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晴柔上了几天班,已经慢慢熟悉了这里的工作和环境,这几日总也没看到华处长,他的伞也一直没还给他。这天天气很冷,下班后,她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双手插在兜里,将一个椭圆形的白色小皮包用胳膊夹着。突然,有人从后面猛地抽走了她的皮包,等她反应过来才发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早已拿着皮包窜到了离她三四米远的地方。她大喊一声:“站住!”一个箭步冲上去,不想她的高跟鞋却被石板缝卡住,动弹不了。那小孩见状一溜烟拐进弄堂里没了踪影。晴柔好不懊恼,只能蹲下身去,先把高跟鞋拔出来。她穿上高跟鞋,顺着弄堂去找小孩,突然,弄堂口出现了两个小小的身影。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拎着一个更小的孩子,走到她的面前。她定睛一看,那个小点的孩子,就是抢他皮包的人。大孩子拉着他,问:“是她吗?”小孩点点头,把皮包扔在地上,转身就跑。大孩子在后面喊:“下次再让我遇到你抢东西,你就别来这边卖报。”大孩子拿起地上的皮包,拍拍干净,递给晴柔。晴柔接过来,检查了一下,里面的东西没少。于是抬起头来,仔细打量这个少年,他穿着打着补丁的灰蓝色粗布衣服,身上挎了个布包,里面装着一些卖剩下的报纸。晴柔从包里拿出一些零钱,递给他。他摇摇头拒绝了。晴柔问他:“你还没吃饭吧?你跟我来。”少年看她不像坏人,于是跟着她到了她家楼下。晴柔跑上楼放下东西,又到厨房取来一只碗,把佣人刚刚做好的饭菜拨到碗里,端着下了楼。

    那少年在路灯下站着,纤细的身影被路灯映在地上显得更加瘦长。晴柔把碗递给他,说:“尝尝我家的饭菜。”少年愣了一下,随即接过碗筷,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晴柔两只手背在身后,靠在墙上同他闲聊:“你是在附近卖报?”“嗯。”少年吃得顾不上回话。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你今天报纸卖完了吗?”

    “还剩一点。”

    不一会儿,满满一碗饭菜下肚,少年用袖子擦了擦嘴,说:“你以后自己小心点。这一片儿归我管,但是有时候会有些不听话的小子过来偷东西。”

    晴柔听到他说这一片儿归他管的时候,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于是逗他:“那警备司令部也归你管喽?”

    少年认真地说:“哦,那不归我管,但是我那里面也有熟人。”

    晴柔好奇起来,问他:“哦?你认识警备司令部的人?”

    那少年见她不信的样子,忙道:“我真的认识里面的人。我认识里面的华处长。”

    晴柔这下更有兴趣了,说道:“这么巧?我也认识华处长。”

    少年说:“你也是警备司令部的?”

    晴柔道:“是啊。华处长是军需处处长,我说的对吗?”

    少年摇摇头说:“我不清楚,只听到人家叫他华处长。”

    “那你是怎么认识他的?”晴柔接着问。

    少年有点不好意思地顿了顿,说:“我有次偷他钱包,被他抓住了。”

    少年看晴柔愣了一下,马上接着说:“但那次是我妹妹生病了,家里没钱看医生,所以我才偷东西的。我现在不会偷了。”

    晴柔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心疼起眼前这个小小少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晴柔问他:“你妹妹现在怎么样了?”

    少年笑着抬起头说:“她现在已经好了。华处长出钱帮我妹妹看好了病。他还叫我以后别再偷东西了,有事情找他。”

    晴柔对他笑笑,问他:“吃饱了吗?我想买份报纸。”

    少年点点头,从绿色的帆布包里抽出一份报纸递给她。晴柔拿着报纸,摸摸身上,想起来,东西都放在家里,身上没带钱,于是让少年在楼下等着,她回家去取钱。等到她拿钱再下楼来,路灯下却只有一双碗筷孤零零的摆在地上,少年已经走了。

    晴柔拿起碗筷,回到家里。脑中不断回想起火车站的蓝色大衣。华子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愈发好奇了。

