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潜

    刘崓领命下去安排,这边冀州军也赶快准备了简单的帷幕、桌椅等物,不多时人犯带到,赵钧令人给东翼王松了绑,又屏退左右,只留亲信在帷幕之中,看着面前垂首不语的上官昭,心中也难免感慨:

    “上官尚书,本宫也不知道,该不该再叫你一声‘老师’。”

    上官昭抬眸,目光中既无怨毒,也无波澜:“殿下还是叫我耶律朔吧。”

    “好,那就依你所言,耶律朔,本宫问你,你是从何时开始潜入我大梁,当年宣台之变是否由你鼓动,‘上九’匪首是否与你勾连,如今在大梁,还有什么同党?”

    耶律朔微挑唇角:“殿下所言,下官皆认,我是大远安元二年进士,钦点状元,当年宣台之变的确是我从中鼓动,但也是瑞王人心不足蛇吞象,‘上九’可说是我一手策划成立,目的就是韬光养晦,靠赵锦再乱梁国朝纲……如今,在朝已无同党,均被殿下剿灭了。”

    赵钧闻言冷笑一声,看了看盛时行,盛时行赶快从袖中掏出一本薄册,拿过去一张一张翻给耶律朔看,耶律朔一开始不明就里,但在看到上面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和官职时,渐渐变得面如死灰,末了自嘲一笑:

    “殿下英明,我已无话可说。”

    太子审明白了耶律朔,心中却没有多少轻松之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索性转向东翼王:“此处乃四季谷,我大梁冀州境,东翼王缘何亲帅大军前来,莫非是来迎接本宫的?”

    东翼王被晾在一旁大半天,本来心中就已经开始惶惑不安了——这次与虎谋皮反落他人彀中,他怎么想怎么后悔,且不说眼前这城府极深的敌国太子早已有了杀死自己的底气,只缺一个理由,即便他不杀自己放自己回去,只要借此事向王庭诘问追究,自己也吃不了好果子去……

    此时听赵钧问出这么针锋相对的一句,只能拿最不靠谱,但也最能撇清自己的借口回应:

    “本王只是在边境演训兵士,也是为了确保使团进入我大远不会遇到盗匪之类,看到这边有动静,怕是使团迷路遭了风沙,才前来迎接,哪想到,误会了。”

    赵钧心中已有打算,此时便没有揭破再让他难堪,只是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既然是误会,那也没必要闹大……”赵钧说完这句,就见东翼王仿佛松了口气,心知此番要拿捏他容易了,不动声色又开口道:

    “不过说起来,此次也是巧了,本宫接到密报,使团之中有我国逆贼,为避免两国如前次般再起嫌隙,本宫需重整使团队伍再换使者往中都,今日之事,东翼王你也看到了,那便请代为通知你国王庭,相应的,今日之事本宫也可以不追究。”

    东翼王闻言刚要答应,却忽然看向身边的耶律朔,咬咬牙对赵钧道:“太子的好意本王心领,然而你也听到了,此人乃是……”

    赵钧见他还要保耶律朔,心中一时升起薄怒,尚未开口反驳,旁边的耶律朔突然抢白道:“王上,不可再多言!”

    在场众人心说他倒是个心里明白的,耶律朔又对上位行礼道:“当年潜伏在梁国朝廷,是我一人决断,如今事已不成,有负故国,三十年宦海沉浮,多得汴京诸位同僚,特别是殿下信任,在下也有负诸君和殿下,两相有负,也只能全一方,罪人心甘情愿随殿下回京受审,但此事确与东翼王无关,还请殿下看在两国议合开市在即,放东翼王回去。”

    说完这句,他略带期盼地看着赵钧,赵钧却沉吟良久,方才缓缓开口:“既然如此,端看东翼王怎么说。”

    东翼王一时无语,耶律朔知道他应该是还想为自己争取一下,当下拱手行礼道:

    “王上不必迟疑,三十年前下官一意孤行前往敌国,是自不量力,此番功败垂成,也有负大汗圣恩,此事与王上无关,只请王上替我禀奏于大汗御座前,耶律朔虽然无能,但绝不会背叛我大远。”说完这句,他便一揖到地,不再言语。

