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前路?

    黄梅时节,南瘴之地阴雨绵绵。

    太阳不依不饶地迟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暗夜。暗夜仿佛被浸满油水的纸,变成半透明体,拥住太阳。

    天色仍亮,但在祝行山上,一间竹节编织的小屋里却灯火通明。

    小屋内人头攒攒却悄无声息。

    竹床上,躺着傩戏世家方相氏大巫罡的“独子”,巫潋。

    巫潋玄衣朱裳,玄鸟面具置于脸上,褐色头冠上垂下来几条用粗布编织的须。面具之下,是一双蒙着阴翳的眼,和一张惨白的脸。

    她如傀儡般,被肆意摆成奇怪的姿势:双手交叉在头顶,双腿弯曲成回阳卧。好似在祈求上天原谅,又好似要一步登天。

    一个女人跪在床边撕心裂肺地痛哭,不断叩首求神:“傩神保我儿平安,求求傩神保我儿平安......”

    女人的丈夫看向窗外。

    天色渐暗,萤惑守舆鬼,天象所示,此儿不死,必走大水。

    他心里中苦涩,不免悲痛。最终下定决心,吩咐几个徒弟将竹床抬出去。他点燃一把篝火,在众人的注视下,稳住心神,拿着火把慢慢地朝竹床走去。

    罡用火把点燃竹床,痛心疾首,只对潋说了一句:“来世你我再为父子。”

    然后,他转身搂住哭得要昏厥过去的妻子,闭上眼睛,不再看身后的一片火海。

    爆鸣声齐响,火势猛起。大火载满父母的忧伤,寄满族人的悲悯,倚仗傩神的保佑,刹那间,火光把玷污了一身凡尘气的一方小床,还给上天。

    骤不及防间,躺在床上的巫潋身体抽动,猛然坐起。

    “靠!为什么发个烧屁股也窜火啊!!”

    跪地哭泣的女子冲入火堆,将她搂入怀中,用脸颊贴着她的额头,梨花带雨的放声大哭:“是神不收你啊!”

    乔潋听到一个女人莫名其妙的哭声,疑惑地睁开眼,闯进她视线的,不是家中熟悉的天花板,而是一片将暗未暗的天。

    她明明记得,身为舞台剧演员的她在家休病假,找药的时候因为体力不支而昏倒在地,没想到一睁眼就看到了另一幅景象!

    天空中几疏繁星闪着红光,耳边却传来了异样的声音。那声响就像饕餮在贪吃,十分可怖。衬了这背景,乔潋只以为自己是烧糊涂了。她将自己的身心搅动以至于无,只心里一团退烧的期望,还未入渺茫,两人就被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抱了起来。

    乔潋注意到,抱她的女人约莫二十岁出头,穿件半旧的黑色外袍,皮肤算得上白皙,但这白色却不新鲜,就像一朵被蒙上灰尘的花,透露着些许死亡气息。

    跨间有丝丝凉风吹过,她低头一看,自己腰间片衣不留。

    她慌忙抓起地上的一小片树叶就往身上贴,期待小叶片能将自己的羞耻心掩盖住。

    那双触感熟悉的大手又“啪”的一下打在了她的屁股上,剧烈的痛感让她眼角渗泪,哇哇大哭。

    乔潋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十分稚嫩,不禁愣住。

    她惊慌失措地看向周围,周围的人听见她的哭声,双手合十跪地,虔诚地看向南方,嘴里吟唱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小调。

    半晌,那个拍他屁股的男人带上鲜绿的地藏王面具,向众人作揖,左脚向右右脚向左踱步,倏然向前抬起右脚,张开双臂上下摆动,状若老鹰;而后又歪头大跳,在空中不断回旋。

    半月前,乔潋工作的剧院排了一场以民俗舞蹈“傩戏”为主题的舞台剧《祝傩》,她被选定为女主角。为了更好的练习傩戏,她在去祝行山上拜师,返程途中感染风寒,不得已才休假在家。

    乔潋认出,这是她表演的傩戏舞步,只不过眼前这人比她跳的更细致,也更传神。

    音乐乍停,抱她的女人按住她的头,给扮演神的男子磕头。

    舞傩者带上面具就是神,这也是乔潋学到的。

    那“地藏王”呲着獠牙,金黄色的瞳孔显得威严无比。绿色漆面映着乔潋佝偻倒地的倒影,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变成了七八岁的小孩!

    原主的记忆涌入脑海,她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下意识道:“爹?”