    第二天早上,她去上班,在警备司令部门口看到了昨天的报童。小报童看到她,远远地冲她招手。她走近开玩笑地问道:“你是来要昨天的报纸钱吗?”小报童咧嘴一笑,说:“昨天的报纸送你的。我今天是来给华处长送报的,他要买两份报。”晴柔问:“他一个人,为什么要买两份报纸?”小报童说:“他好像说帮他长官带一份。”晴柔朝里看看,并没有看到华子瞻的身影。快到上班时间了,她看了看手表,对小报童说:“我要进去上班了,给我也来两份报纸。”小报童没听清楚,问道:“两份?”晴柔一手把钱塞给他,一手从他的包里抽出两份报纸,冲他眨眨眼,边走边说道:“我也要帮长官带一份。”小报童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咧着嘴憨憨地笑了。

    晴柔走进办公室,发现大家都在冲着她笑。她把报纸随手放在桌上,拿起水壶准备去水房打开水。突然发现水壶沉甸甸的,是满着的。她拿开塞子,手捂在上面,壶里的热气熏得烫手。她正疑惑,一个文员名叫康芝的,神神秘秘过来跟她说:“早上对面空飞大队的人给你打的水,你认识他吗?”这人朝窗外努努嘴,晴柔顺着她的方向看去,对面走廊正有一群飞行员装扮的人要出去执行任务。太多人了,穿着一模一样的制服,根本分不清出哪个是哪个。还没等晴柔看清楚,这队人就跑出去没了踪影。

    晴柔坐到桌前,拿起水壶倒水,不小心碰倒了个立在桌边的东西,她低头一看,这是华子瞻借给她的伞,拿来好几天了,放在桌子和墙壁的夹缝里,一直想还给他,可这几天一直没遇到他。她打算今天午饭时间送到他办公室去。

    上午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晴柔看看表,快到午饭时间了,不知道华子瞻现在是不是在办公室。她拿起伞,决定去碰一下运气。刚刚走到楼下,就遇到华子瞻正从外面回来。她快走两步迎了上去:“华处长。”华子瞻停住脚步。她把伞递给华子瞻说:“谢谢你的伞。”华子瞻看了一眼,无所谓地说:“哦,叶小姐,不必客气,这伞送给你吧,我还有。”晴柔说:“华处长,你难道没听说过,不能送人伞的吗?”华子瞻刚想说什么,这时一群穿着飞行员夹克的人排着队回来了。领头的是一个黝黑壮实的青年,高颧骨,瘦削的两颊,棕色的眼睛。这人看到了晴柔,朝后喊了一声“就地解散”,一帮人即刻三三两两地散开了。他走到晴柔跟前,毫不客气地斜插在晴柔和华子瞻中间,伸出手对晴柔说:“你好,空飞大队副队长戴耀钧。”晴柔被他这一行径吓了一跳,环顾四周,年轻的飞行员们一边挤眉弄眼地窃窃私语,一边回头看她。华子瞻见状,微微一笑,知趣地收起伞,对晴柔说:“不打扰了。”便大步流星地走开。

    晴柔跟那人僵在原地,周围路过的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俩。

    晴柔不是没有被男人搭讪过,但这样直接了当,这么万众瞩目,简直像是台上耍猴,大家一起看猴戏。她窘了一下,马上回过神来,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说:“你好,戴队长。”于是转身便想走。戴耀钧当然不肯。他紧跟在晴柔后面问道:“小姐贵姓?”晴柔一边走,一边礼貌的回道:“免贵姓叶。”晴柔走了两步,发现戴耀钧并没有跟上来,于是松了口气。回到办公室,康芝等几个文员围上来,笑嘻嘻地问她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晴柔不知如何跟她们解释,只得推说遇到了几个熟人。大家将信将疑地散去了。

    下午的工作好像特别多,等到做完,天都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上海的冬天,白日特别短,常常下午五六点钟,天就黑了。晴柔收好东西,又想起了华处长说起的审讯室,不禁有点头皮发麻,于是拿起皮包,匆匆下楼。

