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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废墟花园

    一辆大型硬派越野车,高阔强悍,热腾腾的刹停在路边。车脏,像刚从泥地拉力赛里厮杀出来。八月正午的烈日下,只有被雨刷刮出来的玻璃是干净的。

    很猛的泥地轮胎,轮胎齿牙宽大、纵深,跋山涉水时最能牢牢的抓着地,很是霸道。

    车门打开,下来的男人却不是赛车手的体型,偏高,偏瘦。一身跑长途的衣裤磨穿得脏旧走样,却也拓出一副修长利落的好身型,没有一丝赘肉。

    他很年轻。和车一样,疲惫、精悍。

    他拧开一瓶水,仰头喝的痛快,倒进嘴里半瓶多,剩余的半瓶被他直接从头顶浇下。略长的头发被浇湿,结成几绺黑亮。脸上一层柔软的络腮短须也溅了水汽,莫名的显出些温柔来。

    这点儿水是润不了他的。他燥极了,自己就能暴起尘来。

    这里是光可鉴人的CBD,无尘、有光。

    他和他的车,粗糙、潦倒。

    格格不入,因此醒目。

    他点上一支烟,叼在齿间,一边打电话。烟气呛人,也呛自己。其实他并不享受抽烟,但是累极了,这东西解乏。

    电话接通,那边的人和他熟络,知道他要卖东西:“骁哥,这回是什么好货?”

    “车。”

    对方只当他在开玩笑:“你的车都卖完了,怎么还有车?”

    江骁:“路虎揽胜,顶配,三年前的款。”

    “揽胜……不就是你现在开的那辆?你可别逗了,卖了它,你开什么。”

    江骁查看着车胎,长腿蹬在车轮上用力踩了踩:轮胎该换了,磨损得太狠,沟槽几乎都平了。

    电话那边的人摸不清他的路数,一直不说话。

    “跑了二十万公里,我想尽快出手。”江骁叼着烟说的,语音含混。

    那边这才确定他是认真的。两年来,江骁一件件的卖家当:房子、车、表、相机、音响……如今要卖自己最后一台车。

    对方心下不忍,劝:“不是、兄弟,你手头这么紧了?卖了这辆车你可就一无所有了。要不,你从我这儿先拿些钱用着?”

    江骁无所谓,有钱就行:“借九十万,车质押给你。”

    那边立刻后悔:“得,骁哥,我还是给您老卖车吧。”

    江骁报价:“九十万。”

    “你跟‘九十万’有仇是怎的?”那边愁的,说着。

    既然是典当,那就要压价的:“九十万的价高了,卖不了。这车开得太狠,两年、跑二十万公里,赶上一辆出租车。你二百多万买的,可这两年车价跌的惨……”

    江骁皱眉头:“贱卖的话我会找你么?我需要九十万。”

    他没有啰嗦讲价的闲工夫,若是卖二手,他找二手车平台简单省心。找他,就是要他的路子,高价顶出手的。

    “我去,骁哥,我骗不到傻子……”

    江骁再不废话,把手机从车窗丢进了车里的座位上。

    他没生气,也没什么情绪。这是一次交易,第一个回合没有谈成的交易。做交易,被压价、被挑剔、谈不成,很正常。

    很快,手机在车座上响起,来电显示是刚才那家伙。

    江骁眯了眼。他的眼帘脂肪层薄,眼窝略深,眼梢就锋锐。

    江骁已经不是鲜嫩的男人了,他和他的车一样,被打磨过、磕碰过,棱角硬挺,不怕硬碰硬。

    手机响断,黑屏。

    江骁不紧不慢的抽着烟。

    很快,手机屏幕闪亮,进来一条信息:骁哥,等我好消息,九十万!

    江骁把烟蒂摁死在轮胎上。

    很好——有车,身无分文;卖车,换点儿活钱。

    他现在需要钱、非常需要。

    正是中午,江骁靠着车站着就困了,索性闭了眼睛打盹儿。

    B城的风柔,他又回来了。

    这两年不停的奔波,停下来,身体的惯性还像是开着车在路上颠簸。盘山道、沙漠、隧道、无人区、万丈山脊之巅……路糟糕得能把车的螺丝都颠松。

    “垃圾——”陡然的一声吼,然后一声接着一声。声音苍老,像锈蚀的破铜片,往人耳膜上划。

    江骁惊醒,意识到自己居然站着睡着了。

    他循声看过去——路对面有个老爷子,蹬着三轮车收废品。三轮车上侧坐着个少年,两条细腿在肥裤子里晃荡着,像对祖孙。

    老爷子喊一声“垃圾”,沿街商铺的人就拎了东西过去卖。

    江骁瞧着那场景乐:这老爷子牛,喊“垃圾”都有人巴巴的答应。换成随便哪个谁对着人喊声“垃圾”,九成九要挨揍。

    江骁就也答应了一下,招手示意老爷子过来。

    江骁升起车的电动尾门,后备箱里塞得满满登登的东西:帐篷、睡袋、春夏秋冬的衣服、野外烧水做饭用的气炉、锅、暖壶、半箱方便面……还有很多厚厚的书。

    江骁一件一件的拎出来丢在地上。

    有人站定在身后。

    江骁知道是那老爷子,头也不回的说:“送你了。”

