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亲

    三月二十六乃是良辰吉日,这一日黄昏,武宁候刘崓在雍州一干好友和京师投契的同僚们陪同下,骑着装点一新的骏马,带着御赐加恩的吹奏仪仗前往大理寺少卿盛濂府邸,迎娶自己的新婚妻子盛时行,一路吉乐声喧,排场远大于京师普通高门公子,但也不算是皇家,并未清路肃街,许多百姓家的孩童一路跟随着道喜,得了不少红纸包着的小串铜钱,喜糖瓜果之类,满街都是热热闹闹的。

    不多时,迎亲的队伍来到盛宅门前,早有诸多亲朋故旧、盛时杰的同窗,盛少卿的门生等数十人,在盛家大郎带领下,将盛宅的大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刘崓一看那架势,真是又想笑,又想叹气——娘家人阻门,兄弟们出题刁难,侍从家丁们讨赏起哄,大江南北都是这个路数,刘崓自己以前也当过阻门的,不过所谓百里不同俗,这阻门的规矩也大不相同,他以往在雍州,主要是负责帮忙把亲家新人的傧相打回去的。

    正是如此,大梁不同前宋,崇文尚武之风皆有,有的地方是文阻,有的地方是武阻,文阻就是娘家亲朋宾客出题为难,也不免要做首催妆的诗词,武阻多兴于边镇州府,不论文采全凭身手,往往是两边亲朋傧相打作一团,新郎官趁乱闯进门去,但自然也要有分寸,切磋玩乐,绝不能有所伤损,亦是十分考较手下的分寸。

    新郎官下马,没着急往门口走,先叫过二三亲信,环视一圈,看向了道简:

    “军师,拿个章程出来。”

    道简微微一愣:“你是成亲,不是打仗,你让我一个出家人拿章程出来?!”

    “咳。”刘崓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转头看了看萧鸣刘冲二人,刘冲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连连摆手,萧鸣亦是微笑,打量了一下盛府门口:“这么多人,看来京师里应该也是武阻吧,都统你看盛大公子旁边那人,身量挺高,看着身手不错……”

    刘崓看着他无奈叹气:“那是嗣音舅家的二表兄,今科状元萧俋,你动他一下,看翰林学士参不参你吧。”

    “……”萧鸣缩了缩脖子。

    “人家都是高门才郎,不好直接动手吧……”刘冲看看门楼:“要不然都统你直接施展轻功跳过去不就得了。”

    刘崓心说这个更不靠谱,当下长叹一声,硬着头皮往大门走去,十分后悔所料不周,带来的全是武将——早知道就应该拉上林逸和陆景行,让他们探花对探花,翰林对翰林……

    不过此时后悔已经晚了,对着一帮文生,刘崓更是绝不可能动拳头,于是只能一边让身后的兄弟们按礼乖乖奉上红封,一边无奈笑着跟自家小舅子见了礼:“伯楷,时辰不早了,赶快放我进去拜见岳父岳母吧。”

    盛大公子虽然极为喜欢这位姐夫,但到底是带着“家族之命”来的,笑眯眯摇头道:“步云兄,不急不急,我阿姐尚未妆罢,再说你这催妆诗都没做呢,就想进门吗?”

    他一言出口,周围的公子们都附和起来,一时闹嚷嚷地,但喜事盈门本就求个欢快热闹,新婚之日无人去管品秩高低,刘崓那“边镇修罗”的名头,也完全淹没在欢声笑语中了。

    刘崓无奈笑着摇头,连连拱手讨饶:“你们一个状元公,一个探花郎,不能这么为难我这行伍粗人吧?”

    “步云兄这就过谦了,谁不知道你是文武双全解元之才,若非劳心边事,小弟这个探花或许都要拱手相让,我们偏向你,一首催妆诗词就得了,不然少不了经史子集……”

    “你打住,我作,我作还不行吗?”刘崓被自家小舅子逗笑了,也是没辙,抬头看着盛家高高的门楣,叹了口气:“十几年没翻词谱了,填个短的吧。”

    “长短不拘,关键在情真意切。”一旁的萧状元似乎早有准备,一拍手就有侍从递上了笔墨纸砚,刘崓愣了愣,暗忖幸亏没听那俩傻小子的硬闯,人家这都给备好了。

    铺展开洒金的红纸,刘崓又是第二叹——昨日自己欢喜傻了,怎忘了提前预备一首……不过提笔沉思一瞬,忽来东风,隐送花香笑语,如有灵犀,落笔一气呵成。

    众人围上来,先是为那本朝少有厚重酣畅的隶书惊艳,纷纷停了嬉笑凑前细看,继而又对他填的这首“相见欢”赞不绝口:

    倚门远望妆红

    春溶溶

    欲语千重伫门任东风

    今朝喜

    当日叹

    思无穷

    窃盼妆罢

    当虑山水重

    词成,众人传看一番,盛时杰便乐呵呵地端着那张词作跑到自家阿姐绣楼里献宝。

    盛时行其实早就装扮好了,不过是吉时尚早,门口那些规矩也不能免俗,正端着团扇百无聊赖,此时见自家兄弟乐颠颠跑进来,将他那准姐夫的书法词作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一时羞涩更是好奇,要过来细细读了三遍,又在看到“今朝喜,当日叹”那三句时,一时喟叹,眼前升起薄雾,不过想着大喜之日,很快也就收了思绪,慢慢卷起词笺,塞到了贴身的包裹里,又得了自家兄弟一通笑。