    东翼王长叹一声,知道他这话是到死都要将远国朝廷的嫌疑降到最低,以免两国纷争,明白自己不该,也不能拂了他的好意,只能对他还礼,却是一时无言,许久转向赵钧道:“多谢太子不责,还请代致你国陛下安。”

    赵钧满意的地点点头,对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又对刘崓道:

    “武宁侯,东翼王之事既然是个误会,就劳你与嗣音先送他们离开吧。”

    东翼王虽然名义上是远国亲王,与大梁太子平齐,但此番他理亏,哪里还挑的出什么理儿去,何况刘崓此战得胜,礼送他这个败军之将,也算是给了几分体面。东翼王没脸,更不敢再多说什么,赶快抱拳再谢,说了几句好话便跟着一起下去,出得帐幕,刘崓吩咐几句,不多时就有大梁兵士带着他被擒的几位副将和十几个兵士出来,给了他们五六匹马,还周全地一人给配了一根哨棒。

    东翼王转头看看刘崓,却见眼前这位与自己斗了十年未尝一败的青年将领脸上并无太多戾气,也看不到轻蔑神情,不卑不亢一指前方:“东翼王到底是带兵入了我大梁边境,恕我不能将你的兵刃还给你,请吧。”

    东翼王点点头,意思意思一拱手,转头带着自己那一群强撑着体面的副将上了马,头也不回地往北去了。

    望着东翼王马蹄后扬起的黄沙,盛时行心中难免纳罕,转头小心地打量着自家夫君的神情——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是不是在前面布了埋伏?

    但转念她就暗笑自己心思奇怪,像刘崓这样的忠义之人,怎么可能做那种阳奉阴违之事,但此时她也想明白了,自己之所以会升起这种荒唐念头,是因为刘崓此时的表情太过云淡风轻了——多少有些反常。

    但这仅仅是一瞬间的念头,此时还有许多事情要办,盛时行无暇细思,与刘崓赶回帷幕之内,此时天色渐晚,冀州军已经搭起了中军帐,二人入得帐内,只有太子及贴身亲卫,以及耶律朔三人。

    太子看他们回来了,对耶律朔道:“嗣音回来了,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该说的也得说了。”

    耶律朔闻言轻叹:“罪臣此时已无颜再问,但我只是想知道……”他转向盛时行:“我苦心筹谋多年,一直隐在暗处,嗣音你究竟是怎么怀疑到我身上的?”

    盛时行心中喟叹,沉了沉才开口道:“所有的线索,几乎都在你所撰的那套《百物志》中……”

    听她此言,上官昭微微一怔:“你……知道了?”

    盛时行苦笑着点点头:“我能想到,你是被逼急了才想杀我,可笑我一直将那套《百物志》当做最珍贵的礼物,就像我对你的话一直如奉圭臬……但回过头仔细想想,也不是无迹可寻,你总是教我为人要忠义,却极少直接说教我忠于大梁,又好比……尕马泉。”

    “尕马泉?”耶律朔低头沉思,仿佛在回忆尕马泉到底是什么,盛时行轻叹一声,将自己由尕马泉名字联想到他,从而抽丝剥茧的过程对他讲了,见耶律朔面色渐渐颓丧下去,她咬了咬牙,还是狠心道:“但让我明白了你是谁的证据,却在你的诗集中。”

    说到这里,她从袖中掏出手札翻开递给耶律朔:“这曾经是我最喜欢的诗,出自你的《抱石集》。”

    耶律朔看到她手札上的字,面色一变,盛时行知道他看懂了,轻笑道:“这首是恭贺某年圣上承天节,你在朝会上当场所做的诗,圣上还曾经赞过其中‘九宵香醉八方使,千年鹤归万岁梅’一句,乃是大梁诗坛第一。”

    “不错。”耶律朔点点头:“的确是老夫所做……”

