。”
这才是卢晓今天的主要任务——招安许因诺。
卢晓其实是不同意的这么做的，但周北同坚持这样。他不好直接出面，就派了公司的公关找许因诺谈。许因诺这两年穷困潦倒，软磨硬泡再许她些好处，她同意的几率很大。
但卢晓不要招安许因诺，她要的是永绝后患，要许因诺彻底在周北同的世界消失、最好永远离开艺术圈。
所以卢晓打发掉公关，亲自来。许因诺宁可死也不会和她好好谈，她说怎么样、许因诺就一定不会怎么样。卢晓就是要堵死许因诺和周北同的“和解”。
卢晓还在给许因诺画大饼：“只要你放弃那件青铜，条件随你开。许因诺，何必非要纠结一件作品呢？聪明一点，目光放远点，我们可以捧红你……”
许因诺听进去了，很认真，她甚至顺着卢晓的话做了些设想，也算不错的选择，是不是？
她看着卢晓，真是个美丽又犀利的海归女艺术家，说话时丰盈的唇尤其迷人，可心怎么能那么坏呢？
许因诺冷然，昂起了头：“你们骗不了我。”
卢晓一晒。
许因诺：“你们骗我，是想让我闭嘴，想抢走我的作品，让周北同摆脱‘抄袭’的争议，然后光明正大的把那件雕塑做成系列，疯狂捞钱。”
卢晓心中一虚，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丝毫破绽：“别自作聪明了，这是我们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错过了，你会后悔一辈子。”
许因诺摇头，她能肯定的是：“这辈子，再没有比认识你们更让我后悔的事情。”
妥协、和解、息事宁人，两年前她是这样做的，结局是什么？是她被咒骂、被污蔑，如烂泥一样消沉没落。然后在今天，看着他们趾高气扬的来逼她退赛、抢她的作品、诋毁她、造谣她，甚至想连累到了美院、韩老师。
退让、姑息，换不来安宁，只能换来对方的变本加厉、一脚一脚更加狠的踩上来，还要笑骂她愚蠢。
许因诺满眼血腥气的瞪着卢晓，推开她，走出这间阴潮晦暗的工作室。
不会了，她在淤泥深渊里窒息了两年，够了、也腻了。欠周北同的，她也该还清了。
那天在画廊门口偶遇，周北同是“好久不见”的默默温和，那一幕，让许因诺一直都很难过。她其实是后悔的，如果周北同不是出现得那么突然、如果能给她些时间准备好，她是不会用暴怒掩饰慌乱的，不会甩开他、也不会落荒而逃。
她其实、还有些残念，连自己都不敢承认……
许因诺惨然一笑——假的，都是假的，他对她还是那么假。
周北同不再是当年的穷学生了，如今手段豪横：让卢晓来威逼利诱，在网络上成规模的对她攻击，艺术圈里对她的孤立。这是要把水搅浑，抢她的青铜。
不会了，她不再退让了。从垃圾桶里翻出报名表的那一刻，她就决定要和他掰扯清楚、不死不休。作品，她要从他那里夺回来，谁的就是谁的。他做过的事，错的就是错的，要付出代价。
事情可以是混乱的，道义应该黑白分明。
出租车从闲村开回市区，穿过漫长浓阴的林区，树影间偶尔能看到度假村的楼角屋檐。许因诺心里一片荒凉灰败，闭上了酸涩的眼。
两年前，就是这个季节、就是在竹新奖评奖的时段，也就是在这样的林间山庄里，她秘密又雀跃的安排一场求婚——毕业了，她决定向周北同求婚。她挑了两个多月场地，才定下了度假村的小园林。
许因诺一直把她的恋爱保护得很好，许姨和宋叔都知道周北同的存在，但都没有打扰过她的“小男朋友”。那天，许因诺允许许姨“偷偷看看”周北同。而那一天的前夜，在度假村的停车场，她在车里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清晨，看到穿过马路向她走来的周北同，她开车猛的撞了上去……
从那个夏天开始，她再没有看见过阳光。
出租车司机在市里转了好几圈，后排的乘客始终低着头不说话，计价表已经打到了三百多。
司机正要把车开向派出所时，后排一声无力的轻叹：“留创园。”
留创园，视拓科技，偌大的开放式办公间，二三十个工作人员各自坐在工位上，对着电脑忙。清一色的男人，都年轻得过分、更有还没毕业的在校生，都异常安静的各自专注着。偶尔的接打电话，也都戴着耳机，讲话声音很轻，互不干扰。
江骁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
许因诺刚进走廊，就听见了激烈的争吵声。
走廊的一侧是公司最大的会议室，一整面墙是透明的玻璃，百叶窗没有放下来，里面十几个人正在开会，准确的说是在吵架，吵得很激烈。
许因诺看见了宋轻歌，宋轻歌站在窗户边，一脸的厌烦，用文件夹扇着会议室里的二手烟。
让许因诺吃惊的是聂正，聂正忽然拍案而起，指着对面的人破口大骂。
聂正是三好学生的长相，这种规矩平和的外表，应该是看到别人吵架他都会被吓到。没想到聂正的内核是个暴脾气。
职场，果然没有善茬儿。
宋轻歌忽然向前倾身，靠近了会议桌最深处的座位。那个位置的人一直被人影挡着，他和宋轻歌低语间，就探出了半侧肩，露出明晰清楚的侧脸，是江骁。
他很烦躁，烟抽得特别狠。
平时，他的烟只是点燃的时候抽一下，烧一会儿就丢了。
