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两个师兄走的时候,花铃慢慢地坐在了台阶上。

    她也想跟着去,可是她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又被檀烟恐吓,她现在虽是回了观中,可总觉得自己身上不甚舒服。握着那颗小小的珠子,花铃的眉头微微地拧了起来。

    她看起来有点苦恼。不知是不是被吓出了阴影,花铃总觉得自己眼里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这些画面须臾闪过,她起初没察觉到异常,直至她在画面中看见一个素色衣衫的男子,花铃睁大眼睛,她认了出来,自己看到的是鱼夫子。

    画面中的鱼夫子束着长发,看起来像一个读书人。

    他在树下站着发呆。

    一池清潭边洒着落花,池水清澈,山峦起伏,远处似乎行来了马车。花铃顺着一道视线看过去,自那马车上走下一个黄衣少女。

    少女朝此处望了一眼,眼里泛出欢喜的笑意。

    笑意让她的脸犹如多了一层光彩。黄衣女子朝此处走了过来。

    花铃耳朵里很清楚地响起了少女的声音,“均。”少女似乎喊了一声。鱼夫子回过头,他微微轻皱起了眉头,可他相貌温和,即便皱起眉头,也并不显得吓人。

    少女走到近前,望着他笑了一笑,“你不想见我吗?”她问。

    鱼夫子低着头,不语。若是不想见,他现在又如何会来此处。

    可他背过了身去。他背过身,那少女便转到他面前。他又背过了身,少女又跟着转了一圈。转了几次,少女道,“我的头好晕呐。”伸出袖中手扶住了额头,那只手上在阳光下好似布了一层斑斓。

    花铃听见了鱼夫子关切的声音,他抓住了这少女的手,“如何还不见好?”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少女望着手上的斑斓,那斑痕似雪片,可却永远不会融化。她像不太在意地道,“不见好才好,我有病就嫁不出去了,往后没有人娶我,母亲就会同意我跟你在一起。”

    素衫的青年微微蹙眉,他生得温文,容貌俊雅,相貌比这黄衣女子其实出众。这女子的模样倒是寻常,只是生了一双灵动的眼睛,整个人都颇有一股活泼之气。她撒着娇,嘴里的话不知为何滔滔不绝,一会儿谈天一会儿说地,其实话语都不出奇,可因她言语跳脱,自有一股动人意味。

    花铃借着鱼夫子的目光打量她,便见这女子眼中嵌着喜悦,原是这份喜悦,让她看起来动人。

    鱼夫子本不想笑,却还是微微笑了。

    “你想娶我吗?”女子问他。

    鱼夫子像是很认真地思索,十分奇异的,花铃不知为何感受到了鱼夫子的思索。他对素蓉,是因关切而生出的欢喜。素蓉为田家之女,田氏在这桃溪有处庄园,十七岁的田家女素蓉被接到此处,名义上是休养,其实是为了治病。

    素蓉身上生了一种斑,起初不过一两点,后来逐渐生到了脸上。同素蓉议亲的乃是一名王侯子孙,素蓉得了这样的病,无论如何是不能嫁过去的。

    田家召集医生来给素蓉治病,特意把她汴梁送来了乡下。宁均便是众多医生中的一个。

    素蓉的病,是被他治好了大半,他存着救人之心,却并不想所救之人是个率性活泼的女孩。素蓉吃了他的药许久,有一回他贸然问,可否取下面纱,叫他看一看她的脸。

    他想看她的病好了多少,孰料一面轻纱扬起,他却先看到了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自打第一眼,宁均便希望这样的笑意一直留在她的脸上。他在一群医生中并不算最有资历,可大约是废了全部的心思钻研,过得半年,素蓉脸上的斑痕便褪去了。

    只是手上偶尔还见那些斑块,叫他颇为忧心。

    可是治不好,她反而像是更高兴。

    他是田家的医生,可她听说他以前在私塾教过书,便偶尔叫他夫子。现在,她叫他名,他的名是一个均字。

    宁均知道素蓉说的话当不了真。

    他心里亦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和素蓉在一起。可是素蓉向来无法无天,田家派来的管事约束不了她,她喜欢他,便可以时时刻刻与他在一处。