    盛时行点点头:“当时我听了,就觉得这句似曾相识,但我翻遍古今诗选,也没找到,后来就撂下了,直到发现了你的嫌疑,我才想起去看远国的诗集……结果找到了三十多年前蜚声远国的第一才子,状元耶律槊的诗作《寓夜偶题》。”

    耶律朔苦笑:“千盏月落万年江。”

    盛时行转过身去:“对,就是这句,我认识的上官尚书,我的恩师大人,他父母皆殁于兵乱,与远国人有不共戴天之仇,饱读诗书的他,对大梁和远国的文坛都很了解,怎么会化用一首远国状元小有名气的诗?更遑论以他的骄傲和才情,都不会允许自己化用旁人的诗作……除非这首诗就是他自己的旧作。”

    耶律朔垂眸一叹:“彼年承天节,又恰逢外国来使朝贺,双喜临门之际,陛下令我作诗,当时无暇细思,抑或只是心中隐约的感觉,当场留下这样一篇诗作,却不料,成了你勘破我身份的明证。”

    “其实,哪怕我没有勘破这一层,最终也能明白是你,能够在三十前和眼下分别接触煽动瑞王与莫忘,可以干涉吏部选任官员之事,同时又可能知道当初宣怀太子旧事详情的人本就不多,只是当初我觉得,最不可能的人就是身为孤直忠臣的你,但当我发现了你可能是远国人……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耶律朔默然良久,忽然莞尔,笑容像是自嘲,却又带了几分轻松:“明察秋毫,不愧是大梁第一女神断。”

    盛时行没有接他的话,而是沉声道:“你想知道的,我已经都说清楚了,我只奉殿下教令问一句,宣怀文选到底在哪里,里面所藏的秘密,你又是如何解出来的?”

    耶律朔微微一愣,似乎对她勘破宣怀文选之事有些意外,但接着便开口道:“既然已经被你知道了,那我也没必要再藏,那套文选就在今次使团带来的那尊佛像内,至于你说的秘密,老夫也知道,但眼下并未勘破,否则何必带文选出来。”

    盛时行看了看太子,太子微微颔首道:“嗣音你先去将文选取来。”

    盛时行应了刚要下去,刘崓突然将她拉住,又对太子道:“殿下,耶律朔此人诡计多端,且精通远国毒术,下官担心那佛像有什么机关,可否容下官带心腹工兵前去处置,东西我会妥当带来,不让手下看到。”

    太子点了点头:“还是步云谨慎,就按你说的办。”

    刘崓领命下去,盛时行看了看耶律朔,又道:“事到如今,你还在隐瞒什么?若非已经勘破文选中的秘密,得到了密图,你又何必废这么大阵仗,押上所有底牌?我大梁的要紧之地,自然在我大梁境内,故而你将好处许给冀州节度使,才好拉拢他与你沆瀣一气,掩盖你勾结东翼王窥探我大梁龙兴之地的阴谋,而东翼王,便是你安全回到远国的保障,两厢拉拢坐地分赃,随后只要将使团在大梁境内杀害,又可嫁祸于我国,这样一箭三雕之计不可谓不妙,可如今殿下调虎离山处置了冀州节度使,也剿灭了上九叛军,你再狡辩也无益,哪怕回到京师,也多的是人能让你开口,何必呢?”

    耶律朔略一思忖,忽然抬眸笑看盛时行:“嗣音,老夫知道你也是为了我好,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他转头对上位行礼道:“罪臣有负圣恩,愿进京领罪,然此处已是两国交界,还望殿下开恩,允我拜别故国,耶律朔便再无遗憾了。”

    太子沉吟一瞬,点了点头,此时刘崓也带回了一个用黄帛包裹的东西,托到书案前:“殿下,宣怀文选已经找到,下官着麾下验过没有机关毒物,请殿下过目。”

    太子随侍赶快上前接过奉到书案上,赵钧打开布包粗略翻了翻见的确没错,轻叹一声对盛时行道:“既然现在问不出来,也不必再迁延,至于他所说拜别故国之事,劳你二人周全吧,今日妥善看管一干人犯,明日拔营先回宣府。”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