宋轻歌对江骁说了些什么，他半垂的眼帘陡然一抬，凌厉的杀伐气毕现。隔得挺远的，那双眼里锐利的光还是让许因诺看着惊心。
只是一错神，许因诺发现那双眸子已经在看着她了，甚至他眼里的恶气还没散。
江骁盯着她良久，忽然抬起了头。许因诺没看太清，感觉他是笑了一下，挺疏冷的。
江骁的唇动了一下。
会议室的门敞开，传出来的声音和他的唇形完全吻合：“报警。”
整个楼层忽然空旷，没有人似的。
“想闹啊，那就尽情的闹吧，你们玩的开心就好。”江骁语气淡，冷眉冷眼的，阴狠劲儿。
他利落的起身，撇下众人走出会议室。整个楼层只有江骁的脚步声。
许因诺看着他走过来，没由来的向后退了一步。
江骁经过她，没停：“你跟我来。”
许因诺懊恼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也只能跟上他。
江骁的办公室里添置了很多东西，像老总办公室了。他坐进椅子里，也是老总气派：“许设计师，你迟到了四个小时，给个理由？”
许因诺：“我……”
江骁其实不想浪费时间听她找借口，紧接着问：“你的东西呢，拿来我看。”
许因诺又“我”了一声，就无话可说了。
事情在她这里一言难尽，但到了江骁这里很简单：她答应送设计来，却什么都拿不出来。
江骁明白了，对眼前这个人也彻底失望了，他的语气却更真诚了：“许小姐，我特意中断了会议，出来见你，是因为我对你的设计非常期待。所以，你的作品呢？”
许因诺无比难堪。江骁又冷嘲热讽。
她如果什么都拿不出来……
许因诺慢吞吞的，把张师兄做的样品和设计图一件件的放在了桌上：白铜的logo小样，暗纹的充电宝，彩绘的U盘……
许因诺：“我会重做的，直到你满意为止。”
江骁拿起那枚小巧精致的logo。
许因诺紧紧的盯着他，但看不出他是什么态度。
江骁：“这是什么材料？”
不像银、也不像钢，合金？
许因诺：“白铜。”
“为什么用白铜？”
许因诺也不知道张师兄为什么用了白铜，常规来说：“金属能做出精密的科技感，有未来感，符合科技公司的形象。弧线设计得平滑，也适合切割的工艺……”
“科技感、未来感？”江骁觉得可笑，“没看出来。不过这个外形完全符合数学规律平衡。”
江骁忽然向前探身，凑近了看她，饶有兴致的请教：“是用电脑画的吧？”
许因诺惊讶于江骁的聪明，随即明白他这是讽刺她呢，骂她不用心、应付差事。
许因诺硬撑着，狡辩：“所有的设计都要用到电脑。
江骁像是亲眼看到了整个制作过程：
“有个基本的构思和概念以后，用软件把图形规整到几何形状里，再用3D打印机做出来，就可以批量生产了。搞艺术也不难嘛，许设计师何必考美院呢，计算机爱好者就可以做得很好。”
江骁把那枚白铜小样“叮铃”一声丢在桌上，觉得没劲：“这样的东西，光是看着，就觉得这家公司就是个壳，没什么存在的价值。”
许因诺：“我会重……”
江骁：“没必要。这样的东西，用AI能批量设计出成千上万个，比你的效率高。我请设计师，就是不要千篇一律的东西，不要算法程式的‘科技感’，我要的是用心、用手做出来的东西，有风格有灵气，有个性和信仰。”
许因诺无言以对。
江骁失望，也谈不上失望，是他看错了人：“还以为你会不一样，原来也不过如此。是我的错，对一个只想在小作坊里混日子的美工，确实不应该有过分的期待。”
许因诺急：“我重做！”
江骁温和客气：“我们都不要耽误对方的时间了。”
江骁拿起桌上的电话：“轻歌，许设计师现在离开我办公室，你把工费和材料费给她结一下。”
江骁在送客。
许因诺站着不走，着急无措的看着他。
江骁恍惚了一下，眼前这一幕仿佛发生过……
是他刚认识她的时候，一位老先生把设计稿摔在了她的脸上。当时的许因诺就是这幅样子，一婷新竹，有棱有节，细细柔柔，被霜打了，挺着最后一口气，不服。
江骁现在无动于衷。
最初时，见到她的倔强、她的不甘心，确实让人心动。可她总这么倔，又总这么无能，看多了也是乏味。
她又有什么可不服的？
东西做成这样，很有脸么、很委屈么？
江骁放下电话：“你还有事？”
许因诺眼眶红了又红，嘴唇几乎咬破，她不想事情变成这样……
但江骁态度冷如玄铁，没有一丝一毫让步的意思。
僵持良久，许因诺黯然：“没。”
是她没有做好。
许因诺转身向外走。
她不该把事情给别人，是她错了。
门忽然被扯开，聂正闯了进来，冲着江骁：“走，去公安局。”
许因诺回头，正关上的门挡住了江骁的半边身子。他微笑着，轻松的调侃：“你还没疯够？”
聂正撩狠话：“敢泄露标书！我弄死他……”
门关上了。
今天的江骁太陌生，不认识她似的。许因诺很难过，她不该来这里，实在不该……
宋轻歌站在旁边的办公室门口，等着许因诺，说是要“结账”。
许因诺摇头：“我不要。”
离开视拓科技的大楼，走出留创园。许因诺觉得，她以后都不会再来这里了。
她这一天，被张师兄出卖、被卢晓威胁、被江骁奚落，真是够精彩。可这一天才过了一半，还没有结束，真是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