    那男人急的想抬手将她搂在怀里,但被女人一把扯下面具。两人将乔潋夹在中间,紧紧地抱在一起。

    好家伙,她这是穿越到傩戏世家的独女身上了。

    原主名叫巫潋,巫潋出生时,东域大水,吴牛喘月。

    一时间,百姓死伤无数,牲畜命罢于奔波。

    巫潋的母亲巫魁因生育巫潋时大出血,无法再为方相氏大巫罡孕育子嗣。

    傩戏扮鬼演神,女子属阴,最为犯冲。是故,舞傩之技,传男不传女。

    可惜,巫潋自一生下来,就不带把儿,是个实打实的女娃。

    巫罡为了活命,谎称巫潋为小儿,全族老小才得以苟活。

    圣上不忍众生受苦,取水溢之意,赐名罡独子是为潋;寓意抵挡水灾,转移祸业。

    前些日子,巫潋与几个小伙伴一齐抓鸟,脚下踩空,掉进湍急的溪流里。漂到山脚下被人捞起时,已经奄奄一息。

    时至今日,她已昏迷五日。

    傩神收魂之时,乔潋正好穿到和自己同名的巫潋身上。

    她低头看向自己腰上刻着的几近抽象的“傩”字,心里乐开了花。

    近水楼台先得月,她趁此机会正好可以先学习傩戏的精髓,师成之后,再考虑如何回到原来世界的事情也不迟。

    正当她洋洋自得时,人群中传来一位老者声音,那声音苍白如骨,丝毫没有生气,似被架空,又似被夺舍:“她若是活下来了,要再如何为天下人挡灾!”

    “族长,难道您仅仅因为东泽涝灾,就要夺了潋儿的性命吗?”巫罡怒目圆睁,声音中带有一丝哭腔。

    从他们二人的对话中的得知,自巫潋九岁生辰那天开始,东域八州阵雨不断,黄河河堤溃散,京师阴云密布。

    受大雨牵连,处在东域边界的祝行山上也阴雨连绵,要不是族长疏通水道及时,祝家庄早就变成一片汪洋。

    奉圣上旨意,钦天司监官冒雨入山,找到在朝廷挂职的方相氏大巫罡,传旨让戏班子再次表演,祈求天官赐福。

    这场演出,演砸了是以下犯上;演好了,雨没停,是欺君。

    幸得巫潋落水昏迷,以死亡来换取族人的性命。但如今巫潋苏醒,这场戏怕是不得不舞了。

    朝廷监官姗姗来迟,二人看到躺在巫魁怀中安然无恙的巫潋,嘴角勾起,冷淡的笑容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既然方相氏大巫潋完好无损,那诸位就按照特定的时间开演吧?”

    两人似显询问之意,但语气刻不容缓,已经为诸位的死期板上钉钉。

    乔潋喜怒不形于色,心中冷笑,暗地唾弃当朝昏君。

    以一族死挡天下灾,封建皇帝老儿此举,是要为皇宫上方多添几个冤魂啊!

    乔潋挣脱开母亲的怀抱:“大人能否保证我全族的性命?”

    监管正要抬腿离开,思绪却被乔潋的声音拉了回去。

    巫潋长了一双圆脸,眼睛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许多其他孩子的眼睛就像佞臣口中的大话,大而无当。

    其中一个人来了兴致,逗她道:“若是演后雨停,那我保证诸位都会吃穿不愁,升官加爵,腰缠万贯!”

    乔潋的表情就就仿佛他化为稀薄的空气,只当眼睛里没这人。她故意站在人群中央,抬头看天,好让所有人都注意到她:“吾乃傩神送还之子,今踏月归来手覆天命,傩神让我告知诸位,今夜丑时三刻,必开坛!”

    丑时三刻开坛舞傩,这不是将大家的死期提上日程了嘛!

    族长一听,心中气愤,但傩神在上不敢不尊。他扑通一声跪下,冲乔潋大喊:“巫潋!你好歹给族人交代后事的时间!”

    乔潋摆手,迈着大四方步走向被她忽视的两位官员:“二位大人,意下如何?”

    监官见自己能马上完成差事下山归家,喜出望外,回答道:“自然,自然是好的,那就听大巫潋的建议。”

    巫魁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重重地打了一下乔潋的嘴,满脸困倦相更加明显,再加上天生的倒挂眉毛,让人愈觉愁苦可怜。

    “潋儿!莫要说胡话,”她在乔潋耳边焦急地劝道,“你快些说你是胡说的!”

    监官将两人分离开,搅动着薄薄的嘴唇,劝说道:“大巫魁难道不信天定之子吗?”

    乔潋悄悄地用嘴型向母亲说道:“别怕,有我。”

    说完,她自信地承诺:“届时由我主坛开演,诸位请做好准备!”

    巫罡的眼睛大如铜铃,他按捺住欲想脱口而出的质问,将一丝担心而又疑惑的目光投向巫潋,心中只觉得诧异无比。

    虽说他们一家对外宣称巫潋是小儿,但实际上是个娇滴滴的女娃,家里人从来都不舍得让她练过一刻傩舞,都不舍得她在边上看徒弟练习,不说她能不能主坛,就连唱一首完完整整的小曲儿都玄乎!

    自家女儿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巫罡不解,但奈何今日现神迹,巫潋又被冠以“神子”之称,他只得由着她胡来。大不了,他就在九泉之下多替潋受点族人们的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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