    出了警备司令部,夜灯初上,狭长的街道上有三两行人。晴柔感觉身后有脚步声,她停一下,那脚步声也停,她走几步,那脚步声又响起。她走到路灯下,看到了地上一个长长的影子。莫不是被人跟踪了。她的心突突乱跳。刚好看到前面有个弄堂口,她三步跨做两步走过去,拐进了弄堂,从地上捡起一根长棍,躲在墙角。影子走近弄堂,她跳出去挥起长棍就打。只听那人喊道:“姐姐,是我!是我!”她停下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小报童。小报童躲闪不及,头上已经挨了几下,正捂着脑袋缩成一团。晴柔忙扔掉棍子,把小报童扶起来,问他:“你为什么跟着我啊?”小报童说:“我不是坏人,华处长知道。我刚刚卖完报,看到你从司令部出来。这么晚了,怕你遇到坏人,想送你一段。”晴柔听着,心里有些感动,说:“谢谢你。但是我能保护我自己,我可是学过功夫的。没有打坏你吧?”小报童说:“没事儿,我们卖报的时候,经常挨警察的警棍。”晴柔觉得不好意思,问他:“你吃饭了吗?我带你去吃饭。”

    两人找了街边的一个小馆子,晴柔特为他点了好几个菜。两人边吃边聊。晴柔说:“我叫叶晴柔。你呢?”小报童边吃边说:“我本名叫有根。他们都叫我飞哥,你叫我飞子就行。”晴柔说:“为什么叫飞子?”飞子说:“因为我跑得特别快。”晴柔笑:“跑得快还被华处长抓住了?”飞子咧嘴一笑:“呵呵,他跑得更快。”

    两人吃完饭,飞子却一直盯着剩下的饭菜。晴柔明白了,让店伙计把剩菜包了起来,另外又买了一只烧鸡,给飞子带走。分开前,晴柔嘱咐飞子:“你以后不要跟着我保护我了,我也跑得很快。如果你碰巧看到我有危险,就喊‘快跑’,我肯定比你跑得还快。”

    飞子喜洋洋地捧着烧鸡,跟叶晴柔在路口分别。晴柔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大喊一声:“快跑!”飞子回头看看,晴柔在路灯的黄晕里笑着。他背过身在空中冲晴柔挥了挥手,猛地狂奔起来,一瞬间就消失在皑皑夜色中。

    这天,华子瞻跟随参谋长去参加市政府的一个闭门会议,会后,有人给参谋长送过来一只公文包,并对参谋长耳语几句。华子瞻见那人看着面生,便特别留意了那只公文包。刚巧此时邝处长来接参谋长去参加一个上海各界人士出席的集会,参谋长要在会上代表警备司令部做一个公开的演讲。带着机密文件到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场合实在不便,看看时间,再送回去又来不及了。参谋长沉吟片刻,把公文包递给华子瞻说:“你先回去吧,把它放到我办公室去。记住,你亲手交给刘秘书,不许任何人打开。”

    华子瞻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公文包,谨慎地将它拿在手里,心里却是按耐不住的激动。回警备司令部的路上,碍于有司机在旁,他不好翻看,便把公文包放在身旁的座位上,可心里早已开始思量怎样探究这包里的秘密。到了警备司令部,他摸摸身上,装作遗失了东西,对司机说:“哎呀,我的金笔好像落在了刚才的会场,麻烦你再帮我跑一趟吧,找找看有没有一支蓝色的派克笔。”看着司机开车掉头离去,他迅速回到办公室里,锁上门,打开公文包。里面是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上面印着“绝密”的字样。他轻轻解开绕在文件袋上的绳子,拿出里面的文件。这是一份中统、军统等特务机构派往陕甘宁边区潜伏的特务档案,里面记载着各机关对边区的监控和渗透情况。凭着过目不忘的本领,华子瞻一目十行地看完全部内容,然后迅速把文件装回公文包里,赶在司机回来之前把公文包原样交给了刘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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