    其实盛时行身边都是学富五车的才子,她自己也能看出,这篇匆匆而就的词作,论文采略逊于自家兄弟,论书法也难敌萧家表兄,可他们到底都是十数年寒窗苦读,当朝数一数二的才俊,刘崓这篇催妆词能入他们青眼,已是极为难得的佳作了,更遑论其中的情思和深意……

    更是千金不换。

    正思忖间,外面笑语喧声渐近,盛时行心中欢喜,也莫名紧张起来,一时整颗心“突突”乱跳,面上也一阵阵发热,慌慌张张看看身上,抓起团扇遮住了面容,惹得旁边的颜幻和孙九娘一阵好笑。

    “你慌什么,他还能闯进来直接捉了你去吗?”颜幻也是一身绯色衣衫笑看着盛时行,作为送嫁的亲朋,她跟孙九娘此番都要陪着盛时行前往洛阳。

    谈笑间,已有府内的亲眷来请盛时行往花厅拜别父母亲长,盛时行赶快起身整理吉服,拿好蔽面的团扇,在喜娘搀扶下一步步往花厅而去。

    从后院到前院数十步路途,盛时行的心也慢慢沉静了下来,虽然是出阁离开父母,多少有些惆怅难舍,但到底算不上远嫁,而不久之后便要回来,依自家爹娘而居,更何况,是嫁给那人……

    蔽面后的唇角还是压不住的上扬。

    步入花厅,透过蔽面就看到一身绯红吉服的刘崓站在正中,在众人目光汇聚之处,可他的目光,却只凝在自己身上……

    盛时行压住异样鼓噪的心跳,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在傧相带着笑意的喊声中,对着父母大礼拜下,又在他们祝福的目光中起身。

    有人端来了铺着红绸的托盘,盛时行余光看到熟悉修长的手指端起茶盏,恭恭敬敬地双手托着奉于自家父亲面前,耳畔是熟悉声音,带着不熟悉的恭谨乖巧:

    “岳父大人在上,请喝茶。”

    虽然他近日私底下总爱浑叫这些称呼,可今时今日真听他喊出来,盛时行才恍然明了:自这一日起,他与自己,与盛家的关系是真真切切地改变了,感慨中,她又听到自家爹爹带着笑意的声音:

    “好,望你们二人自今日起,互相扶持,互相勉励,既为夫妇,亦为师友,忠君尽责,和睦喜乐……”

    盛时行听着听着,渐渐便泪盈于睫,耳畔是刘崓万分诚恳的声音:“小婿谨遵岳父大人教诲。”

    盛时行也陪着行礼仔细应了,刘崓又同样恭恭敬敬地为萧氏夫人奉上香茶,萧氏夫人虽然笑着,开口却声音哽咽:

    “好,你二人要和和睦睦,平平安安。”她勉强说了这么一句,便笑叹一声,掏出帕子沾了沾眼角。

    母女连心,看自家娘亲这样,盛时行也忍不住鼻端发酸,垂眸忍着泪水,耳畔传来刘崓认真领命的声音,但紧接着又是轻声一句:

    “娘亲莫牵挂,我们住俩月就回来了。”

    萧氏夫人愣了愣,拭泪的帕子改成了掩口,顿时泪意全消,旁边的盛时行和盛少卿也都听见了,一家人俱是唇角上扬。

    此起彼伏的吉祥话和祝福声中,刘崓牵着盛时行拜别了盛家二老,在众人簇拥下步出大门,登上彩车,离了家门,出了京师,一路往西京而去。

    出城三里,周遭渐渐静了下来,盛时行心中千万思绪也才梳理清楚,才发觉自己从登上车就笔直坐着,保持着与刚刚在花厅喜堂中一模一样的姿势。

    心中刚笑了自己一句,就听旁边一声轻笑:“就说……能不能饶了我,我这十年前仅剩的一点儿才情,也就够对付那一首催妆词了,你要是还想要却扇诗,容我仔细想想,到了洛阳再……”

    “噗嗤。”盛时行被逗笑了,缓缓放下蔽面的团扇:“我没有……我就是忘了。”虽然早就两情相悦,但今日看着一身吉服的刘崓,盛时行的目光中还是多了三分羞涩,更多了七分倾慕:“话说回来,你怎么也上车了,你下去骑马。”她试着把手从他掌心里往外抽,却被人攥得更紧:

    “你都嫁给我了,还在意那些无谓的规矩作甚,我陪陪你。”

    “什么就嫁给你了,咱们还没拜堂……”盛时行又想笑,又害羞,低下头咬唇笑着,冷不防却被人家拉起手来轻轻吻上指尖。

    “你这是什么毛病……”盛时行吓得挑开一点帘子看了看车外:“伯楷他们三个还在外……”她慌慌张张转回头,却正落入人家怀抱:

    “还有两日。”

    盛时行想明白了刘崓在说什么,心中也是一恍惚,一直紧绷的身子也放松下来,轻叹一声环住了他的腰,听着耳畔他强劲有力的心跳,万千感慨化作相同的一句:“嗯,还有两日。”

    三月二十八,他们拜堂成亲的日子。

    虽然难舍难分,但二人也明白情深不在朝暮之间的道理,略亲近片刻,刘崓还是依礼规规矩矩下车去,换了颜幻二人上来陪着盛时行,两日时光稳稳当当的,在吉时前到了洛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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