    那人不停的接他手里的东西,看看、放下、再看、再放下。然后探身向车里张望,目光挑挑拣拣的。目光很快落在尾门边的一对金属件上,银色的光泽很柔和。那人歪头看、看着看着,眼睛倏地一亮。

    江骁丢掉了大半车的东西,缓缓降下尾门。一只戴着粗线手套的手倏地钻进了尾门和车身之间的窄缝,眼看就会被夹住。

    江骁吓一跳,眼疾手快,一把揪住那人的后领向后扯。

    那只手堪堪擦着车尾门被扯出来,居然得逞了,拿了件东西……

    这是明着偷、当面抢?

    江骁恼火,也是无语。他不满的看手里拎着的人:是那个年轻些的拾荒者。细细瘦瘦的矮他一头,戴着棒球帽,他只能看到帽顶。江骁奚落着:“这么拼?‘拿’了什么,不怕夹断手?”

    “这个,你还要吗?”那人问,声音细软。

    “要。”江骁理所当然。

    在手松开那人后领的瞬间,他扭回了头——女人的声音?

    黑帽檐仰起,阴影下一张姣好白净的脸庞,真是个女人。

    薄肩,架着松松垮垮的劳保服。衣服上蹭了很多脏,但是衣领、袖口被磨洗得发白,人没有汗味儿。江骁的衣服两天没换洗,还蹭着昨天修车时的机油。

    “我收,高价收。”她说,眸子莹莹的亮。那双眼不很大,薄薄窄窄的双眼皮,眼型灵俏,灵气逼人。

    江骁:“不卖。”

    女孩的笑容僵住。

    江骁摊开手,要她还。

    她看着他的手,不说话。

    装傻?

    江骁弯了弯手指,催她:“还我。”

    她却飞快的双手背后,把东西藏了。

    江骁也是服了:“怎么,抢啊?”

    “多少钱?你才卖?”她又问,倒是执着。

    江骁也笑一下,冷笑。这女人是个有钱的主,拿钱砸人的派头还真是那么回事儿。

    他是非常愿意被钱砸倒的,毕竟现在穷得叮当响。

    江骁恶趣味的:“九十万,你有么?”

    女孩的细眼倏地瞪圆,夸张的看江骁——九十万?

    江骁到底是累极了,不逗她玩了。他撑着耐性把话清楚:“这是一套进口摩托车的刹车手柄,三千多块入手,全新。你说,我该什么价卖给你?”

    三千?

    三千也贵。这是废品、再漂亮的废品也是废品。废品就是废品,三千?

    女孩看着那副手柄:金属光泽很温和,前端是精密复杂的几组齿轮,机械感很强;末端则陡然挑起、线条精悍,很漂亮。

    敲诈!

    她瞪着高她一头的江骁,唇抿得极薄,敌意明显。

    江骁知道她心里骂他呢,他就看她怎么办。

    她紧抿的唇咬了良久,硬是把性子摁住了:“三千就三千,我收。”

    真是有病!

    江骁的耐心结束。

    他现在困得要死,只想打发走这个智商严重欠费的女人,摆脱这莫名其妙的纠缠。可那傻女人正在翻摸着身上乱七八糟的口袋,凑钱……

    江骁直接从她手里拽回那副手柄。

    太突然,还挺粗鲁的,她吓了一跳。

    江骁拉开车门上了车:“你有钱是你的事情,但是我不能卖给你,等你后悔了再说我欺负你。你去车行买吧,型号多,还能打折。”

    她巴巴的跟着他,急着要说话。但江骁语速快,她完全插不进去。然后江骁“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震起车身上的一层土。

    她扒住半落的车窗玻璃:“我都出三千了,你怎么能反悔呢?”

    江骁也纳闷了:“我答应你什么了?”

    “……”

    视线余光里,车窗上扒着一双脏旧白线手套。江骁发动车子,沉声厉色:“放开。”

    女孩不放。

    江骁升起车窗,要夹她的手。

    她慌忙放开手。

    越野车轰的一声开了出去。

    一堆被丢弃的废品被甩在车后,越缩越小,旁边的一点儿身影追着他的车跑了两步,很不甘心。

    江骁冷眼瞥过后视镜:三千块,买副二手的刹车手柄?

    这女人收废品是因为祖先的家当被她败光了么?

    许因诺兀自看着白色路虎车消失的方向。

    拾荒的老人蹒跚过来,看看她的脸色,问:“小许,遇到喜欢的东西了?人家没让你收?”

    许因诺看看老人,紧锁着眉。

    老人摇头叹气:她这是惦记上人家的东西了。

    老人收拾着江骁丢下的杂物。

    许因诺定定的站着。良久,她决定了,摘掉手套交给老人:“老伯,我先走了。”

    她快速招停一辆出租车,坐了进去。

    老人急喊:“你去哪儿啊?”

    驰离的出租车窗里飘出一句话:“师傅,去卖摩托车配件的地方,你知道哪儿能修摩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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