    宁均想着她治好了手,嫁了人便也会忘了自己,是以对于素蓉的纠缠,从没有狠心过。

    哪里知道她胆子这样大,竟然在他的饮食中下了药,他踉跄着跑出屋的时候,她在后面抹起了眼泪,哭着喊了他一声,“均。”

    她说,你今日不要我,我便从那水潭里跳下去。

    宁均回头了。

    回头之后,他内心竟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他要带着素蓉离开田家。

    素蓉喜欢他,他既然同她有了肌肤之亲,便不能再叫她嫁给别人。

    一场酣欢,素蓉毫无意外地答应了他。

    他治好了素蓉的手,他记得那一日,春草萋萋,素蓉说,她回汴京后,会向母亲说明情况,不会嫁给那个王侯子孙,她会回来嫁给他。

    “到时你收到信便还是在这里等我,我一定会回来见你的。”

    这是素蓉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治好了她本来无可医治的绝症,那张面目悄然被轻纱盖上,虽并非倾城之色,可却倾他的心。

    他等着素蓉,果然收到了她的信,她在信中说,母亲关了她禁闭,她要绝食抗议。母亲向来疼爱她,不会让她受苦,只要熬过一个月,她便能来找他。

    再两个月,素蓉的信中说,母亲果然已经答应了,只是退亲要慢慢商议,半年之后两家商量好了才会回来。

    他心里替素蓉担忧,又想着她一个大家小姐,能向母亲提出这样的事乃是十分的不易。一心等着素蓉回来。

    又是一个春日,宁均许久没有收到信。他在乡下亦打听不到什么消息,于是下了决心,决定去汴梁见素蓉一面。

    宁均收拾了行装决定上路,偏偏这时来了一封信,信里素蓉说她来了。

    最后四个字,便是约他在水月潭见。

    宁均十分喜悦,丢了手中的行装疾疾去了水月潭。他在庄子的附近住,离那水潭并不远,去到那里,树叶翩翩落下,自大树后走出了一个人。

    他回头,这个人却并不是素蓉。

    当宁均被推下水潭的时候,认出了眼前这张几分眼熟的脸,田氏的管家,此人对他也颇多赞赏,本也打算荐他去汴梁就事。可自目睹素蓉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之时,便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为什么!?”

    他说不出话,眼里却明明白白写着疑问,为什么会如此?

    他不识水性,这潭水虽清,可往里一些水波泛绿,便是深处了。他挣扎的手在上面扑腾,耳朵里似乎还能听见管事的声音。

    “宁公子,你死得冤,但也莫要怪老奴,小姐不希望你去找她,她现在已经嫁了人,又如何会想见你。”

    他在水中几欲窒息,竟然拼着蛮力大喊了一声,“我不信素蓉会言而无信!”

    那管家看他可怜,虽是奉命行事,到底还是与他说了一句实话。

    “小姐刚回汴京不久就嫁人了,她的确骗了你。”

    ……

    “她的确骗了你。”

    鱼夫子平生,大约从没有蒙骗过哪个人,所以对于这四个字,始终是耿耿于怀。他可以死,只是始终不能接受有个女子曾骗过自己。

    身体失去浮力,彻底沉入水潭的一瞬,他想素蓉看错他了。但凡她与他说一句真话,说她只是贪恋欢愉,并不爱他,他不是那等执迷之人,一心一意要等她,还想去找她。

    好似一颗心在无声无息地炸开,当封闭般的窒息紧紧地将他包裹住,当身躯沉入真正的黑暗里,他心中生出了一种很无奈的哀怨。

    鱼夫子沉入潭中。

    后来,看着一尾不知从哪里游来的青鱼吃掉了自己的身体,青鱼始终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他与这条鱼抢夺了躯体,竟也成了一个不死的幽灵。

    只是水下不见日月,他始终不知究竟过了多少时日。

    遇到花铃的那一日,他在树下阴影的地方坐着,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女孩不明缘由地走到了这里,她在水边蹲下,背影小小,眼神明亮。手中拨弄着水,忽地扭头看了自己一眼,嘴里很轻地说了声,哥哥,你也在这里吗。

    自花铃的视线中,最后看到的便是自己的面貌。她悚然地从那道视线中回过目光,抬眼望去,依旧是在道观门外,白云四浮,是青天白日,可恍若一块阴影压在头上,她在鱼夫子的过往中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悲痛。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